那扇门关上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叹了口气。
但我整个人,却被这声轻响,震得晃了一下。
老张走了。
他的行李箱轮子,在楼道里发出那种空洞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一点点地远去,最后被电梯门“叮”的一声,彻底吞没。
我站在客厅中央,脚下的实木地板有点凉,凉意顺着脚底板,一寸一寸往上爬。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嗡声。
墙上的挂钟,秒针在走,咔,咔,咔,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缓缓地走到窗边,拉开米色的窗帘一角。
楼下,老张的身影出现了。他没有抬头,径直走向他那辆银灰色的老款帕萨特,拉开车门,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动作有点吃力,腰弯下去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
然后,他坐进驾驶座,车子发动,尾灯亮了一下,就汇入了城市的车流里,消失不见了。
就像一颗石子沉入大海,连个涟串都欠奉。
我松开窗帘,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着他惯用的那款老式古龙水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这味道,曾经让我觉得安稳,觉得是个依靠。
可现在,它却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得我鼻腔发酸。
分手是我提的。
就在我们从云南回来,踏进家门的那一刻。
他的行李箱还放在玄关,我的双肩包还背在身上,旅途的疲惫像一层黏腻的灰,还粘在皮肤上。
他对我说:“小慧,累坏了吧?我先去烧壶水,你歇会儿。”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体贴,周到。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能做到这样,按理说,我该知足。
可我看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那件在云南古城买的扎染T恤穿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像是一个努力想融入年轻人的游客,却浑身都写着“我不属于这里”。
那一瞬间,一股无法抑制的念头,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从我心里冲了出来。
我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老张,”我说,“我们算了吧。”
他正在拧水壶盖子的手,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像是没听清我说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开吧。”我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走吧,现在就走。”
他的表情,从茫然,变成了错愕,然后是不可思议。
“小慧,你这是……怎么了?在云南不是还好好的吗?是不是路上太累了,跟我耍脾气呢?”
他想走过来,想像以前那样,拍拍我的背,说几句软话。
我往后退了一步,举起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你给我走开。”
这五个字,我说得又冷又硬,像冰碴子。
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看到老张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暗下去,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没再说什么,也没问为什么。
他就那么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到玄关,拉开他的行李箱拉链,把刚放进去的几件换洗衣物,又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回他之前住的那个房间的衣柜里。
然后,他拖着空了一半的箱子,打开门,走了出去。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争吵,没有一句质问。
安静得,像一场默剧。
可我知道,我的那句话,比任何争吵都伤人。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茶几上,还放着从云南带回来的鲜花饼,包装上的山茶花开得正艳。
旁边,是我在洱海边捡的一块小小的、被水冲刷得无比圆润的鹅卵石。
我把它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硌得我手心生疼。
所有人都觉得,我和老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五十二岁,丈夫前些年因病走了,女儿也已经成家立业。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老张六十岁,离异多年,儿子在国外定居。他退休前是个工程师,为人稳重,做事踏实。
我们是邻居介绍认识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楼下的公园。
他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不急不缓,看人的眼神很真诚。
他说:“我这个年纪了,不图别的,就想找个能说到一块儿去,能搭伙过日子的人。”
我觉得,我也是。
我们开始像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交往。
他每天早上会算好时间,给我带一份刚出炉的豆浆油条。
我家的灯泡坏了,下水道堵了,一个电话,他准到。
他会陪我看那些冗长的电视剧,虽然他总是在旁边打瞌睡,但从不抱怨。
我身体不舒服,他会炖好汤,装在保温桶里,送到我门口,然后发个信息说:“汤放门口了,记得趁热喝。”
他从不踏进我的家门,他说,要尊重我。
他是个好人。
一个无可挑剔的好人。
女儿也说:“妈,张叔叔人不错,踏实,对你也好。你们在一起,我也放心。”
身边的朋友都羡慕我,说我苦尽甘来,后半辈子有了依靠。
我也曾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大概就这样了。
找一个好人,平平淡淡地,走完剩下的路。
直到这次云南之行。
去云南,是我提出来的。
那是我年轻时的一个梦。
那时候,我还扎着两个辫子,和我先生,也就是我那个已经走了的丈夫,挤在一间小小的筒子楼里。
我们最喜欢看的,是一本旧得掉了页的《国家地理》杂志。
有一期,就是讲的云南。
苍山洱海,风花雪月。
照片上,洱海的水蓝得像一块宝石,天上的云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他指着那张照片,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小慧,等我们有钱了,我一定带你去这里。我们就租个小院子,什么都不干,就坐在洱海边上,看云,看水,看一整天。”
我笑着捶他:“净做白日梦。”
后来,我们有了女儿,为了她的学费,为了这个家,我们像两只陀螺,不停地转,不停地转。
那个关于云南的梦,就被压在了箱底,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再后来,他病了。
躺在病床上,他拉着我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还在念叨:“小慧,对不起,答应带你去云南,怕是……去不成了。”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全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和老张在一起后,有一次,我无意中提起了这个尘封已久的梦。
老张听了,立刻说:“想去就去啊!我正好也退休了,有的是时间。我来做攻略,订机票酒店,你什么都不用管。”
他行动力很强。
不到一个星期,所有的行程都安排好了。
出发前,我兴奋得像个小姑娘,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条压箱底的红色长裙。
我对着镜子比划,镜子里的我,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身材也有些走样。
可我的心里,却像是有一团火,重新被点燃了。
我觉得,我是去圆一个梦。
一个我和他,未完成的梦。
飞机落地昆明,再转车去大理。
南国的风,是温润的,潮湿的,带着一股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清香。
我贪婪地呼吸着,感觉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老张在一旁,忙着联系接机的司机,核对酒店订单,查看天气预报。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小慧,先去酒店放行李,我查过了,附近有家评价很高的菌子火锅,我们先去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玩。”
他总是这样,把“吃”和“休息”放在第一位。
我点点头,心里是感激的。
有他在,我确实什么心都不用操。
我们住的客栈,在古城边上,有个很美的名字,叫“风的院子”。
院子里种满了多肉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
推开我们房间的窗户,就能看到远处苍山的轮廓,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我趴在窗台上,看得入了迷。
“真美啊。”我由衷地感叹。
老张走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说:“嗯,还行。就是这房价可不便宜,一晚上顶我们家半个月的菜钱了。这地方,也就是赚你们这种文艺青年的钱。”
我心里的那点诗情画意,瞬间被他这句话打得粉碎。
我回头看他,他正低头研究着手机上的地图,嘴里念念有词:“明天我们先去崇圣寺三塔,然后去蝴蝶泉,下午去喜洲古镇,我看了,这几个点在一条线上,包个车一天正好。”
他的脸上,是一种工程师做项目时的严谨和认真。
我忽然觉得有点泄气。
我想要的,不是按图索骥,不是打卡景点。
我只是想,像我先生曾经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干,就坐在洱海边,发发呆。
第二天,我们还是按照老张的计划,包了车。
崇圣寺三塔,很雄伟。
老张一路都在给我科普它的历史,它的建筑结构,哪个塔是哪个朝代修的,用了什么工艺。
他说得头头是道,比导游还专业。
可我,却只想看看塔顶那几只盘旋的鸟,和塔身上那些被风雨侵蚀的痕迹。
我在想,一千多年了,它们就这么站在这里,看过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
蝴蝶泉,我们去的时候,不是蝴蝶会。
泉水是清的,但并没有看到漫天飞舞的蝴蝶。
老张有点失望,说:“这景点有点坑啊,门票还不便宜。”
然后他拉着我,在一个刻着“蝴蝶泉”三个字的石头前,让我站好,给我拍了张照片。
他说:“来都来了,拍个照,证明我们来过。”
我看着镜头里的自己,笑得很勉强。
我感觉自己像个道具,被摆放在一个个景点前,咔嚓一声,就完成了任务。
下午到了喜洲古fen。
白族的民居,青瓦白墙,很古朴。
我们走在一条小巷里,阳光从墙头的三角梅上漏下来,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老婆婆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针线,在绣一块蓝色的布。
她的手指已经很粗糙了,但穿针引线的动作,却无比娴熟。
我看得入了神。
我觉得,这才是古镇的灵魂。
是这些活生生的人,是这些代代相传的日常。
老张却在催我:“快走吧,前面有卖喜洲粑粑的,咸的甜的都有,我看了攻略,说那家最正宗。”
他买了一个甜的,一个咸的,递给我一个:“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咬了一口,味道是不错。
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绣花的老婆婆,还在那里,安静地,专注地,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而我们,只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真正让我感到绝望的,是在洱海边。
那是一个傍晚。
我们租了辆电动车,沿着洱海的生态廊道慢慢骑行。
那天的晚霞,美得惊心动魄。
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
金色的光,洒在洱海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像碎了一地的金子。
远处的苍山,在霞光中,变成了一道温柔的剪影。
有风吹过来,带着水的腥甜和青草的气息。
我把车停下来,走到水边。
我脱了鞋,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鹅卵石上。
水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脚踝,痒痒的。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要融化在这片景色里。
我想起了我的先生。
我想象着,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他,他会说什么?
他大概什么都不会说。
他只会走过来,轻轻地,从后面抱住我。
我们会一起,安静地看着这片晚霞,从绚烂,到落幕。
我们的心,会是通的。
那种感觉,不需要语言。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老张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小慧,水凉,快上来,别着凉了。”
他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我的鞋。
“你看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但更多的是关心。
我睁开眼,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老张,你看,多美啊。”我指着那片晚霞,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眼里的感动。
我希望,他能和我,共享这一刻的宁静和美好。
老张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点了点头,说:“嗯,是挺好看的。这边的海景房,肯定不便宜。我刚才看了一下,那边那个楼盘,好像叫‘洱海之门’,地段真不错。要是咱们早二十年在这儿买套房,现在估计已经翻了好几倍了。”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塌了。
我看着他,他还在兴致勃勃地分析着房价和投资回报率。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现实的光。
而我眼里的晚霞,我心里的感动,在他那里,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很好,他踏实,他稳重,他会把你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会为你计算好性价比最高的生活方式。
他会提醒你天冷加衣,水凉上岸。
他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富足的晚年。
但他给不了你,风花雪月。
他不懂,你为什么会对着一片晚霞流泪。
他不懂,你为什么会为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而驻足。
他不懂,你心里那个已经逝去的人,留下的,不仅仅是回忆,更是一种你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的世界,有云,有风,有诗。
而他的世界,是账单,是规划,是性价比。
我们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只是,不合适。
我默默地从水里走上来,穿上鞋。
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
晚霞渐渐散去,天色暗了下来。
电动车的灯,在黑暗中,照亮了前方一小片路。
我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
他的后背,很宽厚,很温暖。
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旅程的最后一天,我们去了束河古镇。
比起大理古城,束河要安静许多。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走,溪水很清,可以看到水底的石头。
两岸是各种各样的小店,卖银器的,卖扎染的,卖普洱茶的。
我走进了一家卖银器的小店。
店主是个扎着脏辫的年轻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敲打着一块银片。
叮,叮,叮。
声音清脆,又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我看中了一只手镯。
不是那种光鲜亮丽的,带着复杂花纹的。
它就是一只最简单的银圈,上面有细细的、不规则的捶打痕迹,像是岁月的皱纹。
它不完美,甚至有点粗糙。
但我就是喜欢它。
我喜欢那种手工的、带着温度的质感。
我拿起来,试着戴在手腕上。
尺寸刚刚好,凉凉的,沉甸甸的。
我问店主:“老板,这个多少钱?”
店主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姐姐,有眼光。这是我照着我奶奶的手镯打的,独一份。八百。”
老张一听,立刻把我拉到一边。
“小慧,别听他忽悠。什么独一份,这不就是个银圈圈嘛。我跟你说,这边的银器,水分大得很。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带你去大商场里买,有牌子的,质量有保证,克数也实在。”
“我就喜欢这个。”我固执地说。
“你喜欢它什么呀?又没花样,又没款式的。八百块,买这么个东西,不值当。”
他拉着我,就要往外走。
我甩开了他的手。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反抗他。
我回头,对那个年轻的店主说:“老板,就要这个了,帮我包起来。”
我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手机,扫码付了钱。
老张站在门口,脸色很难看。
走出店门,他一路都在数落我。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我跟你说了不值,你非要买。你就是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八百块钱,买点什么不好?买几斤排骨炖汤喝,不比这个实在?”
“你就是冲动消费,一点都不理智。”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老张,”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
他愣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吃亏。但是,老张,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值不值’来衡量的。”
“我买的,不是一个银圈圈。我买的,是我喜欢。”
“我喜欢它的不完美,喜欢它的独一无二,喜欢它上面,有别人用心敲打过的痕迹。”
“这对我来说,就值。”
我说完,没再看他,径直往前走。
他跟在我身后,一路无话。
那天下午,我们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手腕上戴着那只新的银手镯,它时不时地,会和我的皮肤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旅途结束了。
我们坐上回程的飞机。
飞机穿过云层,窗外是棉花糖一样的云海。
很美。
但我已经没有了分享的欲望。
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老张给我盖上了毯子,动作很轻。
我知道,他还在为那只手镯的事,感到别扭。
他可能觉得,我是在跟他赌气。
他不知道,那只手镯,只是一个导火索。
它点燃的,是我心里,积压已久的,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努力过。
我努力过去理解他的世界,去适应他的节奏。
他跟我聊股票,聊理财,我也认真地听。
他跟我说,哪个超市的鸡蛋又便宜了两毛钱,我也会附和地说“真划算”。
他带我去吃他认为最好吃的自助餐,看着我把盘子堆得满满的,他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以为,这就是搭伙过日子。
我以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所谓的爱情,就是这些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关心。
可这次旅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当我在洱海边,为了一片晚霞而热泪盈眶时,他想的是房价。
当我为了一段古老的历史而心生感慨时,他想的是门票。
当我为了一件充满人情味的手工艺品而心动时,他想的是性价比。
我不能说他错。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生活。
那种方式,很实际,很安稳。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曾经拥有过,那种灵魂契合的爱情。
我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我的先生,他是个穷教书的,一辈子没让我过上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
但他会,在下雨天,放下手里的书,对我说:“小慧,你听,这雨声,像不像一首诗?”
他会,在我生日的时候,花掉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一张我喜欢的歌剧的票,然后陪我,坐最后一排,听得如痴如醉。
他会,在我为了一件小事而烦恼时,不说“别想了”,而是说:“来,跟我说说,说出来,就好了。”
他能看到我心里的山川湖海。
他能听懂我沉默里的千言万语。
和他在一起,我的灵魂,是舒展的,是自由的。
我以为,他走了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
我以为,我应该向现实妥协。
找一个像老张这样的好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可是,我做不到。
我骗不了自己。
我的心,还没有死。
它还在渴望,被看见,被懂得。
它还在渴望,能有一个人,和我一起,看云卷云舒,听风声雨落。
而不是,讨论房价和性价比。
飞机落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灯火,在窗外,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很美,但也很陌生。
回家的路上,我们依然沉默。
老张大概是觉得,只要回到了熟悉的环境,我们之间的那点不愉快,就会烟消云散。
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当他踏进家门,说出那句“我先去烧壶水”的时候。
我知道,是时候了。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再拖下去,对他,对我都残忍。
他值得一个,能全心全意欣赏他的实际和安稳的女人。
而我,也应该给自己一个,去寻找灵魂伴侣的自由。
哪怕,最后找不到。
哪怕,最后还是一个人。
我也认了。
我不想,和一个住在我隔壁的“好人”,在一个屋檐下,孤独终老。
现在,他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晚风吹进来,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尘土的味道。
我抬起手,看着手腕上的那只银手镯。
在昏黄的灯光下,它反射着温润的光。
我把它摘下来,放在手心。
然后,我走回客厅,从我的双肩包里,拿出了那块在洱海边捡的鹅卵石。
我把它和手镯,并排放在茶几上。
一个是粗糙的,带着岁月痕迹的,不完美的美。
一个是圆润的,被时光打磨过的,沉默的坚守。
它们,都是我。
是我在这次旅行中,找回的,那个差点就丢了的自己。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女儿的微信。
我打了一行字:“囡囡,我和你张叔叔,分开了。”
想了想,又删掉了。
我不想让她担心。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我关掉手机,把它扔在沙发上。
然后,我走进厨房,给自己烧了一壶水。
水开了,雾气蒸腾。
我找出了我先生以前最喜欢喝的普洱茶,给自己泡了一杯。
茶香,在屋子里,慢慢地弥漫开来。
我端着茶杯,坐回到沙发上。
茶水很烫,我小心地吹着气。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亮了又灭。
我知道,从明天开始,我的生活,又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睡觉。
会孤单吗?
也许会。
但,我不会再觉得孤独了。
因为,我终于,和我自己,和解了。
我终于明白,五十二岁,不是人生的终点。
它只是另一个,新的起点。
我还有时间,去学习新的东西。
去插花,去画画,去学一门我一直想学的乐器。
我还有力气,去走更远的路。
去西藏,去新疆,去看看那些,我曾经只在书里看到过的风景。
最重要的是,我还有一颗,没有老去的心。
它依然,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它依然,相信美好,相信爱情。
哪怕,那种爱情,可遇而不可求。
我喝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
很暖。
我笑了。
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也对着镜子里,那个眼角有了皱纹,但眼神,却重新变得清澈明亮的自己。
老张,谢谢你。
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一程。
也谢谢你,让我看清了,我自己。
再见。
不,是再也不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开始,学着,把日子过成诗。
清晨,我会早早地起来,去附近的公园,跟着一群老太太,打太极。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苏醒。
打完拳,我会去菜市场。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行色匆匆,买完菜就走。
我会慢悠悠地逛,看看那些带着露水的蔬菜,听听小贩们中气十足的吆喝。
我会为了买一块豆腐,和老板娘聊上半天家常。
会为了挑几根最新鲜的小葱,在几个摊位前,来回比较。
我觉得,这才是生活。
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人情味。
回到家,我会给自己,做一顿精致的早餐。
一碗小米粥,两个小笼包,一碟自己腌的小菜。
我会用我最喜欢的那套青花瓷的碗碟,把它们装起来。
然后,坐在阳台上,一边吃,一边看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开始养花。
在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
绿萝,吊兰,茉莉,还有几盆多肉。
我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晒太阳。
看着它们,从一棵小小的幼苗,慢慢地,长出新的叶子,开出美丽的花。
我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我还报了一个国画班。
每周两次课。
老师是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说话慢条斯理。
他教我们,怎么握笔,怎么调墨,怎么画一棵竹子,一只小鸟。
一开始,我画得一塌糊涂。
墨不是深了,就是浅了。
线条不是歪了,就是断了。
但我一点都不着急。
我享受的,是那个过程。
是毛笔在宣纸上,慢慢晕开的感觉。
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我笔下的山水。
有一次,我画了一幅画。
画的是洱海。
我没有画得很写实。
我只是,用大片的蓝色,和淡淡的墨色,去渲染那种,我记忆中的,宁静和辽阔。
画的角落里,我画了一个小小的,穿着红裙子的背影。
那就是我。
我把画,挂在了客厅的墙上。
正对着沙发。
我时常,会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幅画,一看,就是一下午。
女儿回来看我,看到那幅画,很惊讶。
“妈,你什么时候,会画画了?画得真好。”
她走近了,仔细地看。
“咦,这画的,不是你和张叔叔去过的洱海吗?这个穿红裙子的人,是你吧?”
我点点头。
她又问:“张叔叔呢?”
我说:“我没画他。”
女儿很聪明,她好像,从我的画里,看懂了什么。
她没再追问。
只是走过来,抱了抱我。
“妈,你现在这样,真好。”她说。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指的是,我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也真了。
我不再是那个,为了让她放心,而努力扮演一个“幸福的黄昏恋老人”的母亲了。
我就是我。
一个快乐的,自由的,为自己而活的,五十二岁的女人。
我和老张,后来,在小区里,碰到过一次。
那天,我刚从国画班下课回来,手里还拿着我的画筒。
他提着一袋子菜,迎面走来。
我们都愣了一下。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还是他,先开了口。
“小慧。”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点干涩。
“嗯。”我应了一声。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画筒,问:“去……学画画了?”
“是啊。”我笑了笑,“随便画着玩儿的。”
“挺好,挺好。”他搓了搓手,显得有些局促,“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你呢?”
“我也……就那样。”
我们之间,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
我看到,他的头发,好像又白了一些。
人也瘦了点。
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我们一起去买的,深蓝色的夹克。
我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湖里,荡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那我……先回去了。”他说。
“好。”
我们擦肩而过。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彻底翻篇了。
我们就像两条,曾经有过短暂交集的直线,然后,又各自,奔向了不同的方向。
再无交汇的可能。
回到家,我把画筒里的画,拿了出来。
那是一幅,刚刚完成的,墨竹图。
竹子,画得不算好,但,很挺拔。
我把它,贴在了墙上,就在那幅洱海图的旁边。
我看着它们,忽然,就想通了。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为了,给你上一课。
然后,转身离开。
老张,他教会了我,什么叫“不合适”。
也教会了我,要勇敢地,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应该,感谢他。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它会慢慢地,抚平所有的伤口,也会慢慢地,沉淀下,最珍贵的东西。
转眼,就到了冬天。
这个城市,下了一场很多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窗。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银白。
干净得,像一个童话。
我忽然,有了一个冲动。
我想出去走走。
我穿上最厚的羽绒服,戴上帽子,围巾,手套,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然后,我走进了那片,白茫茫的世界。
雪很厚,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地响。
空气,是冰冷的,清冽的,吸进肺里,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公园里,已经有很多人了。
有孩子,在堆雪人,打雪仗,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有年轻人,在给自己的女朋友,拍雪景照。
还有像我一样,上了年纪的人,慢慢地,在雪地里散步。
我走到公园深处的一片小树林。
这里的雪,还没有被人踩过。
完整得,像一块巨大的,白色的地毯。
树枝上,挂满了雪,变成了,一簇簇,美丽的珊瑚。
阳光,从云层里,透了出来。
金色的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眯起眼睛,看着这片,美得不真实的世界。
忽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琴声。
那声音,很轻,很柔。
吹奏的,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
但,那旋律,却像是有魔力一样,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心里。
它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生命的,温柔的,眷恋。
我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在树林的尽头,我看到了,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长椅上。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头发,有些花白。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孤单,但,很挺拔。
口琴声,就是从他那里,传来的。
我没有上前,去打扰他。
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棵树后,听着。
一曲终了。
他放下口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色的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那些,挂满雪的树枝,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
那一刻,我感觉,我好像,读懂了他那声叹息里的,所有故事。
他缓缓地,转过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他长得,并不算英俊。
就是一张,很普通的,被岁月,刻上了痕迹的脸。
但,他的眼睛,很亮,很深邃。
像两潭,清澈的湖水。
里面,有星光。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随即,对我,友好地,笑了笑。
我也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去问,他是谁,从哪里来。
也没有去问,他吹的,是什么曲子。
我觉得,没有必要。
有些相遇,注定,只是,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
但,那个冬日的早晨。
那片,被白雪覆盖的树林。
那个,坐在长椅上,吹口琴的,孤独的背影。
和那首,悠扬的,不知名的曲子。
却像一幅画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知道,我的心,又活了。
它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期待。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我还会,遇到一个人。
他会,在我画画的时候,安静地,站在我身后,为我,磨墨。
他会,在我弹琴的时候,坐在我对面,闭着眼睛,静静地,聆听。
他会,在我,看着一片落叶,而发呆的时候,走过来,对我说:“这片叶子,像不像,一只,金色的蝴蝶?”
我们会一起,去很多,很远的地方。
我们会一起,看日出,看日落,看星空。
我们会,把剩下的日子,过得,像一首,长长的,写不完的诗。
也许,我遇不到。
那也没关系。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自己相处。
如何,把一个人的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
我看着窗外,那片,依旧洁白的世界。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阳光,照亮了,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也照亮了,我未来的路。
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铺开宣纸,拿出笔墨。
我想,画一幅画。
就画,今天早上的,那片雪林。
画那个,吹口琴的,背影。
不,我不画他。
我就画,那片雪,那片阳光。
还有,那个,站在树后,安静聆听的,我自己。
我的人生,下半场。
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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