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十点。
窗外是那种黏糊糊的雨,不大,但足够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得灰蒙蒙,像一张受了潮的旧报纸。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审核一条三分钟的短视频,内容是一个美食博主在农村大集上挑战“100块钱能买啥”。
屏幕里的叫卖声和滋啦作响的油炸声,混着窗外的雨声,让我有点犯困。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张笑笑的微信电话。
我划开接听,开了免提,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敲打审核意见:“内容节奏拖沓,前30秒无有效信息点,建议重剪。”
“苏晴!苏晴!江湖救急!”张笑笑的声音像机关枪,突突地往外冒。
我眼皮都没抬:“说吧,又看上哪个专柜的限量款了?”
“不是!这次是正事!天大的好事!”
我轻笑一声,把审核意见发出去,顺手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美式咖啡。
“你嘴里的好事,通常都得我掏腰包。”
“哎呀,这次不用你掏钱,你只要出个人就行!”她在那头神秘兮兮地说,“我搞到两张五星级酒店的婚宴请柬,海逸酒店,今晚六点,自助餐,听说有波士顿龙虾和帝王蟹腿!”
我喝咖啡的动作顿住了。
海逸酒店,我知道,人均四位数起步的消费。
“张笑笑,你又去哪个APP上薅羊毛了?这种婚宴不去本人,会被赶出来的。”
“什么薅羊毛,说得那么难听,这叫信息资源整合!”她振振有词,“新郎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同事,请柬是多出来的,本人肯定不去,就差两个空位填场子,吃现成的,多好!”
我有点心动,又有点犹豫。
自从跟谈了三年的男友分手后,我已经很久没正经出去吃过一顿大餐了。
每天不是外卖就是自己随便煮点面条,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这不就是去打秋风吗?多丢人。”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丢什么人?咱们是去送祝福的!只不过祝福比较无声,红包比较环保而已。”张笑笑的歪理一套一套的,“你想想,免费的龙虾,免费的甜品,还有帅哥看,不去白不去!”
“帅哥”两个字,像个小钩子,轻轻挠了一下我的心。
我脑子里闪过前男友那张乏善可陈的脸,分手时他那句“你这人太较真,没意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去就去,反正也是一个人。
“几点?”我问。
“下午五点半,酒店门口见!穿漂亮点!就当去钓凯子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屏幕上自己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和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忽然觉得张笑笑说得有那么点道理。
人不能总泡在过去的霉味里,得出去见见光,哪怕是蹭来的光。
下午五点二十,我准时出现在海逸酒店门口。
空气里有雨后青草和湿润泥土混合的味道,酒店门口巨大的旋转门反射着金色的光,像一个巨大的、吞吐着人间富贵的嘴。
张笑笑已经到了,穿了件亮黄色的连衣裙,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她一见我,就夸张地叫起来:“我的天,苏晴,你这是要去砸场子还是去抢新郎?也太好看了吧!”
我穿了条简单的黑色小礼裙,分手后一气之下买的,一次没穿过。
“少贫,”我拍了她一下,“请柬呢?”
她从一个精致的小包里摸出两张烫金的请柬,递给我一张。
“新郎叫江屿,新娘叫林菲菲。记住了,咱们是新郎那边……呃,大学校友!”
我点点头,把这个临时身份记在心里。
走进宴会厅,一股混合着百合花香、高级香水和食物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
水晶吊灯璀璨得让人睁不开眼,地上铺着厚厚的、能吸走所有声音的红地毯。
跟我们这种“冒牌货”的激动不同,厅里的气氛有点诡异的安静。
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没有喜气,反而带着一丝探究和尴尬。
张笑笑拉着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写着“新郎大学同学”的桌牌。
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互相之间似乎也不太熟,尴尬地玩着手机。
“这气氛不对啊,”我压低声音对张笑笑说,“跟社区开调解会似的。”
“管他呢,”张笑笑眼睛发亮,已经盯上了桌上的餐前小点心,“只要龙虾是真的就行。”
我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西装,但领带歪斜的男人冲了进来,嗓门大得整个厅都能听见。
“江屿呢!让江屿给我出来!今天这婚想结,没那么容易!”
我循声望去,看到了站在舞台旁的新郎。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侧脸的线条很干净。
但他脸上的表情,比我那杯凉透了的美式咖啡还要苦涩。
他快步迎了上去,试图拦住那个男人。
“小舅子,有话好好说,先进来。”
“谁是你小舅子!少跟我套近乎!”男人一把推开他,“我姐呢?你们把她藏哪了?今天不把那辆宝马的钥匙给我,不把房产证加上我的名字,这婚谁也别想结!”
全场哗然。
我旁边的张笑笑,嘴里塞着一块马卡龙,眼睛瞪得溜圆。
“我靠,现场直播扶弟魔啊?”
我没理她,目光落在了那个叫江屿的新郎身上。
他被那个男人推得一个趔趄,脸上血色尽失,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什么。
我忽然觉得,今天这顿饭,可能比我想象的要“精彩”得多。
江屿的父母,一对看起来很体面的中年夫妇,赶紧上前打圆场。
新郎的母亲拉着那个男人,脸上堆着僵硬的笑:“阿斌啊,都是一家人,别在这儿闹,让人看笑话。”
“一家人?你们家把我姐当一家人了吗?”叫阿斌的男人不依不饶,“我姐要辆车怎么了?以后她出门不也给你们江家长脸吗?房本加个名怎么了?那是给我姐一个保障!”
这强盗逻辑,简直让我叹为观止。
我看到江屿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死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只说了一个字:“喂?”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拿着手机,像是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都在微微发抖。
“菲菲……”他声音干涩地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开了免提。
一个娇滴滴但充满威胁的女声从听筒里传出来,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宴会厅。
“江屿,我弟的要求你听到了吧?不答应,我就不露面。你自己看着办,这么多宾客等着,你们江家的脸,今天丢得起还是丢不起?”
说完,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嘟嘟的忙音,像一声声响亮的耳光,抽在江屿脸上,也抽在所有宾客的心上。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到江屿的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母亲已经捂着心口,站都站不稳了。
那个叫阿斌的男人,则一脸得意,仿佛胜券在握。
而江屿,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愣愣地看着前方。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火气。
为这个素不相识的新郎,也为我自己。
我想起了我的前男友,分手时也是这样,用所谓的“面子”和“现实”来绑架我,逼我接受他家里的无理要求。
凭什么?
就因为爱,就活该被这样践踏尊严吗?
“活该,”张笑笑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娶这么个老婆,眼瞎心盲。”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江屿。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屈辱。
最后,他的目光,竟然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愣住了。
他的眼神很奇怪,没有焦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胡乱抓取救命稻草。
然后,他动了。
他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坚定地朝我这张桌子走来。
全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们身上。
张笑笑已经吓得不敢动了,嘴里的马卡龙都忘了咽下去。
我坐在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想干什么?
他不会以为我也是跟新娘一伙的吧?
江屿在我面前站定。
他很高,我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近看才发现,他眼角有一点红,像是刚刚拼命忍住了眼泪。
“小姐,”他的声音沙哑,但很清晰,“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极其荒谬的预感涌了上来。
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空气紧张得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张笑笑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我一脚,示意我别乱说话。
我清了清嗓子:“什么忙?”
江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
他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你愿意……假扮我的新娘,帮我完成这场婚礼吗?”
轰的一声。
我的大脑,连同整个宴会厅,仿佛都炸开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因为打击太大,精神失常了。
张笑笑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你……说什么?”我 incredulously地问,声音都走了调。
“我知道这很荒唐,”江屿的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但今天对我家很重要。我不能让我的父母,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成为一个笑话。”
他顿了顿,目光里带着一丝恳求:“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笔丰厚的酬劳。你想要的数字,随便开。”
我被他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这是什么?新时代的租赁新娘?
“先生,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站起身,与他平视,“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演戏的。”
“我知道,对不起。”他低下头,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歉意,“我只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他那摇摇欲坠的母亲,和气得脸色发紫的父亲。
“求你了。”
这两个字很轻,却像千斤重担,砸在我心上。
我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和他紧握的拳头上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这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男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而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荒唐的一根稻草。
“为什么是我?”我忍不住问。
那么多女宾客,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因为刚才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时,只有你的眼神里,是愤怒。”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竟然在那种情况下,还观察得如此细致。
“我不缺钱,”我定了定神,说出了违心的话,“我也不想卷进你们这滩浑水里。”
说完,我拉起还在发懵的张笑笑,转身就想走。
这顿饭,是吃不成了。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我回头一看,江屿的母亲,那位一直强撑着的体面妇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妈!”
“亲家母!”
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江屿目眦欲裂,冲过去抱起他的母亲。
我看到他冲着人群大喊:“医生!有没有医生!”
那一刻,看着他抱着母亲那绝望无助的样子,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软了。
我想起了我爸生病时,我一个人在医院走廊里,也是这样无助。
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你的感觉,我懂。
张笑笑拉了拉我的胳膊:“晴晴,我们快走吧,这都出人命了。”
我没动。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理智告诉我,快走,别管闲事。
但情感上,我却迈不开那一步。
酒店的医务人员很快赶到,给江屿的母亲做了初步检查,说是急火攻心,血压骤升,需要立刻休息。
江屿把他母亲安顿在休息室,再走出来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他走到我面前,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是破碎的哀求。
我叹了口气。
“酬劳五十万,”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税后。”
江屿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变成了巨大的惊喜。
“成交!”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旁边的张笑笑,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另外,”我继续说,“我有三个条件。”
“你说。”
“第一,婚礼结束,钱货两清,从此两不相干。”
“可以。”
“第二,婚礼上,所有事我说了算,你不能有任何异议。”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
“第三,”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个叫林菲菲的女人和她弟弟,如果再来闹事,你必须站在我这边,无条件支持我。”
江-屿这次没有犹豫。
“好。”他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签了一份魔鬼的契约。
“好,”我说,“那现在,带我去换衣服吧,新郎先生。”
十五分钟后,我在婚礼策划师和两个化妆师的簇拥下,站在了新娘休息室里。
那件本该属于林菲菲的婚纱,就挂在正中央。
是著名设计师Vera Wang的手工定制款,蕾丝上缀满了细小的珍珠和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梦幻的光芒。
“这……我能穿吗?”我有点不确定,这婚纱一看就价值不菲。
婚礼策划师是个姓李的大姐,见惯了大场面,此刻已经镇定下来。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点点头:“苏小姐,你的身材和林小姐差不多,应该没问题。时间紧急,我们马上开始吧。”
换上婚纱的过程,像一场战斗。
几个化妆师和助理围着我,拉拉链的,整理裙摆的,戴头纱的,忙得不可开交。
冰凉的丝绸贴着我的皮肤,那沉甸甸的重量,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妆容精致,长发被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白色的头纱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
我有多久没这样认真地打扮自己了?
好像是从上一段感情的后期开始,我就渐渐失去了打扮的兴致。
因为他说:“都老夫老妻了,搞这些虚的干嘛。”
现在想来,真是又傻又可悲。
“苏-小姐,你真漂亮。”一个年轻的化妆师由衷地赞叹。
我对着镜子,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漂亮又如何?不过是个临时租来的演员。
“李姐,”我问策划师,“待会儿上台,我要说什么?”
李姐递给我一张手卡:“这是流程,你和江先生只需要按照上面的念就行。主要是交换戒指和说‘我愿意’,其他的,司仪会把控。”
我接过手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肉麻的誓词。
什么“你是我的星辰大海,是我永恒的港湾”。
我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能改吗?”我问。
“啊?”李姐愣了一下,“苏小姐,这都是提前定好的……”
“就说‘我愿意’,其他的都删了。”我把手卡还给她,“太假,我念不出来。”
李姐面露难色,但看我表情坚决,还是点了点头:“好的,我去跟司仪沟通。”
门外传来敲门声。
江屿的声音响起:“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江屿走了进来。
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明显地愣住了。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滑到婚纱上,再回到我的脸上,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惊艳,有感激,还有一丝……歉意。
“谢谢你。”他低声说。
“别客气,”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是为了钱。”
他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宴会厅的音乐变了。
是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
我知道,该我“上场”了。
我挽着江屿的胳膊,感觉他的手臂肌肉绷得很紧。
我的手心也全是汗。
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几百人的注视下,走向一个只认识了不到一个小时的男人。
人生真是比戏剧还荒唐。
当我和江屿出现在宴会厅入口时,全场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
我能听到清晰的倒吸气声和压抑不住的议论。
“这……这不是刚才那个新娘啊?”
“换人了?怎么回事?”
“这姑娘谁啊?比照片上那个好看多了!”
我目不斜视,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姐妹们,别猜了,我是时薪二十五万的临时工。
红毯不长,但我和江屿走得异常缓慢。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我能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身体的僵硬,和他手心传来的汗湿。
我们是两个被命运推上舞台的木偶,在演一场无人喝彩的戏。
终于走到了舞台中央。
司仪显然已经得到了指示,脸上的震惊被专业的笑容所取代。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新郎江屿先生,和……他美丽的新娘!”
司-仪很聪明地隐去了我的名字。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充满迟疑的掌声。
我看到江屿的父亲坐在主桌,脸色铁青,但没有发作。
而张笑笑,则在角落里,激动地拿着手机对着我猛拍,嘴型仿佛在说:“值了!这顿饭太值了!”
我真想冲下去给她一脚。
“新郎,你有什么话想对你美丽的新娘说吗?”司仪把话筒递给江屿。
江屿接过话筒,沉默了几秒。
我以为他会按照流程,说一些感谢和套话。
但他却看着我,认真地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这六个字,他说得极其诚恳。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新娘,你愿意嫁给你身边这位优秀的男士,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对他不离不弃吗?”
轮到我了。
我接过话筒,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发凉。
我看着江屿的眼睛,那里面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本该只说“我愿意”三个字。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我希望你以后,能对自己好一点。”
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
江屿也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动容。
司仪反应极快,立刻圆场:“看来我们的新娘是心疼我们的新郎啊!那么,你的答案是?”
“我愿意。”我轻声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清晰。
不是为了那五十万,也不是为了演戏。
而是为了回应他刚才那句“谢谢你”,也为了……安慰那个曾经在爱情里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
交换戒指的环节,江屿拿出的戒指,明显尺寸不对。
他有些尴尬地想往我手指上套,试了几次都卡住了。
台下有人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我直接把戒指从他手里拿过来,戴在了自己的小拇指上,然后举起来,对着台下晃了晃。
“尺寸刚刚好,”我笑着说,“套得太牢,以后不好摘。”
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瞬间化解了尴尬。
台下响起了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江屿看着我,眼里满是惊讶和感激。
我朝他眨了眨眼,用口型对他说:“专业。”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虽然很淡,但那笑容像一缕阳光,瞬间冲散了他脸上所有的阴霾。
敬酒环节,才是真正的考验。
我和江屿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走过去。
每到一桌,都要接受无数道探究、好奇、甚至质疑的目光。
“江屿,这位是……?”一个长辈模样的男人,看着我,意有所指地问。
江屿刚要开口,我抢先一步,举起酒杯,笑得像朵花。
“叔叔您好,我是江屿的……债主。”
全桌人都愣住了。
江屿也一脸懵地看着我。
我继续笑眯眯地说:“他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所以只能以身相许啦!以后还要请各位叔叔阿姨多多关照我们呀!”
说完,我豪爽地干了杯里的红酒。
桌上的人先是错愕,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这新媳妇,有意思!”
“江屿,你小子行啊,从哪找来这么个活宝!”
一场危机,又被我用玩笑化解了。
江屿跟在我身后,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亮。
走到张笑笑那桌时,她激动地抓住我:“晴晴,你牛逼!简直是我的偶像!”
我瞪了她一眼:“少废话,龙虾吃了没?”
“吃了吃了!蟹腿也吃了!值!太值了!”
我懒得理她,继续赶往下一场“战斗”。
一圈酒敬下来,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快笑僵了。
但效果出奇得好。
原本尴尬诡异的气氛,被我这么一搅和,竟然真的变得喜庆热闹起来。
大家似乎都接受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新娘”,甚至觉得我比那个照片上的林菲菲,更有趣,更讨喜。
我看到江屿的父亲,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甚至在别人夸我的时候,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总算,快熬到头了。
婚礼仪式结束,宾客们开始享用自助餐。
我和江屿被安排在主桌,跟他父母坐在一起。
江屿的母亲已经好多了,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孩子,今天……真是委屈你了。”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有点不自在,“我……”
“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们江家解围。”她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是个好孩子,比那个……比那个好太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尴尬地笑笑。
江屿在一旁说:“妈,她叫苏晴。”
“苏晴,”他母亲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点点头,“好名字。”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散场,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送走最后一批宾客,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我问身边的江屿。
“嗯,结束了。”他也松了口气,随即又对我露出歉意的表情,“辛苦你了。”
“没事,拿钱办事而已。”我揉了揉笑僵的脸,“五十万,记得打我卡上。”
他点点头:“放心。”
他带我去了酒店楼上的总统套房,也就是他们的新房。
一进门,我就被那满屋子的红色“囍”字和玫瑰花瓣给齁到了。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处理一下剩下的事。”江屿说,“你的衣服,我让人送过来了。”
我点点头,一屁股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高跟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的脚后跟磨破了,火辣辣地疼。
我脱下鞋,看到了一片刺目的红色。
正当我龇牙咧嘴地找创可贴时,套房的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
我以为是江屿回来了,就没多想,跛着脚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不是江屿。
而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化着精致妆容,但满脸怒气的女人。
她身后,还跟着那个在婚礼上大闹一场的“小舅子”阿斌,以及两个看起来像是她父母的中年人。
女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婚纱上剜来剜去。
“你就是那个代替我结婚的女人?”她开口,声音尖利,充满了不屑。
我立刻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林菲菲。
真正的,落跑新娘。
我还没说话,她身后的阿斌就指着我鼻子骂开了。
“好啊你个不要脸的女人!趁我姐不在,就想鸠占鹊巢?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就是!哪来的野鸡,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林菲菲的母亲也跟着帮腔。
我被这家人颠倒黑白的功力给气笑了。
我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请问,你们是哪位?”我故作不解地问。
“你!”林菲菲气得脸色发白,“你别给我装蒜!我是江屿的未婚妻,林菲菲!”
“哦?”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林小姐啊,久仰大名。不过,你这个‘未婚妻’的身份,是不是有点过期了?”
我故意挺了挺胸,让我身上的婚纱更显眼一些。
“毕竟,今天和江屿拜堂成亲,接受大家祝福的人,是我。”
“你做梦!”林菲-菲尖叫起来,“那不算数!江屿是我的!他只是在跟你演戏!”
“演戏?”我笑了,“林小姐,你是不是对‘演戏’有什么误解?几百个宾客,收了的份子钱,还有全程的录像,这些都叫演戏吗?”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补充道:
“那你们现在来,是想补随一份份子钱,还是想把之前送的彩礼要回去?”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们的要害。
林菲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八道!我们是来找江屿的!让他出来!”
“他不在。”我淡淡地说。
“你骗人!他肯定在里面!”阿斌说着,就想往里冲。
我侧身一挡,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先生,这是我的房间,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报警说你私闯民宅了。”
我的眼神很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阿斌被我镇住了,竟然真的没敢再动。
“你……你们给我等着!”林菲菲撂下一句狠话,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我猜她是在给江屿打电话。
我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我们的合约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三条:如果她来闹事,江屿必须无条件支持我。
果然,电话接通了。
林菲菲立刻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哭腔。
“阿屿,你在哪啊?我好想你……我错了,我不该跟你赌气的,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我差点吐出来。
这变脸速度,不去演川剧真是屈才了。
电话那头的江屿不知道说了什么,林菲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什么叫结束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说结束就结束?”
“江屿,你是不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我告诉你,她就是个图你钱的拜金女!”
“你为了她,连我都不认了是吗?江屿!你混蛋!”
林菲菲终于破防了,对着手机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最后,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挂断了电话。
她抬起头,用一种淬了毒的眼神看着我。
“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笑了笑,走到沙发边,拿起那双磨脚的高跟鞋,慢条斯理地说:
“林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把男人当成提款机和垫脚石的女人,最后,都会被男人当成绊脚石,一脚踢开。”
“你以为你用亲情和面子绑架他,是在拿捏他。其实,你只是在告诉他,你有多不值得被爱。”
“一个连自己爱人的尊严都可以随意践踏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来尊重你呢?”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戳在林菲菲的心窝上。
她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你……”她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有,”我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别一口一个‘拜金女’,说得好像你们多清高一样。”
“真正图钱的人,是你们。只不过,你们的方式更难看,吃相更丑陋。”
“我拿钱,是光明正大的交易。你们要钱,是敲骨吸髓的勒索。”
“我们之间,有本质的区别。”
说完,我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婚礼结束了,闹剧也该收场了。各位,慢走,不送。”
林菲菲一家人,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我心里涌上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感。
这大概是今天这场荒唐婚礼中,我唯一觉得“爽”的时刻。
关上门,我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脚后跟的伤口,疼得我直抽气。
我这是图什么啊?
为了五十万,把自己搞得像个斗士。
这时,门又开了。
江屿走了进来。
他看到我坐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样子,立刻快步走过来。
“怎么了?受伤了?”
他蹲下身,看到了我脚后跟的伤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不早说?”
他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打横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沙发上。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有力,带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皂角香。
他从房间的急救箱里找出消毒水和创可贴,半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为我处理伤口。
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像是在问我疼不疼。
灯光下,他的睫毛很长,侧脸的轮廓分明,专注的样子,竟然有几分……迷人。
我突然觉得脸有点烫。
“刚才……谢谢你。”他一边处理伤口,一边低声说。
“谢我什么?帮你怼跑了前女友?”我嘴上不饶人,想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谢谢你,维护了我的尊明。”
“维护了我们江家的尊严。”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撇撇嘴:“别忘了,这都在合约范围内。我是专业的。”
他笑了,给我贴好最后一张创可贴。
“是,你很专业。”他站起身,“专业得……让我有点刮目相看。”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这里面是六十万。多出来的十万,是额外的感谢费。”
我没接。
“说好五十万,就五十万。”我把卡推了回去,“我这人,有职业道德。”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听你的。”他收回卡,“那五十万,明天一早我会转到你的账户上。”
“嗯。”我点点头,挣扎着想站起来,“那我走了。”
“去哪?”他按住我,“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而且你的脚也受伤了。”
“这就不在合约范围内了吧?”我挑眉看他。
“就当是售后服务。”他很自然地说,“这套房这么多房间,你随便挑一间住下。明天我送你回去。”
我犹豫了。
现在确实很晚了,而且我穿着这身笨重的婚纱,脚又受了伤,打车都费劲。
“好吧。”我妥协了。
他把我安顿在次卧,房间很大,还带一个独立的衣帽间和浴室。
我的衣服已经被人送了过来,整齐地挂在衣柜里。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自己的衣服,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从一个蹭吃蹭喝的“冒牌货”,到一个万众瞩目的“临时新娘”,再到一个手撕“扶弟魔”的“正义斗士”。
我的人生,在短短几个小时里,经历了过山车般的起伏。
还有那个叫江屿的男人。
他一开始给我的印象,是一个被家庭和爱情压得喘不过气的可怜虫。
但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懦弱。
他有担当,有底线,懂得感恩,也懂得尊重。
尤其是在我跟林菲菲对峙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我这边,这让我对他有了一丝改观。
想着想着,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来的。
我走出房间,看到江屿正把一份份精致的早餐摆在餐桌上。
有虾饺,有烧卖,还有我最喜欢吃的皮蛋瘦肉粥。
“醒了?”他看到我,笑了笑,“过来吃早餐吧。”
“你买的?”我有点惊讶。
“嗯,酒店送来的。”
我们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着早餐。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气氛有点微妙。
我们不再是雇主和雇员,也不再是假扮的新郎新娘。
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男女,在共享一顿平静的早餐。
“你的工作,是做什么的?”他突然开口问。
“我?自由职业。”我喝了口粥,“给一些平台做内容审核。”
“内容审核?”他似乎很感兴趣,“就是审核那些短视频和文章?”
“差不多吧。”我点点头,“听起来很清闲,其实挺耗费心神的。每天要看大量良莠不齐的信息,有时候一天下来,脑子都是木的。”
我顺口提了一句最近遇到的一个棘手案例,关于社区团购冷链运输标准的争议内容,需要反复核查很多专业资料。
“冷链?”他眼神一亮,“你是说城北那个‘鲜达’物流园的项目吗?”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那个项目,是我们公司在负责技术支持。”他笑了,“没想到这么巧。”
我们竟然找到了共同话题。
从社区团购的物流,聊到短视频的算法推荐,再聊到最近很火的AI写作。
我发现,江屿的知识面非常广,而且见解独到。
他不是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富二代,他有自己的思想和事业。
我们聊得很投机,完全忘了时间。
直到我的手机响了,是张笑笑打来的。
“祖宗!你昨晚去哪了?我给你发了八百条微信你都不回!你是不是真的把新郎拐跑了?”
我这才想起来,昨晚忘了跟她报平安。
我安抚了她几句,挂了电话。
“我该走了。”我对江屿说。
“我送你。”他站起身,很自然地拿起了车钥匙。
我没有拒绝。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并不尴尬。
车开到我家小区楼下。
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苏晴。”他突然叫住我。
“嗯?”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那五十万,我不会给你了。”
我愣住了,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你什么意思?想赖账?”我瞪着他,“江屿,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好欺负!”
他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
“你先别激动。”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用钱来定义我们昨天的关系。”
“那你想用什么定义?”我没好气地问。
“我想……”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我想用一个新的开始来定义。”
“苏晴,这场荒唐的婚礼,能不能有一个不荒唐的开始?”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充满了期待。
“我能……追你吗?”
我的大脑,再一次当机了。
我看着他真诚的脸,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声,突然觉得,人生这场戏,或许可以有不一样的剧本。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只是看着窗外,小区门口的保安正在跟一个超时很久的外卖小哥争论赔付规则,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生活,永远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细节和转折。
我转回头,看着江屿,突然笑了。
“想追我?”我挑了挑眉,“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不过,”我话锋一转,“饭总得请我吃一顿吧?昨天那顿,我可是一口都没吃好。”
江屿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像个孩子。
“好!”他用力点头,“你想吃什么?现在就去!”
我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融化。
一场始于薅羊毛的闹剧,竟成了我这辈子最认真的一次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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