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哔啵”一声,爆开一小簇灯花。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亮的光。
光里,我那个换亲来的老婆,林巧,正静静地看着我。
她不丑,甚至可以说清秀。只是眉眼间有股子不属于村里女人的冷,像冬日里井台上的冰。
我心里发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端起桌上那碗浑浊的米酒,一口闷了。
酒是村里自己酿的,辣得像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我借着酒劲,憨笑着说:“巧儿,不早了,咱……咱歇着吧?”
林巧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烛台边。
然后,她吹灭了蜡烛。
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户纸透进一点点月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
黑暗里,我听到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
“李二河,这门亲事,不是你娶我,是我俩合伙,干一票大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酒全醒了。
我以为我娶回来的是个老婆,没想到,是个拉我入伙的“掌柜的”。
“你……你说啥?”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在抖。
黑暗中,我感觉她转过身,正对着我。
“我说,我要把你换到王家受苦的妹妹,李春花,完完整整地要回来。”
我浑身一震,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春花。
我唯一的妹妹。
为了给我凑钱娶媳妇,爹娘咬着牙,把她换给了邻村的王老三。
王家有钱吗?
没有。
但王老三是个壮劳力,他爹娘觉得春花能干活,能生养,这笔“买卖”划算。
我去送亲那天,春花拽着我的袖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哥,我怕。”
我一个大男人,眼圈通红,却只能拍拍她的手,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我恨自己没本事。
恨自己像个废物,要靠牺牲妹妹的幸福才能成家。
“你怎么要?”我哑着嗓子问,心里燃起一丁点微弱的火苗。
“王家不是东西,我们也不能当君子。”林巧的声音依旧冷静,“硬抢是下策,我们得用脑子。”
“用脑子?”我自嘲地笑了,“我就是个木匠,除了会几下斧子,我还有什么脑子?”
“你会的,比你想象的多。”
“王老三好赌,他娘又贪财。这就是他们的死穴。”
我愣住了,这些事全村人都知道,但从没人想过这能当“死穴”。
林巧继续说:“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明天,跟我一起回我娘家。”
“回你娘家?”我不解。
“对,打秋风。”
我彻底蒙了。
新婚第二天,带着新媳妇回娘家“打秋风”?
这传出去,我李二河的脸还要不要了?
“不行!绝对不行!”我一口回绝。
林巧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李二河,面子和妹妹,你只能选一个。”
我被她这句话噎得死死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面子值几个钱?
能换回我妹妹的笑脸吗?
那一夜,我睁着眼直到天亮,身边的林巧呼吸平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刚蒙蒙亮,鸡叫了头遍。
院子里传来我娘压抑的咳嗽声,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我娘身子不好,常年吃药,这也是家里穷的原因之一。
林巧已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烧水,动作麻利得像在我们家生活了十年。
她看见我,递过来一个粗粮馍馍。
“吃了,待会儿还有场硬仗要打。”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像个谜。
吃过早饭,我跟着林巧,硬着头皮往她娘家走。
她娘家在村西头,比我家还破。
院墙是烂泥糊的,风一吹直掉土。
林巧的爹,那个把我当“便宜女婿”的老汉,正蹲在门口抽旱烟,看见我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林巧的娘从屋里出来,看见林巧,脸上堆起假笑。
“哟,巧儿回来啦?怎么,在李家过得不舒坦?”
话里带刺。
林巧像是没听出来,她上前一步,突然“噗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
“爹,娘,女儿不孝!”
她这一嗓子,把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都给喊过来了。
“巧儿,你这是干啥?”她娘慌了,想去拉她。
林巧不起来,眼泪说来就来,大颗大颗往下掉。
“娘,二河家里实在太穷了,锅都快揭不开了。我这个做媳妇的,实在没脸,只能回来求爹娘接济一二。”
她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个黑乎乎的馍馍。
“这是我们俩昨天剩下的晚饭,今天早上热了热……”
周围的邻居开始窃窃私语。
“造孽哦,换亲换到这么个穷家。”
“你看林老头,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
林巧她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好面子,最怕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哭什么哭!丢人现眼!”他吼了一句,把烟袋锅在地上磕了磕。
“还不快把人扶起来!拿袋米给他们,让他们赶紧滚!”
林巧她娘不情不愿地进了屋,半天才拎着一个小小的米袋出来,看分量,顶多五斤。
她把米袋往我手里一塞,压低声音骂道:“吃现成的,没出息的东西!”
我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巧却拉着我,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对着她爹娘,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爹娘!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记一辈子!”
说完,拉着我就走,头也不回。
走出好远,我才憋不住问:“你这是图啥?就为这五斤米?还不够丢人的。”
林巧掂了掂手里的米袋,笑了。
“谁说我是为了米?”
“那为了什么?”
“为了名声。”她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从今天起,全村人都会知道,你李二河虽然穷,但你媳妇愿意陪你吃苦,甚至愿意为了你去娘家下跪求米。而我那个爹,为了面子,打肿脸充胖子。”
“这有什么用?”我还是不明白。
“用处大了。”林巧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人心是杆秤。我们要做的事,不能只靠自己,还得借势。这‘势’,就是人心。”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虽然不全明白,但我感觉,跟着这个女人,我那暗无天日的生活,好像真的透进了一丝光。
回家的路上,路过村口的杂货铺。
林巧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铺子门口挂着的一捆棉线。
“二河,你的木工手艺怎么样?”
“还行吧,养家糊口。”我老实回答。
“能做织布机吗?”
“织布机?”我愣了一下,“那玩意儿不难,但要好木料,费工夫。”
“不用太好,能用就行。”林巧的眼睛在放光,“我有办法弄到便宜的棉线,我会织布。我们织出来的布,拿到镇上去卖,肯定比你给人打零工挣得多。”
我看着她,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希望”的东西在发芽。
回到家,我把那五斤米交给我娘。
我娘看着米,又看看我,再看看林巧,眼圈红了。
“好孩子,委屈你了。”她拉着林巧的手,不住地摩挲。
林巧摇摇头,笑着说:“娘,不委屈。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
下午,我没出门,把自己关在柴房里,开始琢磨织布机的图样。
我爹留下来的那些木工书,我翻了又翻。
林巧也没闲着,她把家里所有能当柴烧的破烂都收拾了一遍,还真让她找出几块能用的旧木板。
晚上,我们点着那盏昏暗的油灯。
我画图,她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提点一两句。
“这个地方的卯榫,可以再小一点,省料。”
“踏板做得宽一些,踩着省力。”
我惊讶地发现,她对织布机的构造,比我还懂。
“你……你怎么懂这些?”
她笑了笑,没回答,只是说:“以前在家,见过。”
我没再追问。
我感觉她身上有很多秘密,像一口深井,看不见底。
但直觉告诉我,这些秘密,不会害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白天帮人干点木匠活,挣几个铜板,晚上就回来捣鼓我的织布机。
林巧则每天都去村东头的李大娘家。
李大娘是村里有名的碎嘴子,但她也是个热心肠。
林巧每次去,都不空手,有时候是几个我从山上打的野果,有时候是帮她纳几针鞋底。
一来二去,两人熟络了。
我不知道林巧跟她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几天后,村里开始传一件事。
说王老三在镇上的赌场,又输了一大笔钱。
这次,他把家里最后两亩水田都给押上了。
消息是我去给村长家修桌子时听到的。
几个长辈聚在一起,唉声叹气。
“王家这下是彻底完了。”
“可怜了李家的那个闺女,才过去几天啊。”
“听说王老三回家还打人了,春花那丫头,怕是没好日子过。”
我拿着刨子的手,猛地一紧,木刺扎进了肉里,钻心的疼。
但我没吭声。
我脑子里全是林巧那句“人心是杆秤”。
晚上回到家,一股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我愣住了。
自从我娘病了,我家就没在晚上闻到过像样的饭菜味。
我走进厨房,看见林巧正在灶台前忙活。
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一碗野菜汤,还有一小碟咸菜。
虽然简单,但热气腾腾的,充满了烟火气。
“回来了?”她回头冲我一笑,“快洗手吃饭。”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娶这么个媳妇,好像也不赖。
吃饭的时候,我把白天听到的消息跟她说了。
她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平静地夹了一筷子菜给我。
“吃了饭,我跟你去一趟王家。”
“现在去?”我心里一紧,“去做什么?”
“送温暖。”
我被她这三个字搞得哭笑不得。
“你又要唱哪一出?”
“去了你就知道了。”她卖了个关子。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
林巧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进我怀里。
“拿着。”
我摸了摸,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什么。
王家离我们村不远,翻过一个山头就到。
还没进村,就听到一阵哭骂声,是王老三的娘,那个尖酸刻薄的老虔婆。
“你个丧门星!一进门就把我们家克得精光!”
“没用的东西!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我心头火起,加快了脚步。
王家院门口围着几个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
我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院子当中,我妹妹春花跪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王老三和他娘叉着腰,站在她面前,像两尊凶神。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王老三!”我吼了一声,冲了进去。
王老三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哟,大舅哥来了?怎么,想给你妹妹出头?”
“你敢打她!”我攥紧了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我打我自己婆娘,关你屁事!”王老三一脸无赖。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真想一拳砸烂他那张脸。
就在这时,林巧拉住了我。
她把我拽到身后,自己走上前,脸上居然带着笑。
“他三婶,三哥,这是干什么呢?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王老三的娘斜了她一眼,“你又是哪个葱?”
“婶子,我是二河的媳妇,春花的嫂子。”林巧笑得更甜了,“我们听说家里出了点事,不放心,特地过来看看。”
她说着,从我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知道婶子最近心里烦,这是我们托人从镇上买的点心,给您败败火。”
王老三的娘狐疑地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里面是几块金黄色的桂花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这在村里,可是稀罕物。
她的脸色瞬间缓和了不少。
“算你们有心了。”
林巧顺势走到春花身边,把她扶了起来。
“春花,你看你,怎么跪在地上,地上多凉啊。”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检查着春花的伤势。
我看到,当林巧的手碰到春花胳膊时,春花疼得缩了一下。
林巧的眼神,冷了一瞬。
但她脸上依旧挂着笑。
“婶子,我知道三哥最近手头紧,心里不痛快。但春花是我们李家的人,也是你们王家的人,打坏了,心疼的还不是咱们自己?”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王家面子,又点明了春花的归属。
王老三的娘撇撇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们二河,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好歹会点木匠手艺。”林巧话锋一转,“我听说,镇上的福满楼酒馆,最近要换一批新桌椅,工钱给得挺高。我已经托人去问了,要是二河能揽下这活,挣了钱,我们绝不会忘了帮衬一把三哥。”
我愣住了。
福满楼?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王老三和他娘一听有钱,眼睛都直了。
“真的?”王老三急切地问。
“当然是真的。”林巧一脸真诚,“我们两家现在是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还能骗你们不成?”
王老三的娘眼珠子转了转,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笑容。
“那敢情好。春花,还不给你哥和你嫂子倒水去!”
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临走时,林巧又拉着王老三的娘,说了半天体己话,把那个老虔婆哄得心花怒放。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了。
“福满楼那事,是真的假的?”
“假的。”林巧淡淡地说。
“假的?”我差点跳起来,“你骗他们干嘛?到时候我交不出活,他们还不得把春花往死里折磨?”
“我被他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林巧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月光下,她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李二河,你以为对付无赖,要靠讲道理吗?”
“那靠什么?”
“靠画饼,靠给他们一个够不着的念想。”她冷笑一声,“只要他们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暂时就不会把春花怎么样。这就给我们争取了时间。”
“那……那桂花糕?”我又问。
“你白天给人修柜子,主家给的赏钱,我一分没动,全买了。”
我心里一颤。
那是我辛辛苦苦干了一天的血汗钱。
我本来以为,她会拿去贴补家用。
“你……你就不心疼?”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林巧的语气很轻松,“但人心要是凉了,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女人,虽然行事诡异,但心是热的。
回到家,我连夜赶工,三天后,第一台简易的织布机终于做好了。
虽然看着有些粗糙,但试了试,还挺顺溜。
林巧看着那台织布机,眼睛里像有星星。
“好,太好了!”她摸着那光滑的木头,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第二天,她不知道从哪里,真的弄来了一大捆棉线。
她说,是村东头的李大娘帮忙,从一个远房亲戚的布庄里,用很低的价格赊来的。
我这才明白,她前几天天天往李大娘家跑,是在铺路。
织布是个辛苦活。
“咿呀——哐当”,织布机单调的声音,从早到晚在我家的小院里响着。
林巧的手很巧,织出来的布,平整又细密。
她还用山上采来的植物,自己调配染料,染出了几种很好看的颜色。
浅蓝的像天空,淡绿的像嫩芽。
我看着那些漂亮的布,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一个星期后,我们攒了第一批布,大概有十来匹。
林巧说:“明天,我们去镇上。”
赶集那天,天不亮我们就出发了。
我用板车拉着布,林巧跟在旁边。
到了镇上,集市里已经人山人海。
我们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铺开一块布,把我们的“产品”摆了上去。
一开始,根本没人理我们。
我们的布虽然颜色好看,但毕竟是土布,比不上布庄里那些料子。
林巧不着急。
她拿起一匹天蓝色的布,往自己身上一披。
别说,还真挺好看。
她皮肤白,衬得那蓝色越发清透。
她就这么站着,成了一个活招牌。
很快,就有几个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被吸引了过来。
“哟,这布颜色真不赖。”
“妹子,你这布怎么卖的?”
林巧笑着报了个价。
比布庄的便宜三成,但比一般的土布要贵一点。
有人嫌贵,摇摇头走了。
但也有人心动了。
一个穿着碎花袄的年轻媳妇,摸了又摸,最后咬咬牙,扯了半匹。
“给我闺女做件新衣裳。”
开了第一单,后面的生意就好做多了。
一上午下来,十来匹布,居然卖出去了大半。
数着手里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生意”,挣到这么多钱。
“走,我请你吃面!”我豪气地说。
我们去了镇上最便宜的面馆,要了两碗阳春面。
面端上来,清汤寡水的,上面飘着几根葱花。
我却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面。
林巧吃得很慢,很斯文。
我呼噜呼噜几口就扒完了,抬头看她,她才吃了小半碗。
“你怎么不吃?”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二河,我们成功了。”
我用力地点点头。
是啊,我们成功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但却无比珍贵的开始。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意”算是走上了正轨。
我负责做织布机,改进技术,让效率更高。
林巧负责织布,染色,还有去镇上销售。
我们的布,因为颜色独特,价格公道,在镇上渐渐有了名气。
甚至有几家成衣铺,开始从我们这里固定进货。
家里的光景,一天天好起来。
我娘的药没断过,伙食也改善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咳嗽声越来越少。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对林巧,除了感激,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个女人,像一阵风,吹散了我生活里所有的阴霾。
但我们谁都没有忘记,我们做这一切的初衷。
是为了春花。
每隔几天,林巧就会让我去王家“走动”一下。
有时候送点我们自己织的布头,有时候送几个鸡蛋。
东西不贵重,但礼数到了。
王老三和他娘,看在我们“有利用价值”的份上,对春花的态度的确好了不少。
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打骂。
我每次去,都能看到春花。
她瘦了,也沉默了许多,但眼神里,没有了当初的绝望。
我知道,她在等。
等我们去救她。
这天,我正在院子里劈柴,林巧从镇上回来,脸色不太对。
“怎么了?”我问。
“我们的布,被人仿了。”
“仿了?”
“对。”林巧的眉头紧锁,“镇上最大的那家‘周氏布庄’,今天也推出了几种颜色的布,跟我们的一模一样。而且,他们卖得比我们还便宜。”
我心里一沉。
周氏布庄,那是镇上的百年老店,财大气粗。
我们这种小作坊,怎么跟人家斗?
“他们怎么会……”
“肯定是有人把我们的染料方子卖给了他们。”林巧的眼神冷了下来,“这段时间,接触过我们染料的,除了你我,就只有……”
她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了。
李大娘。
那个帮我们赊棉线,平时跟林巧走得最近的碎嘴子。
我气得把斧子往地上一扔。
“这个老东西!我们这么信她!”
“别急。”林巧拉住我,“现在生气没用。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破局。”
“怎么破?人家家大业大,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拼?”我一屁股坐在木桩上,心凉了半截。
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难道就这么完了?
“拼价格,我们肯定输。”林巧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那怎么办?”
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刚劈开的一块木头。
那是一块普通的松木,但上面有几道天然形成的、很漂亮的花纹。
“二河,”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你会在布上,印出花纹吗?”
“印花?”我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像年画那样?”
“对!”她用力点头,“我们不做纯色的了!我们做印花布!他们可以仿我们的颜色,但他们仿不了我们的花样!”
我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奇思妙想?
在布上印花,这叫“雕版印染”。
我爹留下的书里,提到过。
但那工艺复杂,对雕版的技术要求极高。
“我……我可以试试。”我有些不确定地说。
“不是试试,是一定要成功!”林巧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去找李大娘‘聊聊’,给你争取时间。”
她说完,转身就出了门,背影决绝。
我知道,她去找李大娘,绝不是“聊聊”那么简单。
我没问,也没拦。
我们是合伙人,我得信她。
我把自己关进柴房,点上灯,开始研究那些古旧的书籍。
雕版,选料,刻刀,每一步都不能错。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林巧回来了,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只说了一句:“李大娘病了,要在家歇一阵子。”
我懂了。
从那天起,村里人发现,李大娘家的大门,总是关着。
而镇上周氏布庄的彩色布,没过几天,就因为染料配比不对,出现了掉色的问题,名声一落千丈。
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花了整整五天,废了十几块上好的梨木,手上被刻刀划了无数道口子,终于,刻出了第一块像样的雕版。
那是一朵简单的梅花。
我们用自己调的红色染料,在白色的土布上,小心翼翼地印下了第一个图案。
当木板拿开,那朵红梅赫然出现在布上时,我和林巧,都激动得差点叫出来。
它不完美,边缘有些浸染。
但它,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给这种布起了个名字,叫“映雪红梅”。
带着这匹独一无二的布,我们再次去了镇上。
这次,我们没去集市的角落。
我们直接去了镇上最大的成衣铺,“锦绣阁”。
锦绣阁的掌柜,是个精明的南方人,姓陈。
他一开始,对我们的土布根本不屑一顾。
当林巧把那匹“映雪红梅”在他面前展开时,他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这……这是怎么做出来的?”他摸着布上的花纹,满脸不可思议。
林巧微微一笑:“陈掌柜,这是我们的独门手艺。您觉得,这样的布,做成衣裳,会愁卖吗?”
陈掌柜没说话,他盯着那匹布,足足看了一分钟。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们。
“这布,你们有多少,我全要了。而且,我跟你们签独家契约,以后你们的印花布,只能供给我锦绣阁。”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独家契约!
这意味着,我们有了一个稳定的大客户!
我们和陈掌柜,签了三年的契约。
价格,比我们自己零卖还要高出一成。
从锦绣阁出来,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脚下轻飘飘的。
“林巧,我……我们发了?”
“这才刚开始。”林巧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像朵花。
我们的生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我成立了一个小小的木工坊,专门研究和雕刻新的花版。
从梅兰竹菊,到山水飞鸟。
林巧则雇了村里几个手巧的妇人,扩大了织布和印染的规模。
我们的“林氏印花布”,通过锦绣阁,卖到了更远的地方,甚至府城都有人来订货。
家里的钱,像水一样流进来。
我们翻新了老屋,给我娘请了镇上最好的大夫。
我也给自己,给林巧,都添了新衣裳。
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体面料子的自己,我恍如隔世。
几个月前,我还是那个为了娶媳妇,要靠卖妹妹的窝囊废李二河。
现在,我成了“林记工坊”的李掌柜。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前的鄙夷和同情,变成了现在的敬畏和巴结。
我爹娘在我面前,也挺直了腰杆。
这一切,都是林巧带来的。
我看着那个在灯下,还在一丝不苟地核对账本的女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一僵。
“二河?”
“林巧,”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谢谢你。”
她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它不再是单纯的“合伙”,而多了些别的东西。
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我知道,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钱有了,名声有了,底气也有了。
林巧说:“是时候,去办正事了。”
这天,镇上福满楼的张掌柜,亲自坐着马车,来到了我们村。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就飞遍了全村。
当然,也飞到了王家的耳朵里。
张掌柜是我和林巧请来的。
我们花了五十两银子,请他来我们家,演一场戏。
王老三和他娘,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冲到了我家门口。
两人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活像两只哈巴狗。
“哎呀,二河兄弟,巧妹子,这么大的贵客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王老三的娘搓着手说。
林巧故作惊讶。
“哟,是婶子和三哥啊。快请进,快请进。”
张掌柜很配合,他挺着大肚子,瞥了王家母子一眼,明知故问:“这两位是?”
“哦,这是我妹妹的婆家。”我淡淡地介绍。
“哦——”张掌柜拖长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王老三的娘赶紧凑上去:“张掌柜,您就是福满楼的东家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
张掌柜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转头对我说道:“李掌柜,我们上次说的那批桌椅的生意,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是把别的木匠都推了,专门等你的回话啊。”
我“为难”地看了一眼林巧。
林巧叹了口气:“张掌柜,不瞒您说,我们二河,最近心里有事,实在没心情接活。”
“哦?有什么事,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张掌柜一脸“热心”。
林巧“愁眉苦脸”地说:“还不是为了我那个苦命的小姑子。嫁到王家,吃不饱穿不暖,还天天挨打。我们二河心疼妹妹,吃不下睡不着,哪有心思干活啊。”
她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院子外面看热闹的邻居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老三和他娘的脸,瞬间就绿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王老三的娘急了。
这可是财神爷面前,要是这笔生意黄了,他们一根毛都捞不着。
“我胡说?”林巧冷笑一声,突然提高了音量,“那你敢不敢让我妹妹春花过来,让大家伙儿都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伤!”
王老三的娘一下子噎住了。
张掌柜适时地“恍然大悟”。
“哎呀,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我还在镇上听人说,王家老三赌钱把地都输光了,回家就拿媳妇出气。原来就是你们家啊!”
他一脸鄙夷地看着王家母子。
“李掌柜,不是我说你。这种人家,怎么能把妹妹嫁过去?这简直是往火坑里推啊!”
“就是啊,太不是东西了!”
“为了点彩礼钱,卖女儿啊!”
院子外面的议论声,像一把把刀子,扎在王家母子的心上。
王老三的娘,气得浑身发抖,但又不敢发作。
她知道,今天这事,要是处理不好,他们王家在十里八乡,就彻底没法做人了。
更重要的是,那笔“大生意”,就彻底泡汤了。
她眼珠子一转,突然“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开始嚎啕大哭。
“我冤枉啊!我们对春花,那可是当亲闺女一样疼啊!”
“是这个小贱……是春花自己不争气,进门大半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她开始撒泼打滚,颠倒黑白。
我气得又要冲上去,林巧再次拉住了我。
她对我摇了摇头,然后走到王老三的娘面前,缓缓蹲下。
“婶子,您先别哭。”她的声音,出奇的温柔,“我知道,您也是为了王家好,想早点抱孙子。”
王老三的娘一愣,哭声小了点。
“可是您想过没有,这女人的身子,就像地。您天天打,天天骂,这地是惊着的,怎么能长出好庄稼呢?”
这话糙理不糙。
周围的妇人们,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再说了,”林巧话锋一转,“我们二河现在,也算是有点小家业了。我跟二河商量过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春花在你们家受苦。”
王老三的娘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我们想把春花,接回来。”
“休想!”王老三尖叫起来,“她是我婆娘!除非我死!”
“我们没说要让她跟你和离。”林巧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想,把她接回来,好好调理调理身子。找镇上最好的大夫给她瞧瞧,吃好的喝好的,等身子养好了,再给你们送回去。到时候,保证给您生个大胖小子。”
王家母子都愣住了。
还有这种好事?
“你们……说的是真的?”王老三的娘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林巧指了指张掌柜,“张掌柜可以作证。我们李家现在,不差这点钱。”
张掌柜立刻会意,清了清嗓子:“没错。李掌柜夫妇,都是仁义人。这事我老张可以担保。”
王家母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贪婪。
把人送回去,白吃白喝白看病,养好了再送回来生孩子。
这买卖,简直血赚!
“那……那要接走多久?”王老三的娘还是有点不放心。
“短则三月,长则半年。等大夫说可以了,我们立刻把人送回来。”林巧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好!就这么说定了!”王老三的娘生怕我们反悔,一口答应下来。
她甚至怕夜长梦多,当天就让王老三把春花送了过来。
春花站在我家门口,看着我,看着林巧,看着焕然一新的家,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很久的小鸟,终于重获自由,却有些不知所措。
林巧走上前,拉住她的手。
“春花,别怕,到家了。”
春花“哇”的一声,扑进林巧怀里,放声大哭。
她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都哭了出去。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眼睛也湿了。
把春花接回来,只是第一步。
林巧的计划,远不止于此。
她给春花请了镇上最好的女大夫调理身子,买了新衣裳,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春花脸上的伤痕慢慢褪去,气色也一天天红润起来。
但她心里的伤,没那么容易好。
她常常一个人发呆,晚上会做噩梦。
林巧不逼她,只是默默地陪着她。
教她认字,教她算账,甚至,教她织布。
春花很聪明,学得很快。
她渐渐地,开始笑了。
而另一边,王家母-子,隔三差五就来我们家“探望”。
名为探望,实为要钱。
今天说王老三的朋友娶媳妇,要随份子。
明天说家里的牛病了,要买药。
林巧每次都笑脸相迎,有求必应。
但她给的钱,一次比一次少。
从一开始的一两银子,到后来的半两,再到几十个铜板。
王家母-子虽然不满,但想着以后还有大头可以拿,也就忍了。
他们不知道,林巧正在织一张大网。
而他们,就是网里的鱼。
转眼,半年过去了。
春花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胆小怯懦的小姑娘,她变得自信,开朗,跟着林巧打理工坊的生意,井井有条。
这天,王老三的娘又找上门了。
“巧妹子,这都半年了,春花的身子也该养好了吧?是不是该送回去了?”
她已经等不及了。
林巧笑了笑:“婶子,您别急。春花的身子是养好了,但是,大夫说,她这体质,不易受孕。”
“什么?”王老-三的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大夫说,需要一种很名贵的药材做药引,叫‘雪顶莲’,才能彻底根治。”
“那……那得多少钱?”
林巧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
“五……五百两?”王老三的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对。”林巧一脸“为难”,“婶子,您也知道,我们工坊虽然挣了点钱,但摊子大,开销也大。这五百两,我们实在是……”
王老三的娘脸色变了又变。
五百两,把她卖了也拿不出来。
但如果拿不出来,那这个“会下金蛋的鸡”就废了。
她不甘心。
“那……那怎么办?”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林巧“灵机一动”,“我听说,镇西头的钱老爷,家里就有一株雪顶莲。他那人,不爱钱,就好个面子。”
“钱老爷?”王老三的娘知道他,那是镇上有名的乡绅,德高望重。
“对。如果您能请动钱老爷出面,替我们工坊和镇上的几家布庄做个中人,调解一下生意上的纠纷,说不定他一高兴,就把那药材送给我们了呢?”
王老三的娘将信将疑。
“这……行吗?”
“试试总没坏处,对吧?”林巧循循善诱,“您想啊,您要是能请动钱老爷,这说明您有面子啊!以后在村里,谁还敢小瞧您?”
“面子”两个字,精准地戳中了王老三的娘的死穴。
她动心了。
她不知道,钱老爷,正是林巧这张大网里,最关键的一环。
而所谓的“生意纠纷”,也是林巧一手策划的。
王老三的娘为了她那点可怜的“面子”,也为了能不花钱就治好“聚宝盆”,真的去找了钱老爷。
她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儿子儿媳操碎了心的慈祥婆婆。
钱老爷果然上钩了。
他自诩为地方名流,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调解纠纷,彰显德望”的事。
他当即就答应,在三天后,在他府上,把所有相关的掌柜都请来,由他亲自“评理”。
消息传回来,林巧笑了。
“鱼,上钩了。”
三天后,钱府。
大堂里坐满了人。
镇上几家最大的布庄和成衣铺的掌柜都来了,包括之前跟我们有“过节”的周氏布庄和锦绣阁的陈掌柜。
当然,还有作为“苦主”家属的王老-三的娘,以及被林巧特意“请”来的、村里的几个长辈。
钱老爷坐在主位上,手捻胡须,一脸得意。
他很享受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
按照林巧事先的“剧本”,几个掌柜开始“诉苦”。
有的说林氏布坊抢了他们生意,有的说林氏布坊的印花技术是偷来的。
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王老三的娘在一旁听着,心里乐开了花。
吵吧,吵得越凶越好。
吵得越凶,越显得她这个能请来钱老爷的人有本事。
钱老爷清了清嗓子,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他先是说了一通场面话,无非是“和气生财”之类。
然后,他看向我和林巧。
“李掌柜,林掌柜,对于各位的指控,你们有什么话说?”
林巧站了起来,不卑不亢。
“钱老爷,各位掌柜,说我们抢生意,我们认。商场如战场,各凭本事。但说我们偷技术,我们绝不承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我们的印花技术,是我相公李二河,苦心钻研古籍,一夜一夜不睡觉,自己琢磨出来的。每一块雕版,都凝聚着他的心血。”
“至于染料的方子,更是我从我外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从没给过外人。”
她说着,突然话锋一转,看向周氏布庄的掌柜。
“周掌柜,您说,我们的彩色布方子是您的。那我倒想问问,您那布,现在还掉色吗?”
周掌柜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全场一片哄笑。
钱老爷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
他感觉,场面有点脱离他的掌控。
就在这时,林巧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高高举起。
“钱老爷,各位,我们林氏布坊,能有今天,全靠诚信经营。这是我们所有的账本,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我们敢拿出来,让大家看。”
她说着,又看向王老三的娘。
“但是,有些人,恐怕就不敢了。”
王老三的娘心里“咯噔”一下。
“你……你什么意思?”
林巧冷笑一声:“婶子,这半年来,您以各种名义,从我们这里拿走了多少钱,您自己心里有数吗?”
“我……”王老三的娘慌了。
“您一共拿了三十七两八钱银子。这些钱,您真的都用在正道上了吗?”
林巧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用这些钱,给你儿子王老三,还了赌债!就在镇东头的‘四方赌场’!我说的对不对!”
王老三的娘,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你……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找赌场的伙计来问问就知道了。”林巧步步紧逼,“你拿着我们给春花调理身子的钱,去填你儿子的无底洞!你还有没有良心!”
“不仅如此!”林巧转向钱老爷,“钱老爷,您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把我小姑子春花‘娶’进门的吗?”
“是换亲!”
“用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换另一个人的幸福!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他们把春花换过去,当牛做马,非打即骂!您看!”
林巧突然回头,一把扯开春花的衣袖。
春花白皙的手臂上,几道陈年的伤疤,触目惊心。
虽然已经淡了,但依旧能看出当初的惨状。
全场哗然。
钱老爷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已经不是生意纠纷了,这是人伦惨剧。
王老三的娘,彻底傻了。
她像一只被扒了皮的鸡,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钱老爷,各位乡亲长辈。”林巧对着所有人,深深一揖。
“今天,我们把事情都摆在明面上,就是想求一个公道。”
“我小姑子李春花,不愿意再回王家那个火坑。我们愿意,把我当初换亲的彩礼,双倍奉还,只求,王家能写下一纸和离书,还我小姑子一个自由身!”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瘦弱但挺拔的背影,眼眶发热。
这就是她的计划。
借着钱老爷搭的台,把所有事情公之于众。
让王家在所有乡绅名流、父老乡亲面前,身败名裂。
用舆论的压力,逼他们放手。
钱老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今天本想来唱一出“德高望重”的大戏,结果,被林巧当了枪使,成了一出闹剧的主角。
他骑虎难下。
如果他偏袒王家,那他“公正贤明”的名声就全毁了。
如果他主持公道,那他今天这“调解人”,就当得窝囊至极。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家母子,又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乡亲们。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咳!”他重重地咳了一声。
“王家!你们……你们简直是无法无天!”他一拍桌子,满脸“震怒”。
“强索钱财,虐待儿媳,简直骇人听闻!来人!去报官!”
王家母子一听要报官,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钱老爷饶命!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们愿意和离!我们马上就写和离书!”
他们怕了。
真的怕了。
事情的结果,比林巧预想的,还要好。
在钱老爷和一众乡亲的“见证”下,王老三哆哆嗦嗦地写下了和离书,按了手印。
我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双倍彩礼,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了王家。
一场持续了近一年的“战争”,终于,以我们的完胜,落下了帷幕。
从钱府出来,天已经黑了。
春花走在我和林巧中间,她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灿烂。
“哥,嫂子,”她轻声说,“谢谢你们。”
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傻丫头,我们是一家人。”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林巧。
她也正看着我,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林巧,”我认真地看着她,“现在,春花的事了了。我们的‘合伙’,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深吸一口气,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我想把我们的‘合伙’,变成真正的‘过日子’。你,愿意吗?”
我看到,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我忘了,林巧,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我们的生活,也注定不会那么平淡。
和离风波之后,王家在村里彻底成了过街老鼠,没多久就灰溜溜地搬走了,不知去向。
春花留在了工坊,成了林巧最得力的助手。她甚至开始自己设计一些新的花样,很有天赋。
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锦绣阁的陈掌柜提议,我们合伙,在府城开一家分店。
一切,都欣欣向荣。
我以为,我会和林巧,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直到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
那是一个穿着讲究,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他身后,跟着两个健壮的仆人,抬着几个大箱子。
他看见林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大小姐,老爷让小的来接您回家。”
我愣住了,如木雕一般。
大小姐?
哪个大小姐?
林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那个管家,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和疏离。
“我没有家,也没有爹。你回去告诉他,我死了。”
“大小姐!”管家急了,“您不能这么说啊!老爷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林巧冷笑,笑声里充满了讽刺,“身不由己就可以把我当货物一样,送到这个穷乡僻壤,去换一个所谓的‘前程’吗?”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原来,林巧的“换亲”,跟我妹妹的“换亲”,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妹妹,是穷人之间的无奈交易。
而她,是一个富家小姐,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棋子,抛弃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懂那么多,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思-妙想,为什么总是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
因为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她来自一个我无法想象的世界。
“大小姐,这次不一样了!”管家急切地说,“您那个后妈,她……她病倒了,怕是不行了。老爷他后悔了,他想补偿您!”
他指了指身后的箱子。
“这些,都是老爷给您的。他说,只要您肯回去,家里的产业,以后都是您的。”
林巧看都没看那些箱子一眼。
“我不需要。”她淡淡地说,“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挣。”
她说完,拉起我的手。
“二河,我们走。”
她拉着我,从那些人,那些箱子旁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我机械地跟着她,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们走回自己的院子,关上门。
林巧靠在门板上,身体微微颤抖。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样子。
我走过去,把她拥进怀里。
“都过去了。”我笨拙地安慰她。
她在我怀里,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压抑,委屈,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抱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从哪里来。
她现在,是我的老婆。
李二河的老婆。
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几天后,林巧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府城。
不是为了回应她那个所谓的“爹”。
而是为了开我们的分店。
“我要让他们看看,”她对我说,“我林巧,离开了他,离开那个家,能活得更好。”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我笑了。
“好,我陪你。”
我们把村里的工坊交给了春花和几个信得过的老人打理。
然后,带着我们所有的积蓄,和对未来的憧憬,踏上了去府城的路。
府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繁华。
高大的城墙,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和林巧,就像两只闯入大观园的土包子,看什么都新奇。
在陈掌柜的帮助下,我们在府城最热闹的商业街,盘下了一间铺子。
我们给它取名“锦巧布艺”。
锦绣阁的“锦”,林巧的“巧”。
开业那天,林巧那个所谓的“爹”,派人送来了一块巨大的贺匾。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生意兴隆”。
林巧看了一眼,笑了。
她让人把贺匾,挂在了店铺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落灰的那种。
我知道,这是她的无声反击。
府城的生意,比在镇上难做一百倍。
这里的竞争,更加激烈,手段也更加高明。
但林巧,就像一条天生会游泳的鱼,在这里,她反而更加如鱼得水。
她推出了“私人订制”服务,根据客人的喜好和身材,设计独一无二的布料和款式。
她还搞起了“会员制”,给老客户提供折扣和新品优先体验权。
这些新奇的招数,在当时的府城,简直是闻所未闻。
“锦巧布艺”的名声,很快就打了出去。
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我们买了宅子,有了自己的家。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劈柴的木匠李二河,我学着管理,学着应酬,成了一个真正的“李掌柜”。
林巧也不再是那个眉眼冷冽的换亲媳妇,她变得爱笑,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被幸福浸润过的温柔。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凑成一个“好”字。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想起我们相遇的那个夜晚。
想起她吹灭蜡烛后,说的那句让我胆战心惊的话。
“李二河,这门亲事,不是你娶我,是我俩合伙,干一票大的。”
现在想来,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我们这一票,干得真漂亮。
有一年,我带着林巧和孩子们回村里。
村子变化很大,很多人家都学着我们,做起了小生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春花也嫁人了,嫁给了村里的教书先生,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
他们接手了我们的工坊,做得有声有色。
我娘的身体,也彻底好了,每天帮我们带带孩子,脸上全是满足的笑。
夕阳下,我看着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孩子,看着厨房里忙碌的林巧和春花,看着坐在门口抽旱烟的教书先生和我爹。
我突然觉得,这世上哪有天降的英雄,不过是退无可退的凡人,学会了自己磨刀。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