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天,岳母把那个藏了三十年的秘密说出口,我才明白,她那句“你比你爸强多了”,究竟是夸赞,还是一把插在我心上的刀子。
在此之前的八年里,从我第一次见她,到成为她的女婿,我一直以为我和岳母刘岚的关系,是婆媳翁婿关系里难得的范本。我拿她当亲妈待,她待我比亲儿子还好。我曾为此感到无比自豪,觉得是自己的真心换来了她的认可。
我用心地记下她的生日,给她买她念叨过但舍不得买的羊绒衫,家里但凡有点什么体力活,我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融洽,是建立在这些点滴的付出和相互的尊重之上。
可我错了。我们之间看似坚固的亲情,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我毫不知情的、被尘封的往事之上。而这一切的裂痕,都始于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日下午,从厨房里那句贴着我耳边,像魔咒一样的低语开始。
第1章 熟悉的红烧肉
那天是个寻常的周日,阳光正好,透过客厅的窗户,在地板上洒下一片暖洋洋的金色。我和妻子林霞约好了,回她妈妈家吃饭。
岳母刘岚见到我们,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一边接过我手里的水果,一边嗔怪道:“陈阳,又乱花钱。家里什么都有,人来就行了。”
我笑着说:“妈,这不寻思着给您和爸补补维生素嘛。”
“就你嘴甜。”岳母乐呵呵地把我让进屋。
岳父在阳台摆弄他的花草,闻声回头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就是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家里的大事小情,基本都是岳母做主。
林霞换了鞋就钻进卧室,说是要找她小时候的相册。我则习惯性地卷起袖子,跟进了厨房:“妈,我给您打下手。”
“不用不用,你快去客厅坐着看电视,这儿油烟大。”岳母一边麻利地切着菜,一边把我往外推。
“没事,我帮您洗洗菜,择择葱。”我坚持留了下来。这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每次来,我都会在厨房陪她聊聊天,帮点小忙,她也乐得有个人说话。
厨房里,抽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里炖着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是岳母的拿手绝活。那香味浓郁醇厚,每次都能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她说,这道菜是特意为我学的,因为林霞说过我从小就爱吃这个。
“陈阳啊,最近工作累不累?看你眼圈都有点重了。”岳母一边翻炒着锅里的青菜,一边关切地问。
“还行,妈,项目到了收尾阶段,是忙了点,不过快过去了。”我一边择着小葱,一边回答。
“年轻人,事业是要紧,但身体是本钱,可不能仗着年轻就硬扛。”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话语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
我心里暖洋洋的。我的亲生母亲在我上大学时就因病去世了,这些年,岳母刘岚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我缺失的母爱。她会记得我的口味,会提醒我天冷加衣,会在我和林霞闹别扭时,不分青红皂白地先数落自己女儿一顿。
正聊着,林霞拿着一本厚厚的相册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嚷嚷着:“妈,我那张穿着小红裙子的照片你放哪儿了?找半天没找到。”
“哎呀,我给收到顶柜那个铁盒子里了,怕放外面弄旧了。你自己去拿吧,小心点。”岳母头也不回地指挥着。
“好嘞!”林霞应了一声,脚步声就朝着卧室那边去了。
厨房里瞬间只剩下我和岳母,还有锅里炖肉“咕嘟咕嘟”的声音。
突然,岳母关小了火,转过身来。抽油烟机的噪音似乎也小了一些。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感慨,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笑着问:“妈,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她摇了摇头,没有笑,反而朝我走近了一步。厨房的空间本就不大,她这么一靠近,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油烟和皂角混合的味道。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我的耳边,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抽油烟机的声音盖过去,却又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她说:“陈阳,你比你爸强多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择葱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还沾着青翠的葱汁。我愣住了,完全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夸我?这听起来像是一句夸奖。可为什么……要带上我爸?而且,是用这种近乎耳语的、带着秘密的方式说出来。
我爸陈卫国,一个在我心中无比高大、正直、甚至有些刻板的男人。他是一名退休的老工程师,一辈子勤勤恳恳,沉默寡言。他对我要求严格,却也爱得深沉。他在我结婚前两年因为心梗突然离世,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岳母认识我爸吗?当然认识。我们两家虽然不是一个单位的,但都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生活。当年我和林霞谈婚论嫁,双方父母见过几次面,吃过几顿饭。但我印象里,他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客气,甚至有些疏离,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亲家关系。
那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妈,您……”我张了张嘴,想问个究竟。
可就在这时,林霞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妈,找到了!你看,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
岳母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立刻直起身子,恢复了平时的神态,转身回到灶台前,拿起锅铲翻了翻锅里的肉,语气自然地说:“就你臭美。快洗手,准备吃饭了。”
仿佛刚才那个凑在我耳边的低语,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僵在原地,心里却翻起了滔天巨浪。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强多了?是说我比我爸对家庭更负责?还是说我比我爸更会疼老婆?可她凭什么这么比较?她对我爸的了解,不应该仅仅停留在“亲家”这个层面吗?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地缠上了我的心脏。
那天中午的饭桌上,岳母做的红烧肉依旧香气扑鼻,软糯可口,可我吃在嘴里,却感觉有些变了味。我频频看向岳母,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热情地给我夹菜,和林霞聊着家常,仿佛那个诡异的瞬间从未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2章 旧相册里的陌生人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心里一直盘旋着岳母那句话。林霞坐在副驾,兴高采烈地翻着从娘家带回来的旧相册,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常。
“陈阳,你看这张,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又黑又瘦,跟个猴儿似的。”她笑着把相册递到我面前。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瞥了一眼,含糊地应着:“嗯,挺可爱的。”
我的思绪根本不在照片上。我在想,岳母刘岚和我父亲陈卫国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交集?是工作上的?还是……私人关系?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爸和我妈感情一直很好,他是个极其传统的男人,忠诚于家庭几乎是他的信条。
“哎,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那时候特丑?”林霞不满地推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来,赶紧解释:“没有没有,在想公司的事。你那时候……嗯,清秀,特别清秀。”
林霞白了我一眼,也没再追问,继续低头看她的照片。
车里的沉默让我有机会继续胡思乱想。我试图回忆过去双方父母见面的场景。第一次是在一家饭店,介绍彼此认识,气氛很和谐。第二次是商量订婚事宜,也很顺利。我爸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妈和岳母在聊。岳母对我爸,态度是……尊敬中带着一丝客气,客气中又似乎有一点刻意的疏远。
对,就是疏远。
以前我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当是性格使然。可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很微妙。她对我妈热情,对我也亲切,唯独对我爸,总是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
难道他们早就认识?而且关系不一般?
这个想法让我后背一阵发凉。
回到家,我假装不经意地问林霞:“老婆,……以前和我爸认识吗?我是说,在我们认识之前。”
林霞正把相册往书架上放,闻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认识吧?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妈是纺织厂的,你爸是机械厂的,八竿子打不着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就是今天在厨房,听妈提了一句,好像说以前见过我爸似的,我随便问问。”我撒了个谎,不敢说出实情。我怕林霞觉得我小题大做,更怕……那句话背后真的有什么不堪的故事。
“是吗?可能是在什么大会上或者朋友聚会上见过吧,咱们这城市就这么大。”林霞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转身去收拾东西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脑子里全是这件事。上班的时候会走神,开会的时候会发呆。我甚至开始在网上搜索我爸和岳母单位几十年前的相关信息,希望能找到什么交集,但自然是一无所获。
那个周末,我又找了个借口,说想看看岳父种的花,独自一人去了岳母家。林霞公司加班,正好给了我机会。
岳母见我一个人来,有些意外,但还是很高兴,张罗着给我泡茶。
“妈,林霞说她小时候有张照片特别可爱,上次没找到,我今天来碰碰运气。”我找了个由头。
“你这孩子,还当真了。行,你去找吧,就在她房间那个大衣柜顶上,那个红色的铁皮盒子。”岳母指了指方向。
我故作轻松地进了林霞的旧房间。房间还保持着她出嫁前的样子,书桌上甚至还摆着她上学时的台灯。我踩着凳子,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个红色的铁皮盒子。
盒子有些沉,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打开盒盖,一股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除了林霞的照片,还有很多更早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我假装在找林霞的照片,实际上,我的眼睛在搜寻着另一张面孔——我父亲,陈卫国。
翻着翻着,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大部分都是岳父岳母年轻时的合影,还有林霞的满月照、周岁照。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张夹在相册底层的照片,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那是一张集体照,背景像是个公园,照片上十几个年轻人,笑得灿烂。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在照片的最右边,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的父亲,陈卫国。
他比我记忆中要年轻得多,穿着当时流行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微笑。
而在他身边,隔着一个人,站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她笑靥如花,眼睛亮晶晶的,正微微侧着头,视线……似乎是落在我父亲的方向。
那个姑娘,是年轻时的岳母,刘岚。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他们不仅认识,而且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出现在了同一张照片里。
这绝不是“开会见过”或者“朋友聚会”那么简单。照片里的气氛,是属于年轻人之间的亲密和无拘无束。
我死死地盯着照片,试图从他们的表情和站位里解读出更多的信息。我爸的表情很内敛,但嘴角是上扬的。而岳母的眼神,那种专注和明亮,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依旧能让人感受到那份灼热。
我把照片抽了出来,翻到背面。背面是空白的,没有任何文字记录。
我将照片悄悄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心脏狂跳不止。然后,我胡乱地翻了翻剩下的照片,装作没找到的样子,把盒子放回了原处。
走出房间时,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岳母正在客厅摘菜,看到我出来,问:“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故作失望地说:“没有,可能是我记错了。”
“你这孩子,回头我再给你好好找找。”岳母笑着说。
我看着她脸上慈祥的笑容,再想到口袋里那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我尊敬了八年的长辈,她的心里,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的过去?而这个过去,又和我那已经长眠于地下的父亲,有着怎样的牵连?
我不敢再待下去,找了个借口匆匆告辞。
走出岳母家的小区,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口袋里的那张照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
我知道,我必须弄清楚这一切。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更是为了搞清楚,我所处的这个家庭,究竟是建立在怎样的地基之上。
第3章 母亲的欲言又止
揣着那张照片,我像是揣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秘密。我不敢告诉林霞,我怕这个发现会像一颗炸弹,炸毁我们平静的生活,炸毁她心中母亲完美的形象。
我决定先从我妈这边入手。或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周日,我回了自己家。我妈张丽正在厨房包饺子,见我回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林霞呢?”
“她公司有事,我回来看看您。”我走过去,拿起一个饺子皮,学着她的样子包起来。
“你那手艺就别添乱了。”我妈嫌弃地把我推开,“去客厅坐着吧,马上就好。”
我没走,靠在厨房门边,状似无意地提起:“妈,我爸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挺招女孩子喜欢的?”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脸上带着一丝回忆的甜蜜:“你爸?他就是个木头疙瘩,整天就知道看他的图纸,哪会讨女孩子欢心。当年要不是我主动,咱家哪有你啊。”
这是我听过很多遍的、他们爱情故事的开场白。但我今天想听的,不是这个。
“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他认识一个叫刘岚的阿姨?在纺织厂工作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闲聊。
我妈包饺子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
虽然只有短短一秒,但她脸上瞬间闪过的复杂神情,没有逃过我的眼睛。那是一种混合了惊讶、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的表情。
她很快恢复了常态,低着头,继续捏着饺子边的褶皱,语气平淡地说:“刘岚?好像……有点印象。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有戏!我心头一紧,继续追问:“就是林霞的妈妈。我上次听她提了一句,说好像认识我爸,所以好奇问问。”
我妈沉默了。厨房里只剩下她手指捏动面皮的细微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
“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以前……是不是关系很好?”我忍不住逼近了一步。
我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责备:“陈阳,你都结婚成家了,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你爸都走了这么多年了,让他安生点吧。”
她的回避,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妈,我不是想翻旧账。只是……我需要知道真相。”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我压得平平整整的黑白照片,递到她面前,“我在岳母家找到的。”
我妈看到照片,瞳孔猛地一缩。她的视线死死地钉在照片上,那个年轻的陈卫国,和那个笑靥如花的刘岚。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手里的饺子掉在了面板上,沾了一层白色的面粉。
“你……”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良久,她才把照片还给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是,他们认识。在你爸认识我之前。”
“那他们……”
“他们是被人介绍认识的,处过一段时间。”我妈打断了我,声音压抑而平静,“后来……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然后,你爸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就是这么简单。”
“什么原因?”我追问道。
“家庭原因,工作原因,那个年代年轻人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妈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似乎不想再谈下去,“行了,别问了。饺子要下锅了。”
我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我妈显然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关键的部分。她说得轻描淡淡,但那颤抖的手和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那顿饺子,我吃得食不知味。我妈也一直沉默着,我们俩之间弥漫着一种尴尬而沉重的气氛。
离开家的时候,我妈送我到门口,突然拉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陈阳,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你岳母是个好人,对你,对林霞,都没得说。你爸……他这辈子,对得起我,也对得起你这个家。这就够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更加沉重了。
我妈的话,像是在给我打预防针。她承认了父亲和岳母的过去,却又极力维护着父亲的形象,强调着他对我们这个家庭的忠诚。这恰恰说明,当年他们分开的原因,并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
“对得起我,也对得起你这个家”,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可能……对不起某个人?
那个人,是刘岚吗?
回家的路上,我的脑子一团乱麻。一个尘封了三十多年的爱情故事,因为岳母一句无心或有意的低语,被重新揭开了帷幕的一角。而我,这个故事里两个家庭的连接点,却被卷入了这场跨越了时光的漩涡。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第一次对父亲的形象产生了动摇。那个在我心中如山一般伟岸、沉默、正直的男人,在他的青春岁月里,是否也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充满遗憾的感情?
而岳母那句“你比你爸强多了”,真的是在夸我吗?还是在透过我,对我父亲进行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控诉?
控诉他什么?控诉他的背叛?还是控诉他的懦弱?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个秘密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让我寝食难安。
第4章 第一次正面交锋
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逃避不是办法。与其自己胡乱猜测,不如找个机会,和岳母当面谈一谈。
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的时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周三下午,岳母给我打电话,说家里的水龙头坏了,滴答漏水,岳父又不在家,问我下班后能不能过去帮忙看看。
我立刻答应了。挂了电话,我甚至给林霞发了条信息,让她下班后直接回家,不用等我,说我妈那边有点事,我得过去一趟。我不想让林霞在场,我怕接下来的谈话会失控。
傍晚,我带着工具箱来到岳母家。岳母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还是我爱吃的几样菜。
“陈阳,快来,先吃饭,吃完饭再弄。”她热情地招呼我。
我心里装着事,哪有心思吃饭。我放下工具箱,直接走到漏水的厨房水龙头前,说:“妈,不急,我先看看,小毛病,一会儿就弄好了。”
岳母也没坚持,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拧螺丝、换垫圈。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我摆弄工具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和水龙头被关掉总阀后,偶尔滴落的一两滴水声。
我一边修,一边在心里组织着语言。我知道,这次谈话必须小心翼翼,既要问出真相,又不能伤害到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
“妈,”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上次……您在厨房跟我说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岳母递工具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问:“什么话?我老婆子记性不好,说过就忘了。”
她在装糊涂。
我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您说,我比我爸强多了。”
我直视着她,不给她任何闪躲的机会。
岳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她避开我的目光,转身去收拾台面上的东西,嘴里嘟囔着:“哦……那话啊,我是看你对林霞好,对我们老的也孝顺,有感而发罢了,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是吗?”我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了那张黑白照片,放在了流理台上,“可我总觉得,您和我爸,应该不只是普通的亲家关系吧?”
照片被推到她面前。
当刘岚的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样。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煞白。她伸出手,想要去拿那张照片,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你……你在哪儿找到的?”她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在林霞房间的那个铁皮盒子里。”我平静地回答,心里却像打鼓一样。
岳母拿起照片,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和那个同样年轻的陈卫国。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悲伤,仿佛瞬间穿越了三十多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和麻花辫的年代。
厨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她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遗憾和委屈。
“是,我们认识。”她终于承认了,声音沙哑,“在你爸认识之前,我们……处过对象。”
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她承认,我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下去。
“那后来……为什么分开了?”我轻声问道,生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扰到她沉浸在回忆中的情绪。
岳母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背对着我。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我猜,她可能在哭。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和苦涩,“因为他家觉得我只是个纺织厂的女工,配不上他那个大学生、未来的工程师。因为他妈妈给他介绍了条件更好的对象,就是。因为……他觉得,听父母的话,选择一条更平顺的路,比坚持我们的感情更重要。”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瞬间崩塌了一角。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没想到,在他的青春里,也曾有过这样一段因为世俗和家庭压力而选择放弃的感情。
“他……就这么放弃了?”我不由自主地问。
“他来找过我一次。”岳母转过身,眼圈红红的,但没有流泪,“就在我们单位门口。他什么都没说,就塞给我一封信,然后就走了。信上说,对不起我,希望我以后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呵,好人家。”她冷笑了一声,“他说得倒是轻巧。”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一段被辜ovol埋藏了三十年的伤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现在我终于明白,那句“你比你爸强多了”的真正含义了。
那不是一句简单的夸赞。
那是一个女人,用尽了半生的时间,才说出口的对比和论断。她是在说,我,陈阳,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地对她的女儿好,而我的父亲,陈卫国,在同样面临选择的时候,却退缩了,放弃了她。
我的孝顺,我的体贴,我的担当,在她眼里,都成了对当年那个男人的无声讽刺。
“所以……您一直都记着这件事?”我艰难地开口。
“怎么可能忘得了?”岳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那是我的第一段感情,我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后来,我听了家里的安排,嫁给了林霞他爸。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直到那天,林霞把你带回家,告诉我你叫陈阳,你父亲叫陈卫国。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我能想象她当时的震惊。自己女儿的男朋友,竟然是当年那个伤害了自己的人的儿子。这命运的安排,何其讽刺。
“那您为什么……没有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她看着我,眼神里恢复了一丝清明,“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跟我们上一辈的恩怨有什么关系?我看你看林霞的眼神,就知道你是真心的。我看你这个孩子,踏实、稳重,懂得心疼人。我看得出来,你跟你爸……不一样。”
“你是个好孩子,陈阳。”她最后说,“林霞跟着你,我放心。”
厨房里,水龙头已经被我修好了,不再滴水。可我心里的那个缺口,却仿佛在滴着血。
真相大白了。没有我想象中的狗血剧情,没有婚内,没有不堪的纠葛。有的,只是一段被时代和现实扼杀的青春恋情,和一个女人心中埋藏了半生的意难平。
而我,和我的家庭,却在无意中,成了这份“意难平”的参照物和慰藉品。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真相,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我一直当成亲生母亲一样尊敬的女人。
第5章 撕裂的平静
从岳母家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是飘的。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凉,却吹不散我心里的混乱。
我终于知道了秘密的全貌,但这个真相,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它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无法呼吸。
我该怎么做?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维持着表面和谐的亲情?可我已经知道了,我再也无法用过去那种纯粹的心态去面对岳母。她对我的每一分好,在我看来,都可能掺杂着对过去的一种补偿,或者说,一种对父亲的“示威”。
告诉林霞?我更不敢。林霞的性格单纯而直接,她一直活在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的童话里。如果让她知道,她的母亲心里,一直藏着另一个男人,而且那个男人还是我爸,她会怎么想?她会如何面对她的母亲,又会如何面对我?
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绕着圈。最后,我把车停在了一条江边的路上,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父亲那张沉默而威严的脸,和岳母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在我脑海中交替出现。
我开始理解父亲了。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出身、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的年轻人,背负着整个家庭的期望。父母之命,门当户对,这些观念像大山一样压在他们身上。选择一个家庭条件更好、对事业有帮助的伴侣,或许在当时的他看来,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他牺牲了爱情,换来了他认为的“前途”和“责任”。
我也开始理解岳母了。她的怨,她的“意难平”,都合情合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初恋,以那样一种堪称决绝的方式被终结,那种伤害,足以铭记一生。她后来的生活或许平静,但心底的那个伤口,从未真正愈合。
可理解归理解,我却无法释怀。
因为我,陈阳,成了这段陈年往事中最无辜,也最尴尬的“道具”。
我的存在,我的婚姻,我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岳母用来证明“我比我爸强”的论据。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幸福,仿佛变成了对她青春遗憾的一种迟来的告慰。
这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对林霞不公平,甚至对我那毫不知情的母亲,也不公平。
我在江边坐了很久,直到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抽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不能让这个秘密,继续以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
我必须和林霞谈。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林霞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见我回来,嗔怪道:“怎么才回来?我妈那边什么事啊,弄这么久?”
我换了鞋,走到她身边坐下,关掉了电视。
“老婆,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我的声音很严肃。
林霞看我表情不对,也坐直了身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从岳母那句奇怪的话,到我发现照片,再到今晚和岳母的对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讲述的过程中,林霞的表情从惊讶,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震惊和茫然。她的小嘴微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不可能。”林霞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妈……她怎么会……你是不是搞错了,陈阳?”
“我希望是我搞错了。”我苦笑了一下,“但这是妈亲口对我说的。”
“她怎么能这样!”林霞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心里装着别人,还装着……你爸!那我爸算什么?我们这个家又算什么?都是假的吗?”
“小霞,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赶紧握住她的手,“妈对爸,对这个家,是有感情的。那只是……一段过去。”
“过去?”林霞甩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段能让她记恨三十多年,甚至要拿自己女婿跟对方比较的过去?陈阳,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很可怕吗?”
“她不是记恨,是遗憾。”我试图为岳母辩解,虽然我自己心里也充满了矛盾。
“遗憾?她有什么好遗憾的!我爸对她那么好,一辈子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她凭什么还对一个为了前途抛弃她的男人念念不忘?”林霞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还有你爸!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伤害了我妈!”
我知道,她现在情绪激动,口不择言。但听到她指责我父亲,我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小霞,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我们……”
“怎么能是上一辈的事?”她猛地回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个男人是你爸!是我公公!我以后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我们这个家,从根上就是个笑话!”
她的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是啊,一个笑话。
一个女人的母亲,曾经深爱过丈夫的父亲。这个关系,就像一个绕不开的死结,把我们两个家庭,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或者说,是林霞单方面的宣泄和我的无力辩解。
最后,她哭着把自己锁进了卧室。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客厅里,直到天亮。
我以为,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就能一起面对。可我没想到,真相的杀伤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大。它不仅撕裂了我们家庭的平静,也第一次,在我和林霞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第6章 三个人的对峙
我和林霞陷入了冷战。
这是我们结婚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白天,我们各自上班,晚上回到家,也是各做各的,几乎零交流。家里安静得可怕,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在努力消化这个颠覆了她过去三十年认知的事实。我也同样不好过,夹在她和她母亲之间,左右为难。
我知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拖着。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三个人,必须坐下来,进行一次彻底的沟通。
周六的早上,我敲响了卧室的门。
“小霞,我们……去一趟家吧。”
里面没有回应。
我隔着门板,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她。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三个人,必须把话说开。不管结果怎么样,总比现在这样互相折磨要好。”
过了很久,门开了。林霞站在门口,眼睛红肿,显然是一夜没睡好。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挣扎。
最终,她点了点头。
去岳母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我能感觉到身边林霞紧绷的身体,和她压抑的呼吸。
到了楼下,她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窗户,迟迟不肯上楼。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见她。”她低声说。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就用你本来的样子。你是她的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我们敲开了门。开门的岳母看到我们俩一起出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快进来。”
当她看到林霞那红肿的眼睛和冰冷的表情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妈,我们有话想跟您说。”我开门见山。
客厅里,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尴尬的三角。我和林霞坐在沙发的一侧,岳母坐在我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妈,陈阳……都告诉我了。”林霞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关于您,和我公公陈卫国的事。”
岳母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变得惨白。她看着林霞,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林霞的眼泪涌了出来,“您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么多年?您知不知道,当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小霞,我……”岳母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是有心要瞒着你……”
“不是有心?”林霞的情绪激动起来,“您把一个男人放在心里三十多年,这个男人还是我丈夫的爸爸!您把我爸放在哪里?把我放在哪里?您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岳母急切地辩解,“我对你爸是真心的!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不是假的!那件事……那只是年轻时候不懂事,早就过去了!”
“过去了?”林霞冷笑一声,“如果真的过去了,您为什么要在厨房跟陈阳说那句‘你比你爸强多了’?您这不是过去了,您这是在示威!您是在拿我的幸福,去嘲讽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去弥补您当年的不甘心!”
林霞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岳母的心上。
岳母被问得哑口无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对不起……小霞,对不起……”她泣不成声,“是妈不好,是妈糊涂了。那天我看到陈阳在厨房帮忙,对你那么体贴,我就……我就一下子想起了以前的事,没忍住,就说了那句混账话。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替当年的自己,感到不值……”
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老人,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林霞在气头上,但她的话,也确实太重了。
我拉了拉林霞的衣角,示意她冷静一点。
林霞却不理我,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不值?您有什么不值的?我爸哪点对不起您了?您现在过得不幸福吗?您为什么还要揪着过去不放?您这么做,对得起我爸吗?”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没有对不起我。”
我们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岳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手里还提着一袋刚买的青菜,菜叶上还沾着水珠。他脸色平静,但眼神里却透着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深邃和了然。
“爸……”林霞愣住了。
岳父走了进来,把菜放在地上,然后走到岳母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
他看着我们,缓缓地说:“你们说的事,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爸当年……来找过我。”岳父看着林霞,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就在我和结婚前。他跟我说,他以前对不起,希望我以后能好好待她,别让她再受委屈。”
“他说,是个好姑娘,是他没福气。他还说,如果我欺负了,他就是从天边,也会回来找我算账。”
岳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容。
“一个男人,能为了自己放弃的女人,做到这一步,也算是有担当了。所以,这些年,我从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我知道,的心,早就在这个家里了。她心里那点念想,不是爱,也不是恨,就是……一点不甘心罢了。”
他转头,看着老泪纵横的岳母,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包容。
“都过去了,老太婆。跟孩子们说开,就好了。”
岳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哭得更凶了,却不再是痛苦,而是愧疚和感动。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我一直以为岳父是个沉默寡言、在家庭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却没想到,他才是这个家里看得最通透,心胸最宽广的人。
他用他几十年的沉默和包容,守护着这个家的完整,也守护着自己妻子心中那一点小小的、属于青春的缺憾。
林霞也呆住了。她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个平时只会摆弄花草、不善言辞的男人,在这一刻,形象变得无比高大。
她慢慢地走过去,蹲在岳母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妈……对不起。”
岳母摇着头,拉着女儿和丈夫的手,泣不成声。
客厅里,阳光正好,照在这一家三口相拥的画面上。我知道,这个埋藏了三十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解开了。
第7章 父亲的来信
那天的谈话之后,我们家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和林霞不再冷战,岳母也不再刻意地对我表现出那种“补偿式”的好。一切,似乎都在回归它本应有的样子。
岳父的存在,像一剂镇定剂,抚平了所有的波澜。他的宽容和智慧,让我们这些被情绪裹挟的年轻人感到了深深的愧佩。
一个星期后,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一趟,说有东西要交给我。
我回到家,看到我妈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盒子。那是我爸的遗物。
“你爸走后,我整理他的东西,发现了这个盒子,一直锁着。我没打开过。”我妈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前几天你问起刘岚的事,我想,这里面的东西,或许跟你有关。现在,是时候交给你了。”
我疑惑地接过盒子,打开了锁。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或者照片,只有一沓厚厚的信纸,和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包裹。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没有署名,只写着“吾儿陈阳亲启”。字迹是我熟悉的、父亲那刚劲有力的笔迹。
我拆开信,心怦怦直跳。
“陈阳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有些话,为父在世时,羞于启齿,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坦陈。
你是个好孩子,孝顺、有担当,比我强。你娶了林霞,我知道,这是缘分,也是我欠下的债,需要我的儿子来偿还。
是的,我认识你的岳母刘岚。在我认识你母亲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段情缘。她是个好姑娘,善良、热烈,像一团火。而我,却是个懦夫。
当年,我为了所谓的前程,为了父母的期望,放弃了她,选择了你母亲。这个决定,让我得到了世俗意义上的安稳,却也让我的良心,背负了一生的谴责。
我不敢去打扰她的生活,只能在远处默默地关注。当我知道她嫁给了林霞的父亲,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时,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去找过他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是个比我更值得托付的男人。
后来,你和林霞走到了一起。我第一次见你带着林霞回家,我的内心,是五味杂陈的。我既为你的幸福感到高兴,又为这命运的巧合感到愧疚。我不敢面对刘岚,我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当年的怨恨。
所以我总是沉默,总是疏远。我希望,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不要影响到你们的幸福。
陈阳,父亲这一生,循规蹈矩,未曾行差踏错。唯独在刘岚这件事上,是我一生之憾,一生之愧。我辜负了一个好姑娘的青春,这是我无法弥补的过错。
你比我强,因为你更勇敢,更懂得珍惜。请你,一定要好好对待林霞,替我,也替你自己,守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盒子里,还有一个小包裹,是当年我没能送出去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父,陈卫国绝笔。”
看完信,我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那个在我心中沉默如山的父亲,第一次,向我展露了他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他的形象,不再是那个刻板严厉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犯错、会后悔、会内疚的普通人。
我打开那个牛皮纸包裹,里面是一支已经褪色的钢笔。是很老旧的款式,但在当时,应该是非常贵重的礼物。笔身上,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L. A.
刘岚。
我拿着信和钢笔,和我妈一起,去了岳母家。
当我把信交给岳母,把钢笔放在她手上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颤抖着手,读完了那封信,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紧紧地握着那支钢笔,像是握住了整个青春。
“他……他原来……一直都记着……”她喃喃自语,哭得像个孩子。
岳父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
我妈看着这一幕,也红了眼眶,她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岳母的另一只手。两个被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女人,在时隔三十多年后,第一次,达成了真正的和解。
没有怨恨,只有释然。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岳母那句“你比你爸强多了”,或许,最初是带着一丝不甘的比较。但更多的,是一位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幸福,最真诚的肯定和祝福。
而父亲,他并非无情,只是他的爱与责任,被那个时代赋予了太多的沉重。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了他认为应该守护的一切,也用一生的愧疚,惩罚了自己的选择。
他们那一代人的爱情,充满了时代的烙印,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和遗憾。而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可以更自由地去爱,去选择,去承担。
回家的路上,林霞一直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
“陈阳,”她轻声说,“我觉得,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们每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是啊,我们都一样。
这场风波,像一场迟来的暴雨,洗刷掉了蒙在往事上的尘埃,也让我们看清了亲情最真实的模样。
它不总是完美无瑕,它会有裂痕,有隐瞒,有伤痛。但支撑着它的,永远是爱,是包容,是那份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断的血脉相连。
我抬头看向车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我想,未来的日子,我们一家人,会走得更近,也更坦然。因为我们都懂得,珍惜眼前人,比纠结过去事,要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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