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柳太,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不是不大喜欢栀子花的味道。”
正在修剪一株波斯顿蕨的柳如玉停下了手中的金剪刀,她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幽幽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怎么知道的。”
“十六年前,家里的栀子花,是不是在一夜之间,全被拔掉了。”
柳如玉的脸色微微变了,握着剪刀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你到底是谁。”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01
那天的庆功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稠到化不开的甜腻气息。
水晶吊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油光发亮,像刚从滚油里捞出来的面具。
酒杯碰撞的声音,女人尖锐的笑声,男人们故作豪迈的祝酒词,混杂在一起,变成一锅粘稠的、嗡嗡作响的粥。
华泰集团董事长周振雄,就像一尊被供奉在庙宇中央的神像,被这片喧嚣的潮水包围着,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
林默,作为他上任不到三个月的助理,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安静地悬浮在这片声色犬马的边缘。
他几乎不说话,只是在周振雄酒杯空了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续满,或者在有人试图靠得太近时,用身体和眼神构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宴会散场时,夜色已经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宣纸。
周振雄的司机将劳斯莱斯停在门口,他却挥了挥手,示意司机先走。
“林默,陪我走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还有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
两个人沿着霓虹闪烁的江边沉默地走着。
晚风带着水汽,吹散了些许酒意,也吹来了一丝凉得像铁片一样的孤寂。
周振雄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点了一支烟。
烟头的红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明明灭灭,像一颗即将燃尽的星。
“你知道吗,我儿子如果还在,今年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大了。”
他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林默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影子。
周振雄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十六年了。”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那烟雾很快被风撕扯得无影无踪,就像他那段抓不住的过去。
“十六年前,我以为自己打下了一片江山,就能给家人最好的生活,可我偏偏就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他的指尖有些颤抖,烟灰掉落在昂贵的西装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叫周子昂,小名昂昂。
很聪明,也很胆小,怕黑,怕打雷,最喜欢看一本叫《环游世界八十天》的立体画册。
他刚丢的那几年,我整夜整夜地做梦,梦见他一个人站在街角哭,喊我爸爸,可我怎么都跑不过去。”
周振雄的眼眶红了,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关于那个叫子昂的男孩的种种细节,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仿佛要被这深夜的江风彻底吞噬。
林默始终沉默着,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看不真切,仿佛一块被时光侵蚀了千百年的岩石。
周振雄终于说累了,他掐灭了烟,转过头看着林默,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似乎在奇怪这个年轻人的毫无反应。
就在他以为这场独白将以尴尬的沉默收场时,林默在长久的静默后,终于缓缓地、清晰地开口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这十六年的漫漫长夜。
他说:“周总,您儿子左手腕,是不是有块月牙形的烫伤。”
周振雄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猛地抓住林默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酒意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瞳孔里掀起的惊涛骇浪。
“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那是子昂五岁时一次意外,被热水烫到的,很小的一块疤,像一弯残月。
回周家大宅的路上,车厢里的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巨大的玻璃。
周振雄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混杂着震惊、怀疑和疯狂希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林默。
而林默,则平静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02
别墅的大门缓缓滑开,露出一座灯火通明但毫无生气的宫殿。
一个穿着精致睡袍的女人闻声从楼上匆匆走下,她保养得极好,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周振雄的第二任妻子,柳如玉。
![]()
“振雄,怎么这么晚……还带了客人回来。”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水,但在看到林默的那一刻,她的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你先看看他。”
周振雄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你仔细看看他。”
柳如玉的目光在林默的脸上逡巡,那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试图钻进他的皮囊,窥探他的骨骼和灵魂。
“这……这是……”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脸上也浮现出一种夸张的激动。
不等周振雄解释,柳如玉已经一个箭步冲到林默面前,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凉,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瑕,此刻却带着一股神经质的力道。
“孩子,你……你是昂昂吗。
你是不是我们的昂昂。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受了多少苦啊。”
她说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滚落,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项链。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悲恸,让整个场面显得有些荒诞。
林默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语气平淡地回应:“柳太,您认错人了。”
他的疏离和冷静,与柳如玉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周振雄的内心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死死盯着林默,急切地盘问:“那手腕上的烫伤,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你到底是谁。”
林默垂下眼帘,声音不高不低:“我可能……认识您的儿子。”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哟,我当是谁呢,大半夜的,演的是哪一出寻亲大戏啊。”
进来的是集团副总裁王瑞,周振雄的远房外甥,一个脑满肠肥,脸上永远挂着谄媚笑容的男人。
他显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赶来的,一双小眼睛在林默身上滴溜溜地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鄙夷。
“董事长,您可别被这种来路不明的小子给骗了。
现在这世道,想攀龙附凤的江湖骗子多了去了。
随便打听点陈年旧事就敢上门认爹,脸皮比城墙还厚。”
王瑞阴阳怪气地说道,唾沫星子横飞。
柳如玉立刻收起了眼泪,转身嗔怪地瞪了王瑞一眼,那姿态像是在维护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王瑞,怎么说话呢。
这孩子是不是昂昂还不知道,但你不能这么凭空污蔑人家。”
她的维护听起来天衣无缝,但林默却敏锐地捕捉到,在她转向王瑞的一瞬间,两人的眼神有过一个极快地、心照不宣的交汇。
03
那一夜,周家的豪宅,暗流涌动,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周振雄被巨大的希望和疑虑反复撕扯,柳如玉表演着一个慈母的深情与关切,王瑞则像一只嗅到腥味的苍蝇,兴奋地盘旋着,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
而林默,这个风暴的中心,却像一颗被投入深海的石子,除了最初荡开的那圈涟漪,便再无声息,任由周遭的海水如何翻腾。
接下来的日子,林默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振雄几乎是以一种半强迫的方式,让他住进了周家大宅的客房,美其名曰“方便了解情况”。
这位商界巨擘似乎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他放下了繁忙的公务,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试探林默。
他会不经意地把林默带到老宅已经尘封多年的三楼储藏室,那里堆满了周子昂童年的遗物。
“这些东西,本来都想处理掉了,看了伤心。”
![]()
周振雄的声音里充满了怅惘,他拿起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机器人模型,轻轻擦拭着。
林默的目光扫过房间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橡木柜子。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个柜子,密封性应该很好。”
周振雄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子昂小时候最怕打雷,每次打雷,都会抱着小毯子躲进这个又大又黑的柜子里,以为这样雷声就找不到他了。
这个习惯,除了家里最亲近的人,无人知晓。
又一次,周振雄的书房里,他指着满墙的藏书,故作随意地问:“你喜欢看书吗。
我儿子以前最喜欢一套画册,可惜后来搬家的时候弄丢了,怎么也找不到了。”
林默甚至没有抬头,他正专注地看着周振雄桌上的一份财务报表,嘴里却轻声回应:“是那套法国人画的《环游世界八十天》立体书吗。
我记得,翻到最后一页君士坦丁堡的时候,那个热气球的弹簧坏了,总是弹不起来。”
周振雄如遭电击。
那个坏掉的弹簧,是当年他亲手试图修复却没能成功的遗憾,是他和儿子之间的一个小小秘密。
林默说出的这些细节,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一次又一次地剖开他记忆的深处,让他越来越相信,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就是他失散了十六年的儿子。
他的态度开始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他看向林默的眼神,不再是审视和试探,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想要弥补的愧疚。
在华泰集团的高层会议上,周振雄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
他力排众议,将集团下一个季度最核心的新能源项目,全权交给了毫无资历的林默负责。
“林默虽然年轻,但他看问题的角度很刁钻,思路很清晰,我相信他的能力。”
周振雄的话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林默身上,有嫉妒,有猜疑,有不屑。
王瑞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反对意见:“董事长,这太儿戏了。
这个项目关系到集团的未来,怎么能交给一个新人,一个……一个连来历都说不清楚的人。”
04
柳如玉虽然不参与公司事务,但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表面上依旧对林默关怀备至,会亲手给他煲汤,嘘寒问暖。
“小默啊,你刚接手这么重要的项目,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你王瑞叔叔也是为了公司好,你别往心里去。”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她的大度,又巧妙地拉近了和林默的关系。
然而,一转身,她就对王瑞下了密令。
“去查,把他从小到大的底细给我查个底朝天。
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白天的温柔,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职场的风波,来得比预想中更猛烈。
王瑞把林默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他仗着自己是集团元老和皇亲国戚的双重身份,在公司里党同伐异,纠集了一帮人,处处给林默的项目使绊子。
林默需要的合作部门,总是以“流程”、“规定”为由,拖延提交必要的数据。
他申请的预算,被财务部门以各种名目克扣,举步维艰。
甚至,他团队里的核心技术员,也被王瑞用高薪和股权诱惑,挖到了自己的阵营。
在一次项目进度汇报会上,王瑞更是发起了公开的挑衅。
他指着投影上林默团队做出的初步方案,用一种极其轻蔑的口气说道:“这种大学生水平的方案,也好意思拿到董事会上来。
我早就说过,有些人,靠的根本不是能力,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
他刻意加重了“别的什么东西”这几个字,在场的谁都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那是在暗示林默是靠着“可能是董事长儿子”这层暧昧不明的身份上位的。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所有人都看着周振雄,想看他如何反应。
周振雄的脸色铁青,正要发作,林默却轻轻地按下了遥控器,投影画面一转,切换到另一份PPT。
“王副总,感谢您的指教。”
林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不过在讨论我的方案之前,我想先请大家看一下这份文件。
这是您主导的,上个季度完成的‘城西物流园’项目的最终审计报告。”
王瑞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林默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他的逻辑清晰得像一条冰冷的锁链,一环扣一环,将王瑞牢牢锁死。
“报告显示,物流园项目的建筑材料采购成本,比市场平均价高出了百分之三十。
而中标的供应商‘宏发建材’,其法人代表,恰好是王副总您的小舅子。”
“不仅如此,您为了赶工期,在项目第三阶段擅自修改了地基加固方案,虽然表面上节约了三百万的成本,但却留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
根据第三方结构安全评估机构的最新模型推演,这片地基在未来五年内,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概率,会因为雨季的土壤沉降而发生主体结构开裂。”
林默每说一句,王瑞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林默说到最后时,王瑞已经汗如雨下,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默说完,将目光从投影上收回,转向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的周振雄,微微鞠了一躬。
“董事长,我的汇报完了。”
05
这场会议,最终以王瑞被周振雄痛斥并停职调查而告终。
林默不仅用无可辩驳的专业能力完美化解了危机,更用雷霆手段,拔掉了王瑞这颗毒瘤,一时间在公司内部声威大震。
周振雄对他的欣赏和信任,也因此达到了顶峰。
他几乎已经认定了,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坚韧、更出色的儿子。
而这一切,都被暗处的柳如玉冷冷地看在眼里,她知道,她必须加快自己的计划了。
决战的时刻,在一个看起来最温馨祥和的场合,毫无征兆地来临了。
那天是华泰集团的年度股东大会前夕,按照惯例,周家会举办一场家庭晚宴,邀请的都是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和集团的几位核心高管。
晚宴的地点就在周家大宅的花园里,草坪修剪得像绿色的天鹅绒,鲜花和彩灯点缀其间,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餐具和丰盛的菜肴,一切都显得那么优雅而体面。
林默作为周振雄的助理,也被要求出席。
他一出现,就立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人们的目光像蜜蜂一样黏在他的身上,窃窃私语,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段时间,“林默是董事长失散多年的私生子”这种传闻,早就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柳如玉穿着一身合体的白色旗袍,端庄贤淑地穿梭在宾客之间,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
她亲热地拉着林默的手,向众人介绍:“这是小默,振雄新来的助理,是个非常能干的年轻人。”
![]()
她的姿态,仿佛已经完全接纳了林默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晚宴进行到一半,气氛正融洽时,被停职后一直销声匿迹的王瑞,却不请自来了。
他满面红光,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脸上挂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扭曲的笑容,仿佛一个即将揭晓终极谜底的魔术师。
“抱歉抱歉,各位,我来晚了,不过,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个非常、非常精彩的助兴节目。”
王瑞的声音尖利而响亮,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径直走到餐桌的主位,将那个文件袋“啪”地一声甩在桌子上,那声音在觥筹交错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刺耳。
“董事长。”
王瑞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死死地盯住了林默,“还有各位叔伯长辈,我知道,最近一直有些关于这位林默先生身份的传言。今天,我就让大家看个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周振雄的眉头紧紧皱起,厉声喝道:“王瑞,你在这里发什么疯。给我滚出去。”
“别急啊,董事长。”
王瑞笑得更加得意了,“我这可都是为了您,为了我们周家好,免得被一些别有用心的骗子,骗光了家产还蒙在鼓里。”
他说着,猛地撕开文件袋,将里面的文件像天女散花一样洒了出来。
照片、户籍资料、各种证明文件的复印件散落了一桌。
王瑞拿起其中一张,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宣布:“我查清楚了。这个叫林默的人,他根本就不是您的儿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从小在城南那家破破烂烂的‘星光孤儿院’长大,这里有他完整的档案。从他被扔在孤儿院门口,到他被人领养,再到他上学、毕业的所有记录,清清楚楚。他就是个骗子,一个处心积虑、为了图谋我们周家财产的惊天大骗子。”
06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齐刷刷地刺向了林默。
周振雄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他身体晃了晃,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的巨大痛苦。
![]()
柳如玉则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惊呼,用手捂住嘴,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痛心疾首的表情,那演技足以拿下一座小金人奖杯。
在王瑞嚣张的狂笑和众人鄙夷的注视下,林默,这个审判台中央的被告,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拿起桌上一份印着他童年黑白照片的档案,看了一眼,嘴唇甚至还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像一个极淡的嘲讽。
然后,他转向脸色煞白的周振雄说了一句话,语气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
这句话一出口,王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全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