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三月,北京的春风带着微寒。人民大会堂里,花纹地毯吸走了脚步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缓缓步入会议厅。他的胸前没有佩章,军装也已褪色,可那双经历过战火的眼睛仍透出坚毅。中组部工作人员递上一纸公文,黑色钢笔字写得工整:“吴成德同志,恢复党籍、军籍,享受正军级待遇。”短短二行字,却足足让这位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等了二十七年。
往回推二十多年,吴成德的履历相当亮眼。河北景县贫苦娃出身,十六岁参军,抗日烽火中一路历练。辽沈、平津、衡宝会战屡立战功,一九五一年被任命为志愿军六十军一八〇师代政委,时年三十六岁。论资历、论年龄,他正处在指挥员的黄金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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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一年四月,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酝酿已久。双方都在集结,炮火尚未铺天盖地,情报与后勤的较量就先行一步。此时的志愿军三兵团虽然人数可观,但弹药和补给线拉得过长,后方运输困难已是隐患。战役打响后,一八〇师在汉江南岸撕开缺口,却因为弹药粮秣无法及时补充,被迫滞留前沿整顿。
五月下旬,美军第十军和韩军部队利用机动装甲与空中侦察,对汉江一线实施钳形穿插。一八〇师奉命阻击三日至五日,为主力回撤争取时间。抵抗圆满完成后,部队刚准备北移,却发现退路已经被堵死。师指挥所急电六十军军部,请求火力支援,得到的答复却只有四个字:自主突围。
凌晨,战地上只有照明弹映亮的白雾。吴成德召集师、团干部在山沟里商议。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他率先打破僵局:“分散成小股,遇溪过溪,见山翻山,不可恋战。”会议结束,他巡查每个阵地。当他看见成排担架上的重伤员,脚步停住了。有人劝他随主力先走,他却脱口而出:“同志们,我和大家在一起,谁也不能落下!”那句话,日后被幸存者反复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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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数批小分队陆续摸黑突围。可惜,缺乏电台联络,再加美军雷达锁定谷口,零星队伍大多折回。战后统计,一八〇师一万余名官兵,仅四千余人闯出魔网,其余轻重伤散布山岭。吴成德带着百余名伤员辗转游击,靠缴获的步枪和山民支援苟延。一年零两个月,队伍只剩三人。
一九五二年七月,美军加强山地清剿。搜捕过程中,吴成德因腿伤失血被俘。他的真实身份未被立即识破,押往釜山战俘营,编为普通在押人员。美方情报人员曾用高官待遇、赴台承诺轮番劝降,他不为所动,也未透露任何编制详情。战俘营里条件恶劣,他却每天记录天气、人员分布,用细小文字塞进牙膏皮保存——这是他对组织唯一能做的“汇报”。
停战协定签署后,大规模遣返战俘启动。一九五三年九月二日,吴成德踏上归国列车。车厢里的镜子映出的是面黄肌瘦、双颊凹陷的中年汉子,他却挺直脊梁;他确信,祖国不会忘记流血的兵。可到达辽宁昌图归管处后,流言与审查扑面而来。那个时期,“被俘即有嫌疑”的观念根深蒂固,绝大多数战俘被要求“坦白”受敌拉拢的情况。吴成德面对调查,始终坚持“未泄露机密”四字,拒绝编造自责材料。结果,他与其他数千名战俘一同被处以上处分:开除党籍、军籍,遣返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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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老家,土坯院子,半旧军装。上访信一封接一封,厚厚一摞。有人劝他认命,他摇头:“总有一天,历史会说话。”靠乡镇企业临时工工资,他勉强养家,却保持着五公里晨跑的习惯。那是军人骨子里的自尊。
七十年代后期,党内拨乱反正开始推开。志愿军战俘问题被重新提上日程,中编、总政多次调档核实。卷宗里,釜山营的原始记录、同营战友的证言、吴成德牙膏皮字条,一项项摆上桌。专家组得出结论:吴成德无泄密、无叛逃、战俘期间表现坚定。中共中央第七十四号文件下发,明确“对被俘同志应实事求是区分对待,凡表现坚定者应予纠正原处分”。
一九八〇年春,那纸公文终于摆到他面前。签字后,工作人员轻声提示:“吴老,组织上为您安排了疗养,您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他笑了笑,把公文折好揣进上衣口袋,转身先去给父亲坟前烧纸。这一天,他六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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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档案补充记录写得简洁:吴成德,享受正军级医疗、住房和抚恤。可纸面数字之外,是一位老兵青春与信仰的代价。有人问他后悔吗?他回答:“军人做的选择,战场已经盖了章,哪能再去涂改。”
在河北景县的乡路上,常有村童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晨练。孩子们并不知道,他曾经是志愿军战俘中级别最高的将领,也不知道他等了整整二十七年才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身份。他们只知道,天还没亮,老人已经跑到了村口的那棵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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