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嵛·春》的选题调研开始于2023年的10月,2024年2月中旬正式开拍,并于2024年的7月结束拍摄。这期间我们团队往返于烟威两地,驻扎于牟平和文登,前后接触的人物近百人,由四位主人公的故事最终构成了《昆嵛·春》的主体。今天,我想与你分享镜头之外的春天。
(一)
“春天最动人的是什么?”
“是花。”
策划会上,我们一致决定:要在这一集里,讲一个关于花的故事。于是我们启程,寻找一个与花相关的人和事。
在昆嵛山下,我们遇见了张令辉夫妇。他们放弃了北漂生活,回到了家乡,在昆嵛山下的一片荒地上建起了一座花园。初见时,正值深冬,山野荒芜,四下皆是凋零的灰调。
张令辉领我参观她的小花园,指着园子里的一块空地说,“这底下是“雪片莲”,等春天的时候会开出可爱的小白花。”又指向我的脚下,“你踩着的,是“花毛茛”的种子,开出的花,颜色很鲜亮。”她如数家珍——那是洋水仙,那是虞美人,那是大丽花。
在她的眼里,每一寸泥土下,都藏着一个生命。“等到了春天,花园的花像炸开锅了一样,热闹的不得了。”我看着光秃秃的地面,怎么也“脑补”不出来“开锅”的盛景。令辉只是笑:“不着急,给它们时间,蛰伏之后,就是花开满园。”
于是,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植物的生长依循大自然的节律,加上地处半山坡,气温偏低,植物的萌发更为缓慢。我们隔三差五前往花园探访,它仿佛一直在沉睡。一月,令辉忙着除草,剪枝,播新种,施肥浇水;二月,她爬上屋顶修建月季,枝条在她手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口子。长达两个月的镜头里都看不出半点儿春的痕迹。
三月,几棵早樱树萌发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苞;四月,当我们扛着机器踏进小花园的时候,猛然发现樱花已经缀满枝头,泥土里满是娇嫩的绿芽。
一阵风吹过,樱花花瓣在脚下翻滚如雪,那一瞬间,犹如岩井俊二的电影画面在眼前重现,美好到不真实。
整个四月,花园如令辉所说,“开锅了”。植物在阳光的照射下,接连破土,又卯着劲儿将花苞朵朵绽放。土黄色的花园转眼间变得五彩斑斓。
张令辉的花园让我对春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不仅是一次自然的复苏,更是一次生命的重启,这座花园告诉我:所有美好的抵达,都必经蛰伏的旅途。花期如此,人生亦然。
(二)
2023年底,我拿着记录了十五位樱桃种植户的调研表,对执行总导演杨成龙说,我还没遇到让我心动的拍摄对象,人物有很多,但是总觉得差点意思。杨导挠挠头说:“春季这一集,开年就得拍了,时间不等人,得抓紧做决定。”
做纪录片,看似是在记录时间,与时间为友,但其实每分每秒都在与时间赛跑。在烟威地区走访调研两个多月,从初定主题到修正方向,从拜访人物到广泛搜寻,看似稳步推进,实则常如大海捞针,逆水行舟。理想的拍摄对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转机出现在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雪之后。昆嵛山下,多处樱桃大棚不堪积雪重压而倒塌,我想:也许机会来了。越是艰难时刻,越有可能诞生“英雄”。
顺着这个思路,我打了十几通电话,终于联系上一位叫王文明的村书记,我说明拍摄意图,希望尽快见面,电话那头,他语气坚决:“大棚倒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别拍我了。”
正是这句话,让我决定一定要见他。经过几天沟通,我终于坐在了他的对面。眼前的他,平头浓眉,声音洪亮,一身板正的行政装,脚上是一尘不染的皮鞋。很难想象,在这得体利落的外表下,他已经连续多日都未合眼。十个樱桃大棚,被大雪压垮了四个,大批樱桃树随之折断,五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我感受到了他的焦虑,更坚定了相机应该在这里架起来。一个年近六十、不肯服输的带头人,如何与焦虑共处?如何在废墟中重建?又如何面对乡亲们的失望与期待?我想知道这些答案。
历时半年多的时间,我们与老王朝夕相处,他从抗拒相机,回避交流,到见到我们如村中老友,远远便扬起笑容。
我们见证他从愁眉不展,到为了修大棚急得嘴角起泡。
从面对断枝残架的沉默到新一季樱桃终于装满了一筐又一筐。
时间,给了我们所有人最有力、也最动人的答案——它不是一句结论,不是一场奇迹,而是一个普通人,在几乎被压垮的时刻,选择一步一步,把倒塌的春天,重新扶起来。
而这份答案,也写在一个更细微的地方——那就是老王脚上那双始终干净的皮鞋。无论是在泥地里抢救树苗,在废墟中清点钢材,还是爬上数米高的棚架,无论前一天鞋面上沾了多少尘土与泥泞,第二天清晨,它总会恢复如初,一尘不染。
我后来才明白,那不是洁癖,而是一种生活姿态。是一个人被生活的巨浪劈头盖脸皮打来时,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份体面;是一切都可以坍塌的时刻,内心秩序不曾倾覆的无声证明。“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这是王书记在春天教给我的道理。
(三)
这个春天,我和摄像老师并肩作战,尝过春雪的寒冷,也感受过初夏的燥热,我们扛着机器爬过山,淋过雨,上过墙头,踩过泥泞,在凌晨三点的大棚跟着村民采摘樱桃,在凌晨四点的山顶裹着棉衣等待日出,也在深夜里为了第二天的拍摄方案,反复推敲,彻夜长谈。
这个春天,我们遇到了一笔一画勾勒植物世界的植物科学画画师李爱莉,在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植物标本馆触摸过三百万份被时间封存的植物记忆。
我们也曾在5月来临的时候,和楚岘村的村民一起度过了一场盛大的樱桃节,看到整个村庄被一颗颗樱桃点缀成了红色。
而又在6月,见证了王书记的樱桃一箱箱装车,驶向远方。
在月季盛开的时刻,我们与令辉夫妇一同迎来了春天花园开放日,无数爱花之人从四面八方赶来,相聚在他们亲手浇灌的春天里。
漫长的沉寂,终究迎来了生命的绚烂。
荒芜之下,可以是花园;废墟之上,也能重建春天。
我何其有幸,成为这个春天的见证者与记录者——不是旁观,而是走进;不是讲述,而是倾听。是他们,让我相信:所有蛰伏,都有意义;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本身就是春天。
(作者:张瑞祺 纪录片《昆嵛》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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