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皇河的春水涨了又退,岸边的柳树绿了又浓,淮北平原上的丘府宅院里,两株老槐树正飘着细碎的白花。谷雨刚过,午后阳光斜斜洒进账房,李银锁坐在红木案前,指尖轻轻拨过算盘珠子,账簿上密密麻麻记着今春做衣裳的用度。
她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浅荷色襦裙,这是今春刚上身的新衣,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却染得素净,连绣花也只在衣襟处缀了几朵淡雅的兰草。她对着铜镜整了整发髻上的银簪,这才捧起账簿,往祝小芝的院子走去。
穿过两道月亮门,院里的玉兰已谢了,祝小芝正坐在廊下看着宜庆和宜喜在院子里玩耍。祝小芝身上穿着一件深青底绣暗金缠枝纹的褙子,下面是墨绿马面裙,整个人显得庄重而威严。
“少夫人安好!”李银锁轻声请安。祝小芝抬眼看了看她,嘴角微微上扬:“是妹妹啊,春衣的账目都理清了?”
“回姐姐,都理清了,正要请您过目!”李银锁将账簿双手奉上。
祝小芝接过账簿,示意她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自己则一页页翻看起来。
正月刚过,太皇河上的冰还未全化,丘府里已开始张罗春衣的制作。这一日,裁缝赵师傅领着徒弟来到李银锁的院子里领差事。
“李姨娘,眼看着要开春了,该准备春衣了!”赵师傅躬身说道。
李银锁放下手中的账本,温和地笑道:“赵师傅来得正好,我正要差人去请您。今年春衣的料子,世安大掌柜前日刚派人送来一批新的,有从杭州来的绉纱,也有苏州的宋锦,都在库房里备着呢!”
她说着取出一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今年春季各房需要制作的衣裳数目和用料。
“按照往年的规矩,少爷和少夫人各五身,您这边负责少爷、少夫人、小少爷、小姐和李欢儿姑娘的。周师傅那边负责我和其他下人的!”
![]()
赵师傅连连点头:“老朽记得,少爷喜好鲜亮些的料子,少夫人则偏爱庄重冷色!”
“正是如此!”李银锁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图样,“这是少夫人前些日子从府城得来的最新花样,您瞧瞧,有几样很适合做春衫!”
二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丘世裕摇着一把折扇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宝蓝色遍地金直身,领口和袖口都镶着狐毛,显得格外富贵。
“银锁,在忙春衣的事?”他随意地在主位上坐下,目光扫过赵师傅手中的图样,“今年有什么新鲜料子没有?”
李银锁忙起身回道:“回少爷,世安大哥前日刚送来一批江宁织造府的云锦,正好适合做春衫!”
丘世裕眼睛一亮:“云锦好啊!拿来做件披风正合适。对了,我前日在张老爷家见到一件遍地织金蟒袍,气派得很,你也让赵师傅给我做一件类似的!”
李银锁微微蹙眉,轻声劝道:“少爷,织金蟒袍是逾制的,咱们寻常人家穿不得。不如用那匹云锦做一件直身,既体面又不越礼!”
丘世裕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就依你吧。记得给我多做几身,春天要赴几场宴会,总得有像样的行头!”
送走了丘世裕,李银锁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赵师傅说:“那就按方才说的,给少爷做八身春衣,少夫人五身。小少爷和小姐各三身,李欢儿姑娘两身!”
赵师傅应下,带着徒弟去库房领料子了。
![]()
午后,另一位裁缝周师傅也来了。周师傅年纪稍轻,手艺却也不差,主要负责给李银锁和府中其他人做衣裳。
“周师傅,今春您的活计还是老样子,给我做五身,要给小蝶姑娘和刘桃子姑娘各做一身,再就是下人们的春秋粗布衣裳!”李银锁细细吩咐道。
周师傅笑道:“李姨娘总是这般细心。不知今年您可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颜色?”
李银锁想了想,说:“还是浅色清淡的就好,那匹月白色的杭绸留着做两身襦裙,记得绣花要淡雅,不要过于繁复!”
周师傅会意地点点头。他在丘府做了这么多年裁缝,自然懂得分寸。李姨娘虽是妾室,却是少夫人眼前得力的,穿着打扮向来素净雅致,既不失身份,也不会越过少夫人去。
三日后,赵师傅带着徒弟来到正厅,这次是来给祝小芝量尺寸。
祝小芝站在堂中,伸开双臂,由着赵师傅的徒弟测量肩宽、袖长。赵师傅则在一旁恭敬地记录。
“少夫人近来清减了些,腰围可以收半寸!”赵师傅说道。
祝小芝淡淡一笑:“年后府中事务繁多,是瘦了些。记得衣襟不要开得太大,袖口也不要太宽,免得做事不便!”
“老朽明白!”赵师傅连连点头,“料子已经按您的喜好选好了,一匹玄色暗纹缎子做马面裙,一匹黛蓝妆花罗做褙子,还有一匹石膏色云锦做披风……”
“这些你与银锁商量便是!”祝小芝打断他,“只记住一点,不必太过奢华,但要耐穿得体!”
![]()
量完尺寸,祝小芝特意嘱咐道:“小少爷的春衣要多备两身,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去年做的衣裳,今年开春就短了一截。另外,李欢儿那孩子也该添新衣了,选那匹水红色的软罗给她做一身,小姑娘家,穿鲜亮些才可爱!”
“少夫人仁慈!”赵师傅躬身应道。
二月下旬,春衣陆续制作完成,赵师傅和周师傅分别带着成品来到李银锁处交差。
李银锁仔细检查着每一件衣裳。丘世裕的八身春衣果然华丽非常,有遍地织金的直身,也有绣着百蝶穿花图案的道袍,还有一件宝蓝色团花纹的氅衣,无不用料考究,做工精细。
祝小芝的五身衣裳则庄重典雅,虽然颜色偏冷,但通过精巧的剪裁和细腻的绣工,依然显得高贵大方。特别是那件石膏色云锦披风,领口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既不张扬,又显身份。
小少爷丘宜庆和李欢儿的衣裳也都合身得体,李欢儿那身水红色软罗裙尤其娇俏可爱,衣襟上绣着小小的芙蓉花,正适合她这个年纪。
周师傅负责的衣裳也同样精致。李银锁的五身春衣各有特色,月白杭绸襦裙清雅,浅碧罗衫飘逸,藕荷比甲秀气,每一件都符合她温婉的气质。
小蝶和刘桃子的新衣也都做好了。小蝶得的是一身杏子黄缕金裙,刘桃子则是一身沉香色潞绸衫。两人来试衣时,都欢喜不已。
![]()
“多谢少夫人恩典,也劳李姨娘费心了!”小蝶抚摸着裙上的绣花,满脸喜色。
李银锁笑道:“这是你们应得的。少夫人说了,去年家中盈利颇丰,家里人待遇自然都要丰厚些!”
接下来是分发下人粗布衣裳的时候。丘府上下有丫鬟仆役掌柜伙计六十余人,每人春秋两季粗布衣裳各一身,堆满了半个院子。李银锁指挥着几个婆子按照名册分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
“春季做衣裳共计用银一百八十二两,”祝小芝翻看着账簿,轻声念道,“其中少爷八身,用银四十六两。我五身,用银二十八两。银锁你五身,用银十五两。宜庆三身,用银九两。宜喜三身,用银十两。欢儿两身,用银五两……”
李银锁轻声补充道:“小蝶和刘桃子各一身,共用银六两;下人粗布衣裳六十三人,每人一身,共用银三十两。余下是针线杂费。”
祝小芝点点头,继续翻看后面的明细。账簿上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何年何月、为谁做何衣物、用何料子、费多少银钱,一目了然。
“世裕那件遍地织金直身就花了八两银子?”祝小芝微微蹙眉。
李银锁轻声回道:“那是用的江宁织造府的上好云锦,一匹就要十五两银子,那件直身用了半匹多,加上金线和手工,八两已是赵师傅精打细算的!”
![]()
祝小芝叹了口气:“也罢,他喜欢就好。倒是银锁你的衣裳,未免太素净了些,下次多做两身鲜亮些的,那匹浅碧色的软烟罗就很衬你!”
李银锁微微一笑:“多谢姐姐好意,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祝小芝合上账簿,递还给李银锁:“账目很清楚,难为你这么细心。去账房支银子吧,别忘了给两位裁缝封个红包,他们手艺确实不错!”
“是,姐姐!”李银锁接过账簿,轻轻施礼后退下。
寒冬腊月,太皇河上结了一层薄冰。这一日,窗外飘着细雪,李银锁在账房里整理一年的衣裳账目。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她时而凝神计算,时而提笔记录。
祝小芝掀帘进来,带来一股寒气:“妹妹,今年的总账可出来了?”李银锁忙起身让座,递上一本厚厚的账簿:“正要向姐姐汇报!”
祝小芝接过账簿,一页页翻看。春、夏、秋、冬四季的用度清清楚楚列在纸上,每一季下面又详细记录了各人的衣裳数目和花费。
“春季一百八十二两,夏季一百一十两,秋季九十五两,冬季预计二百四十两,”祝小芝轻声念着,“全年总计约六百二十七两!”
李银锁补充道:“秋季因下人们春秋衣服已在春季做了,故而花费少了些。冬季的预算包括每人一件斗篷或氅衣,少爷和少夫人用的是貂皮,其他人多是羊皮或棉氅!”
![]()
祝小芝合上账簿,若有所思:“六百二十两,够寻常庄户人家过大几十年了!”
李银锁轻声应道:“咱们府上人口多,规矩也大,自是不同!”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太皇河畔的田野和道路。丘府里却暖意融融,两个裁缝正在赶制最后的冬衣,为这个大家族抵御严寒。
祝小芝望着窗外的雪景,忽然问道:“银锁,你说咱们是不是太奢侈了些?”
李银锁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夫人何出此言?丘家是太皇河畔有头有脸的人家,排场体面是必须的。况且,咱们的用度都在情理之中,并未过分挥霍!”
祝小芝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她知道李银锁说得对,在这太皇河一带,丘家的排场不仅关乎脸面,更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等过了年,又是新一年的春衣了!”祝小芝轻轻说道,“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衣裳账目,怕是永远也算不完的!”
李银锁微笑着应道:“只要丘家兴旺,这账目银锁愿意一直算下去。”二人相视一笑,账房内的炭火噼啪作响,窗外雪落无声。
![]()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