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四百二十二年的腊月夜,阿舒探头问:“爹,又在对着灯火写字?”」陶渊明没有抬眼,只轻轻应了一声:“纸上字多,都是为你们几个。”对话不过一句,却把一个晚年父亲的焦灼摆到了台前。从这天起,《责子》一诗被写进了东晋寒意最浓的夜里,也被写进了后世无数父母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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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末期,王谢堂前的竹影尚在,士族余温犹存,但对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宗支来说,这层光环已难遮风挡雨。陶渊明的祖父陶侃做过荆州刺史,父亲陶逸也当过小官,可等家里轮到他当家,田亩被分割,旧日门生故吏各自散去,剩下一袭读书人的傲骨。有人说他“骨鲠不可屈”,也有人暗笑他“孤介”,但饿与自由之间,他始终选后者。
三十二岁出仕彭泽,四十岁挂冠而去,这两段时间常被史家并置,却容易忽略一点:家口增多。第一任妻子早逝,第二任妻子接连为他生下阿舒、嗣子、仲连、季连,第三任妻子再添通儿。五张稚脸围着柴门转,大人一低头便能听见嬉闹声。温情的画面背后是现实:粮食够不够?学费出不出?这些问题,任何“乌衣巷名士”都躲不开。
有意思的是,陶渊明对教育的初衷并不复杂——希望有人延续祖辈的士人风骨。“阿舒诵书似嚼蜡,一盏茶功夫就溜去摸鱼。”朋友庾亮曾笑道:“兄长,你那长子可真像你退职时的模样,闲散得很。”笑声之后是无奈。懒散、贪玩、粗枝大叶,这些标签几乎贴在五个孩子每个人的背上。父亲的温和在无形中成了纵容,孩子们并不觉得荒废光阴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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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年冬,他在屋檐下听到二儿子朗读《诗经》错字连篇,三儿子又把邻家鸡雏逗得满院飞,胸口那股久压的郁闷终于翻涌。他提笔写《责子》,首句“白发既已生,少年犹不学”,开门见山,没有比这更直白的痛心。短短一百二十余字,没有高深典故,也没有官样腔调,像一顿不加修饰的家常饭——咸、辣、火候俱全。
诗句里夹着狠劲:“怠惰自甘沉,终为溺泥客。”这不是文人风雅的婉转批评,而是东晋父亲最直白的呵斥。试想一下,在讲求“家丑不外扬”的时代,一个诗人竟把孩子缺点摊在纸上,甚至留给后世评说,勇气与恨铁之心同在。行文末尾忽然一转,“努力加餐饭,明朝更自勉”,语气又软回来。先重锤,再递温汤,东晋版的“严父慈母”在这数行中完成了情绪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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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的那晚,柴屋里灯草烧到噼啪作响。阿舒低声说:“爹,是孩儿等不才。”陶渊明只是摆手:“字写出去了,你们自己掂量。”这句对答后来被通儿复述给友人,像一段家族秘辛。值得一提的是,《责子》并非一纸呵斥就结束它的使命,它迫使五个儿子第一次正视“读书”二字。此后阿舒随族叔赴建康,算是补齐了功课,嗣子开始给邻里抄谱写字赚零用,几个人虽未显达,却也没再被乡里称为“顽童”。
翻看同一时期的家训文献,会发现不同家族采用不同方式:谢安用“琴棋”磨性子,桓温靠“兵马”练胆识。陶渊明却没这些资源,他只有纸笔和夜灯。纸笔能刻骨,夜灯能洞心,合在一起,给了孩子们一面镜子。无法否认,《责子》没有把五兄弟送进庙堂,但它避免了更坏的结局——沉沦与流散。对一个中落士族而言,能收住人心已属难得。
东晋晚年政治羸弱,外有南燕、后秦侵扰,内里山泽之间盗贼时起,普通百姓尚需奔走,读书人的困境更不难想象。陶渊明辞官后靠耕读维生,曾记录“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孩子们耳濡目染,未必懂诗意,但总懂得父亲劳累的背影。当浪漫诗句与现实汗水撞在一起,《责子》就不只是骂,更是最后的提醒:再不自立,家风就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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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质疑:“若他稍多些管束,子嗣也许不至此。”事实未必。仕途考量、人情算计、家计分配,每一步都要银钱与门路。陶渊明之所以选择言辞激烈,却仍留余地,正因他清楚地知道——时代给不了子女们与祖父那一辈同等的台阶,能做的只有让他们自己站稳。
遗憾的是,《宋书·隐逸传》中对五兄弟着墨不多,学术界大多据《陶渊明集》附言揣测其后半生:阿舒卒于元嘉年间,仲连做过县吏,通儿则因好酒早逝。成就称不上辉煌,但避开了穷途末路,从父亲角度看,已算关照得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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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典诗歌里,写儿女的篇章何其多。《游子吟》唱母爱,《送别》写牵挂,唯有《责子》字里行间横着“怒”与“哀”并存的锋刃——它不像孟郊那般温润,也不似苏东坡那般旷达,却真实。因为真实,所以千年后读来仍让人脸热,有时甚至分不清羞愧是为陶家子嗣,还是为世间所有敷衍学业的后生。
千百年来,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并未削弱,只是时代替换了读书与功名的载体。今日的试卷、履历,和当年的《诗经》、《尚书》所起的功效别无二致。《责子》之所以仍被引用,不在于它文学价值多高,而在于它提供了一种方法——用最直白的文字,把问题摊开给子女看,让他们自觉承担后果。这一点,比任何冠冕堂皇的训诫都管用。
不难发现,《责子》之后,陶渊明再无类似作品。他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家长里短到此为止。诗人退回田垄,孩子们各揣简册奔前程。风吹过五棵枫树,落叶如旧,柴门依旧。那天夜里写下的“骂儿诗”,成为一家人默契的暗号:哪怕世路艰难,错认方向时,翻开那页纸就能找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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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若问,这首诗是不是最终让五个儿子个个成才?答案显然不是。但它至少告诉世人,一个父亲可以没有权势,却不能没有求子上进的那份急切。失望归失望,底色依然是爱,这才是《责子》真正的分量。没有轰轰烈烈的家训仪式,只有灯下纸上短短百字,却够一个家在风雨中站得更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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