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小林 来源于当代文学批评
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
《我们的荆轲》是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趁热出版的一部话剧剧本。在这部书的腰封上,赫然写着这样两段推广语:“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新作”;“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诺贝尔奖评委会”。在该书的“莫言采访之三”中,莫言告诉记者说:
我们一直将《史记》当信史读,但其实这部书里,司马迁想象的成分很多。他写的也是他自己心中的历史。他对历史人物的爱憎,也影响了他对历史的真实记录。我写《红高梁》时就认识到,历史其实就是传奇,因为最初的历史是口口相传的,人们在传说历史时,都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添油加醋,夸张神话。我现在还活蹦乱跳,但在我家乡,已经有人在“神话”我了,譬如说我过目不忘,说我能背诵《新华字典》,其实,我记忆力很差。所以,我建议将历史当成文学看。
读罢莫言的这段话,我真佩服其卓越超群的想象力和将历史当作儿戏的放言无忌的“大嘴巴精神”。如此不靠谱的话,既是对司马迁的不尊重,也是对历史的不尊重。古往今来,人类历史上所有历史学家所付出的艰辛和不懈努力,都被莫言的信口开河全盘抹杀了。
按照这样的逻辑,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历史,更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历史学家,所有的历史学科,都应该迅速取消掉,因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连真正的历史都没有,哪来真正的历史学家?莫言之所以敢于挑战司马迁,一方面说明,他偏激的思维方式有失全面和客观,另一方面则说明,莫言对历史知识的理解,仍然是晃来荡去的“半桶水”。
司马迁在写给任安的信中,说出了自己对于写作《史记》的宏伟理想:“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此,司马迁忍辱负重,耗费了毕生精力。他广泛地阅读了《诗》《书》《易》《礼》《春秋》《秦记》《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以及《禹本纪》《山海经》,同时还阅读了大量的汉家档案文书等。
为写《五帝本纪》,他从长安出发,来到了湖南省宁远县境内,寻访古代传说中帝舜南巡中去世埋葬于此的九嶷山;为了写《屈原贾生列传》,他千里迢迢,来到古长沙国的罗县,访问了楚国诗人屈原投江的汨罗江乡亲。即便是写那些远古的历史,司马迁也并非像莫言所臆断的那样,凭空想象、虚构历史,而是满怀着对文字的敬畏和对历史的尊重,东浮大江,南登庐山,一路悉心思索,一路实地考察了“禹疏九江”的传说,然后顺江而下,来到了会稽山,考察了传说中禹王曾经居住过的“禹穴”。
为了写作《孔子世家》和《秦始皇本纪》,司马迁不顾道路艰辛,到达了鲁国的都城(今山东曲阜),拜访了孔子墓和阙里,瞻仰了孔子庙堂,以及里面的车服、礼器等遗物。他还到了诸多重要历史人物的故乡和事件的发生地,考察历史事件发生的人文和地理环境——他到过孟尝君曾经封邑的古城,对当地的父老乡亲进行口述记录,并到过楚汉战争的必争之地、西楚霸王项羽的都城,以及刘邦、萧何、樊哙等历史人物的故乡……在撰写《史记》的过程中,司马迁从来就没有像莫言所说的那样,把人们添油加醋、捕风捉影的东西胡乱写进书里。
事实上,如《史记》中的《刺客列传》,完全就像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口述史”。司马迁特意在文中解释说,荆轲刺秦王的事,是公孙季功和董生讲述给其父亲司马谈的,刺秦这件事离司马迁出生,也仅仅只有82年。而书中的许多资料,都是司马迁在调查了众多的古代传闻和故事、接触了当代许多重要的历史人物之后,所收集到的第一手资料。
对历史一知半解的莫言,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尽管历史有时会被当成可任意打扮的小姑娘,但更有许多史官“据事直书”,如太史伯、太史仲、太史叔、太史季兄弟这样,在崔杼弑其君齐庄公,强令改写历史的强权面前,不怕淫威、不怕杀头,毅然据实书写,执着地将真相告诉未来的历史学家。
也许莫言更不知道,在中国历史上,更有董狐这样秉笔直书的“良史”。在撰写《史记》时,司马迁始终本着“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思想。在《封禅书》中,他无情地抨击了汉武帝不顾民生,热衷鬼神,享乐于方士们对自己的欺诈。对于老子思想中的糟粕,司马迁同样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并力图为后来的人们观察历史提供一种有效的借鉴。
正因为这种对历史负责的精神和批判锋芒,司马迁的《史记》,才被鲁迅先生盛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古往今来,无数卓越的历史学家,都对司马迁给予了高度的赞扬。西汉的刘向、扬雄;东汉的班彪、班固父子无不称赞司马迁的《史记》是历史的“实录”:“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汉书·司马迁传》)
由于对历史存在着片面的误解,莫言在写作历史剧的时候,采取的则是当今某些影视剧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增加票房而进行的大胆解构和戏说。莫言的“历史剧”,除了剧中人物的名字是“历史”的,事件和故事简直犹如一锅被“乱炖”的猪下水。莫言说:
“《我们的荆轲》取材于《史记·刺客列传》,人物和史实基本上忠实于原著,但对人物行为的动机却做了大胆的推度。我想这是允许的,也是必需的。”
在《刺客列传》中,司马迁所记载的五位刺客,除了曹沫缺乏可信之外,其他如专诸、豫让、聂政和荆轲四位,都已得到历史学家的首肯,而这些刺客都体现出了弱者在强者面前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小国如何抵御外来入侵和污辱以及“士为知己者死”这样一种昂扬向上的壮丽人生。
但在《我们的荆轲》中,一位千古英雄,却成了不学无术、四处钻营行贿、獐头鼠目、一心想出名的无耻宵小。莫言借剧中人物秦舞阳之口,大肆矮化和妖化荆轲,称其
“每到一处,就提着小磨麻油和绿豆粉丝去拜访名人。哪里有名人,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继而又将荆轲塑造成了一个劣迹斑斑、罄竹难书的卑鄙之徒:
“我曾经欺负过邻居家的寡妇” “我还将一个瞎子推到井里” “我出卖过朋友,还勾引过朋友的妻子” “总之,我干过你能想象的所有坏事”。
如此的“妖化”,难免会让读者产生怀疑乃至愤怒:太史公怎么会如此“有眼无珠”,居然把荆轲这样无恶不作、人面兽心的人渣,打造成了千百年来为人所景仰的一代豪杰?
运用这样一种解构方法,莫言动辄对那些历史人物肆意抹黑。在另一个剧本《霸王别姬》中,莫言对“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千古英雄项羽,也进行了如出一辙的“解构”。莫言说:
“历史剧,其实都是现代人借古代的事来说现代的事”,项羽“与其说是一个历史人物,不如说是一个文学典型更为合适”。
在莫言看来,项羽这个人物,除了名字是真的,其他都可能是假的,因为所有的文学典型,都有可能是不真实的。按照这样一种推翻、“强拆”历史的逻辑,为了建构所谓的新发现和新观点,所有的历史和人物,都有可能遭到强行解构——如此行径,就像“黑旋风”李逵一般,看谁不顺眼,就抡起板斧,一路砍去。
莫言的这种“历史剧”,最终只能给人们认识历史造成新的混乱。莫言的文史知识可谓肤浅得惊人,这从《我们的荆轲》一书就能看出来;但他不但没有感到羞愧,反而因一时的“成功”而宣称,支离破碎的教育经历,是他最庆幸的地方:
“很庆幸我读书较少,保护了我的想象力。”
事实上,我国并不乏历史剧方面的优秀编剧,优秀人才被弃之不用,历史知识、素养严重匮乏的人却被奉若神明,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种罕见的奇谈怪论、井蛙之见,无疑是对知识的诋毁和对读书人的公开凌辱。
纵观莫言的创作,谁也无法否认,正是因为读书少,他虽然从事写作数十年,但文字功夫一直不过关,甚至连最基本的“的”“地”“得”都分不清楚。大量的文史知识“硬伤”,更是使他的作品常常不知所云,乃至洋相百出。形形色色的差错,在他的“历史剧”中随处可见,实在是令人错愕——
1、张冠李戴,货不对板
因为缺乏必要的文史知识,莫言对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常常是云里雾里、张冠李戴。当秦舞阳拿荆轲开涮时,荆轲居然说出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这本属陈胜的话。当项羽四面楚歌,被汉军围住的时候,侍卫久久没能寻找到失踪的虞姬而被霸王怒斥,侍从如此禀告:“大王,敌军围困万千重,只怕夫人她进不来了……”
“敌军围困万千重”语出毛泽东的《西江月·井冈山》,只是两千多年前的侍从居然都能吟诵,怎不让人联想到关公战秦琼,张飞杀岳飞?燕太子丹为了拉拢荆轲,竟然派人将捉来的猫头鹰的脑子烘干,研成粉末,让荆轲服用补脑。当燕姬劝荆轲服用这补脑汤时,说了一句:“病笃乱投医”,而这句话,要到清朝时,才第一次由《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对紫鹃说出来。
2、缺乏科学和文化史知识
在《我们的荆轲》中,田光举荐荆轲时,勉励荆轲说:
“你不要辜负了我这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啊,荆卿!”
为了奉劝荆轲抓紧刺秦,田光现身说法地说:
“仅仅三年,我就老得骨质疏松,行动不便,遗憾啊遗憾,可惜啊可惜。”
在《霸王别姬》中,侍卫告诉虞姬说:
“大王让传令兵带来了一只睢水镇脱骨烧鸡和一瓶睢水大曲,请夫人享用。”
在古代中国,只有中医而无西医。我们今天所说的骨质疏松,中医称为“肾全虚性骨痹”,或者叫作“骨痿”“骨枯”“骨痹”等。所谓“骨质疏松”,则是明末清初,西方近代科学和医药学随基督教一起到来后才出现的;而“曲酒”之说,也是人们真正搞清楚什么叫作“糖化发酵剂”之后才有可能出现的。
我总觉得,莫言写历史剧实在是太不考虑后果了。一个作家要想摔得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读者当阿斗,而去胡写、瞎写。莫言曾说:“写作时我是个皇帝。”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皇帝心态”,他在写作时才总是不尊重笔下的人物,不尊重历史,将信笔瞎写当作思维敏捷,将胡编滥造当作才华横溢。由此一来,文史“硬伤”便难免铺天盖地了。
吕雉对虞姬拍马屁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菩萨心肠,不会杀阶下之囚。” 项羽在拔剑自刎时激动地呼喊虞姬:“虞,你慢些飞去,等着我。让我扔掉这臭皮囊,让我拉住你的裙裾——”
“菩萨心肠”和“臭皮囊”,都是来自于佛教的词,而佛教传入中国,却是在汉朝的时候。“阶下囚”的说法,却是来自于元末明初的《三国演义》:白门楼上,吕布向刘备求助说:“公为座上客,布为阶下囚,何不发一言而相宽乎?”——这些,都不是生活在公元前241年—公元前180年的吕雉所能提前知晓的吧?
项羽不满范增没有回到江东,生气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走就走,何必挽留?!”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出自这样一个典故:皇帝欲招进京赶考的书生朱耀宗为驸马,朱说,母亲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长大,且多年守寡,请皇上为其竖一个贞节牌坊。皇上非常感动,欣然应允。可是母亲听闻此事,却感到不安;她告诉儿子,她早就和他的恩师张文举好上了,之前只是怕影响他考试而没有告诉他,而如今正打算结婚。这样一来,朱耀宗就犯了欺君之罪。母亲却长叹说:“儿子,咱们听天由命吧。明天你替我把裙子洗干净,一天一夜晒干。如果裙子晒干了,我就答应不改嫁;如果裙子不干,就说明老天爷要我改嫁。”想不到,头天还是大晴天,第二天却突然下起了暴雨,母亲的裙子始终是湿的。
母亲只得告诉儿子说:“孩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事已至此,朱耀宗只得向皇上据实以告,请皇上治罪。皇上非常理解,御批说:“不知者不怪罪,天作之合,由他去吧。”——值得注意的是,这则民间传说的背景是科举考试,而我国的科举考试,最早萌发于南北朝时期,到了唐代才真正成型。那么,项羽又是如何早早就知道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句话呢?
吕雉与虞姬争风吃醋,告诉虞姬说:“你那子羽是与你一样的痴情种子,他怎么会喜欢我?你这是往耻辱台上推我……”
古今中外,根本就没有什么“耻辱台”,而只有“耻辱柱”这样的说法。而耻辱柱,也是西方国家用来惩罚罪犯的工具,即把罪犯钉在上面,展示给世人,以儆效尤。
田光:荆卿啊,今日太子殿下派车把我接到宫中,屏退左右,对我说:“先生啊,燕秦两国,誓不两立。秦王亡我之心不死,三五年内,必将对我燕国发起进攻。”
如此的穿帮,让我就像在古装电视剧里看见了天上的飞机一样,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亡我之心不死”,出自毛主席语录。在那个非常年代,毛主席曾用“苏联亡我之心不死”和“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要时刻提高警惕”来告诫国人。
虞姬告诉荆轲,侠客的性命本来就不值钱。对于侠客来说,最重要的是用不值钱的性命,来换取最大的名气。一次成功的刺杀,就像“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样平庸。
或许,莫言并没有读过《西厢记》,倘若读过,就应该知道该剧第五本第四折中“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这一句唱词,它绝不是从虞姬口里说出来的。
吕雉与虞姬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夫人也能发河东狮吼?”
苏东坡的好友陈季常十分好客,并喜欢“蓄纳声妓”,每来客人,就以歌舞宴客。他的妻子柳氏脾气暴躁,常为此醋意大发,不断用木棍敲打墙壁,客人尴尬不已,只好散去。为此,苏东坡就用佛教中“狮子吼则百兽伏”来戏谑她。
虞姬与吕雉谈论美容,虞姬说:“这眉毛还应画得更细。”吕雉说:“你还要贴上两片花黄映衬我的云鬓。”
花黄是古代流行的一种女性额饰,又称额黄、鹅黄、鸭黄、约黄等,是把黄金色的纸剪成各种装饰图样,或是在额间涂上黄色。这种化妆方式,缘于当时佛教的盛行。爱美和追逐时髦的女性,从涂金的佛像受到启发,将额头涂成黄色,于是,逐渐形成了风气。在虞姬生活的年代,连佛教都没有传入中国,吕雉懂得哪门子“花黄”?
大概莫言根本就不知道虞姬和吕雉究竟是什么头饰,或许只是半生不熟地读过北朝民歌《木兰辞》,知道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句子。
虞姬告诉吕雉:“吕雉,霸王和汉王正在相持,鹿死谁手,还没定局。在这关键时刻,只要项王能得到一个贤内助,那刘邦之败就不容置疑。”
“鹿死谁手”出自唐代房玄龄等编撰的《晋书·石勒载记下》:“朕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与韩、彭鞭而争先耳;朕遇光武,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贤内助”则出自《宋史·后妃传下·哲宗孟皇后》,宣仁太后语帝曰:“得贤内助,非细事也。”
范增对项羽说:“大王,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方今刘邦已困守孤城,兵疲粮绝,正可一鼓而歼之……”
瞧,明朝万历年间才出现的《增广贤文》中关于“忠言”“良药”的警句,居然被范增用来规劝楚霸王项羽。
吕雉为了勾引项羽,谎称虞姬为了让项羽能够成为千古一帝,激励其奋发立志,于是急流勇退地将吕雉推荐给了项羽,项羽听罢此言,不禁满腔怒火,大声斥责道:“你这信口雌黄的贱妇,撒谎也撒得不着边际!……”
古人书写的时候,用的是一种黄色的纸,如果写错了,就用雌黄涂抹重写。“信口雌黄”的说法,来源于《晋书·王衍传》:王衍每天都在清谈玄说,常常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于是人们就将其言论称为“信口雌黄”。荆轲生活的时代,连纸都还没有发明出来,他怎么会知道后世的人们在书写的时候会用上雌黄?
项羽在四面楚歌时,悲痛欲绝。他思念虞姬时,简直就像一个“小文青”,特别富有文艺范:“月亮啊,在你的光辉下我们玩耍游戏,在你的抚摸下我们结成夫妻,在你的注视下我们伤情离别,在你的帮助下我们能不能破镜重圆?月亮,月亮,你这千古的媒妁,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虞在哪里?月老啊月老,你能不能抛下万丈的红线。”
“破镜重圆”的典故,是南朝末年的事儿,陈国的驸马徐德言和妻子乐昌公主预料到夫妻必然分离,就将一面铜镜破成两半,二人各执一半,以作日后重逢之信物,并约定每年正月十五到街市去卖镜以为联系手段。后来,夫妻二人果然在集市上凭着破镜再次相逢。
而月老的传说,则是来自唐朝小说家李复言的小说集《续玄怪录·定婚店》。书生韦固夜宿宋城,在旅店里遇到一位老人,在月光下翻看“天下人的婚书”、带着一个装满用来“系住夫妇之足”的红绳的袋子,这就是俗语“千里姻缘一线牵”和“月老”的来历。
项羽痛斥吕雉编造的谎言,吕雉却一心要委身于项羽,并言之凿凿地说:“我那可怜的妹妹(虞姬),倾城倾国的美人,她……她已经自缢身亡……”
汉武帝时期,音乐家李延年有一个长得国色天香的妹妹,为此,他特意为她写了一首诗,并谱成曲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汉武帝非常动心,问李延年佳人在哪里。李延年说,佳人就是他的妹妹。汉武帝见到李延年的妹妹,果然名不虚传,非常心动,立即决定纳其为妃。
吕雉在虞姬面前大秀恩爱说:“妹妹,你也许不知道,想当年,姐姐也是沛县城里有名的美人!我与那刘邦,也曾像你与项王一样,卿卿我我,片刻也不能分离……”
《世说新语·惑溺》中记载,王戎的妻子常称他为“卿”,王戎不高兴地说:“妇道人家称自己的丈夫为‘卿’,这在礼数上是很不敬的,以后可不能这样叫。”王戎的妻子理直气壮地说:“我亲近你爱恋你,所以才叫你‘卿’。我不叫你‘卿’,谁该叫你‘卿’?”
荆轲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触景生情,悲愤地猛击筑:“家有贤妻,可令愚夫立业;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登上广武城,观看到当年楚霸王项羽与汉高祖刘邦交战的遗址,因为很蔑视刘邦的人品和才能,不禁叹息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历史剧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有“历史”。在莫言的这些历史剧中,这样的“穿帮”可说比比皆是。剧中的人物,能说出中国任何一个朝代中其他历史人物的话。在读莫言的剧本时,我仿佛是从曹操的古墓里发现了儿童时代的曹操遗骸,唯一的感觉就是牙快被笑掉。莫言自信满满地告诉记者说:
“戏剧创作方面,我是一个学徒。但我有成为一个剧作家的野心。”
他却不知道,会写小说,却未必就能写历史剧本。正如鱼可以在水中畅游,却未必能够在岸上爬行。如果说,在小说中莫言知识的欠缺还勉强可以藏着掖着,但写历史剧,却真的就是在自己为难自己。
莫言总是以读书少为荣,其闹出的笑话,岂止是一箩筐。他读书最显著的毛病就是囫囵吞枣。高渐离对秦舞阳和狗屠说:“方今乱世,只要是真英雄,总会有用武之地。习得屠龙艺,货与帝王家,让我们耐心等待时机来临吧。”在这里,莫言把“屠龙艺(术)”的意思,完全弄拧了,误以为,屠龙术是一门绝好的超强本领,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所谓“屠龙术”,出自《庄子·列御寇》。说的是一个叫朱泙漫的人,向支离益学习屠龙,耗尽了千金家产,三年学会了屠龙的一整套技术,却没有龙可杀——这种技术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因此,人们就将毫无用处的本领称为“屠龙术”。如此不中用的“本领”,怎么可能“货与帝王家”?
正确的说法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因为在古代的中国,文和武都被看作是一种艺,有了这种本事,就可以受到帝王的重用。古代的读书人曾说:“一事不知,儒者之耻。”面对如此之多的文史差错,莫言难道真的就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一点儿都不会脸红吗?
在《我们的荆轲》中,荆轲称:
“荆轲小国寡民,一向寄人篱下,眼界狭窄,没见过盛大场面。”
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小国寡民”,是指国家小,人民少。而莫言却将“寡”,当成了“寡人”的“寡”,将“寡民”误以为是荆轲在太子丹面前的谦称。莫言应该知道,在古代中国,只有皇帝才能称自己为“寡人”,其他的人,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自称的。
又如,燕太子丹对荆轲说:
“久闻大名,果然是气韵生动,头角峥嵘,名不虚传也!”
南朝齐、梁间画家谢赫在其《古画品录》中,首先提出了绘画的“六法”,作为人物绘画创作和品评的准则,而“气韵生动”,则是作为第一条款和最高标准。它指的是绘画的内在神气和韵味,达到了一种鲜活的生命洋溢的状态,并非是对人的评价。说一幅画气韵生动,是对其最高的赞赏,但说一个人气韵生动,就颇有点不伦不类,莫名其妙。
再如:
“凡是想在燕京侠坛立腕扬名的,必须去拜他的码头。”
荆轲生活的时代,燕国的都城叫“蓟城”,哪有燕京这样的说法?
尽管莫言宣称“我有成为一个戏剧家的野心”,但从实际的创作来看,莫言仅仅是在邯郸学步:
项羽:苍天啊苍天!你不公道啊!你善恶不分,良莠不辨,你算什么苍天!你说,你说!苍天啊,你欺负我项籍;月亮啊,你沉默不语…… ——莫言《霸王别姬》 窦娥: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错看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关汉卿《窦娥冤》 荆轲:燕姬,趁着这良辰美景,让我再看一眼你美丽的面容,让我再吻一次你娇艳的樱唇,让我再嗅一次你秀发的芳香。明天,就要在太子面前实战演练,后天就要启程远行。 ——莫言《我们的荆轲》 在分离的那一瞬间,让我轻轻说声再见,心中虽有万语千言,也不能表达我的情感;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让我再看你一眼,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知何时回到你身边,让我再看你一眼,看你那流满泪水的脸,让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记在心间。 ——郭峰《让我再看你一眼》
莫言这种投机取巧的“模仿”,可说是由来已久。他甚至春风得意地公开撰文传授自己的创作“秘诀”,鼓励人们去做“文抄公”:“其实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抄得妙不妙就是。怎样才能抄了别人又不让别人看出痕迹呢?
这就只能靠自己琢磨。”(莫言《旧“创作谈”批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莫言在历史剧中的“抄”,却并不高明地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在莫言的历史剧中,我们不但感受不到什么历史的气息,反而觉得荆轲和燕姬、项羽和虞姬们,就像是生活在今天的90后小青年。他们“放电”的时候,不是甜得发腻,就是让人酸掉大牙。
荆轲对燕姬说:
“我宁愿做一只恋爱中的青蛙,翻开喉咙歌唱,然后尽欢而死,也不愿做一只长命百岁的蛤蟆。”
燕姬挑逗荆轲说:
“你做不了青蛙,也成不了蛤蟆,您是肩负重任的大侠。所以啊,先生,还是省点时间和精力,仔细谋划一下你的刺秦大计……”(笔者按:燕姬对荆轲前面用“你”,后面又用“您”,这种矛盾的称谓,究竟是何道理?)
荆轲问:
“为什么真理多半从女人的嘴里说出?”
燕姬说:
“因为女人更喜欢赤身裸体。”
在剧中,项羽不但称虞姬为“小宝贝”,而且还称其为“小鬼头”。总之,怎么甜腻,项羽就怎么来。
不仅如此,莫言还将当今现实生活中一大堆时髦的热词,诸如“人生哲学”“抢占道德高地”“小肚腩”“别闹了”“产权”“创意”“丫”等,下饺子般一股脑地倒进他的“历史剧”这口大锅里。要知道,在古代的中国,根本就没有“哲学”这一说法,它来自东邻的日本。
如果历史真的可以随意组合,任意混搭,在莫言今后的历史剧中,很可能就会出现唐太宗召开电话会议,官员上朝时须先扫描官方的“二维码”,安禄山与杨贵妃半夜微信私聊、朱元璋与“我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等荒诞不经的情节。
(转载自《孤独的呐喊》作家出版社2017年,原标题《莫言的一锅“乱炖”》,转载请保留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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