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婆婆打来的。
“小舒啊,六年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混着电流,有些失真,但那股子熟悉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叹息,还是精准地刺穿了六年时光,扎在我心上。
“嗯,妈。”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
正是南方的梅雨季,天空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拧不出一点亮色。
“你……还好吧?”她问。
“挺好的。”我说,这是我六年来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标准答案。
“陈阳他……”婆婆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那个人,就是个闷葫芦,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但他心里是有你的。”
我没接话。
心里有没有我,不是靠别人说的。
“你回来看看吧,啊?就当是……回家看看。”
回家。
多么奢侈,又多么讽刺的词。
我挂了电话,在窗边站了很久。
雨点敲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痕,像一张哭花了的脸。
六年前,我就是在一个这样的雨天离开的。
拖着一个24寸的行李箱,里面是我四季的衣服,和我对那段婚姻全部的绝望。
起因是钓鱼。
听起来多可笑,压垮我们婚姻的,不是什么出轨、家暴这种原则性问题,而是钓着钓着,就把家给钓没了的鱼。
陈阳是什么时候迷上钓鱼的?
大概是我们备孕失败第三次之后。
医生说,问题在我。输卵管轻微粘连,不严重,但就是怀不上。
我们试了各种方法,中药喝到反胃,偏方吃到心悸。
每一次满怀希望,每一次失望透顶。
家里的空气,从那时起就变得稀薄而沉重。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拥抱,说话也客客气气,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他开始夜不归宿。
第一次,他说公司加班,我相信了。
第二次,他说陪客户喝酒,我也信了。
第三次,他彻夜未归,第二天顶着一身鱼腥味和江边的潮气回来时,我才发现事情不对。
“你去哪了?”我问。
“钓鱼。”他一边换鞋,一边淡淡地说,眼都没抬。
他的后备箱里,放着全套的渔具。昂贵的碳素鱼竿,专业的渔具箱,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饵料。
像一个移动的渔具店。
从那天起,“钓鱼”就成了他最正当的理由。
周末去钓鱼,节假日去钓鱼,有时甚至工作日的晚上,他也要开几十公里的车,去水库边上坐一夜。
我问他:“工作不累吗?家里的事不管了吗?”
他总说:“你不懂,只有钓鱼的时候,我才能真正静下来。”
我确实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鱼竿比妻子的手更能给他安慰。
我不懂为什么水里的鱼,比家里的我,更值得他彻夜守候。
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多。
“陈阳,这个家是旅馆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舒,你能不能别这么歇斯底里?我只是需要一点个人空间。”
“你的个人空间就是抛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空房子?”
“我没抛下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脸上的不耐烦,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
最让我崩溃的一次,是我妈突发急性阑尾炎,半夜送去急诊。
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回电,背景音是哗哗的水声。
“喂?怎么了?昨晚在水库边,信号不好。”
“我妈做手术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沉默了几秒,说:“严重吗?我现在就过去。”
“不用了,已经做完了。”
我挂了电话,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看着走廊尽头那片惨白的灯光,忽然就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守着他的鱼,我守着我的家人。
我们之间,隔着一片他永远也钓不完的,冰冷的水域。
我提出了离婚。
他不同意。
“林舒,你别闹了,不就是钓个鱼吗?至于吗?”
“不是钓鱼的问题,陈阳。”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不再需要我了。”
他愣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的表情。
但他依然没有挽留。
或许,在他看来,我只是在闹脾气,像以前无数次一样,过几天就会好。
我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收拾了行李,买了回娘家的单程票。
走之前,我给他发了条短信:
“房子你住着,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们就去办手续。这六年,就当我赌气回了娘家。”
我以为他会追来。
我以为他会打电话求我。
都没有。
我的短信,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海,没有一丝回音。
这一走,就是六年。
我从一个三十岁的怨妇,活成了一个三十六岁的、独立的单身女性。
我在老家的城市找了份会计工作,生活规律,不好不坏。
我没再谈恋爱。
不是不想,是心累。
一段失败的婚姻,足以耗尽一个人对爱情的所有热情。
我妈偶尔会念叨:“你跟陈阳,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总是笑笑:“就这么着吧。”
其实我知道,我们之间,就差一个正式的句号。
法律上,我们还是夫妻。
这六年,他没提过离婚,我也没提。
我们像两个默契的对手,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漫长的僵持。
婆婆的这个电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打破了这片沉寂。
我订了第二天回程的高铁票。
去面对那个我逃避了六年的“家”。
去给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做一个了断。
高铁在轨道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我忽然想起,我和陈阳刚结婚那会儿,也喜欢坐高铁去旅行。
他会把我的手攥在他的大手里,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很好看。
他说:“小舒,以后我们每年都出来玩一次,好不好?”
我说:“好。”
我们拉了勾。
后来,那些承诺,都喂了鱼。
高铁到站,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通知任何人。
站在熟悉的城市里,湿热的空气包裹着我,陌生又熟悉。
我打车去了我们曾经的家。
那个位于城西的老小区,我们结婚时买的二手房,不大,但很温馨。
我亲手挑选的窗帘,我亲手种下的绿植,我亲手布置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不是积了厚厚的灰,或者,被那些渔具和鱼腥味彻底占领。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六楼那个熟悉的窗户。
黑着灯。
他不在家。
也好。
我从包里摸出钥匙。
六年了,我竟然还留着这串钥匙。
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门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玄关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然后,我直接傻眼了。
预想中杂乱、充满鱼腥味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整个屋子,干净得不像话。
地板光洁如新,家具一尘不染。
只是……这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家了。
原本温馨的客厅,被一分为二。
一半,还保留着沙发、茶几和电视,是我熟悉的布局。
另一半,则完全变成了一个……工作室。
靠墙立着一排顶天立地的木质展架,上面错落有致地挂着几十根形态各异的鱼竿。
那些鱼竿,和我印象中黑漆漆的碳素杆完全不同。
它们有着温润的木质手柄,竿身呈现出竹子、木材天然的纹理和色泽,有的上面还雕刻着精细的花纹。
这不像渔具,更像是……艺术品。
客厅的另一角,摆着一张巨大的工作台。
台面上,各种工具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有刨子、刻刀、砂纸,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专业器械。
空气中,没有鱼腥味。
只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木头和清漆的味道。
我愣在玄关,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
我慢慢走进去,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茶几上,没有烟灰缸,没有乱扔的杂物。
只有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新鲜的百合。
厨房里,灶台擦得锃亮,锅碗瓢盆摆放得井井有条。
我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新鲜的蔬菜和肉类,还有几瓶酸奶。
这……是陈阳过的日子?
那个连袜子都分不清正反,喝完的饮料瓶能攒一排的男人?
我走到卧室门口,推开了门。
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被子叠成了豆腐块。
我当年买的碎花床单,还铺在上面,洗得有些发白。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
是我们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我,笑得一脸幸福。
照片里的他,看着我,满眼宠溺。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相框。
冰凉的玻璃,隔开了过去和现在。
六年了。
他一个人,把这个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
沙发还是那个沙发,只是坐垫的弹性,似乎不如从前了。
我环顾四周。
墙上,我当年贴的装饰画还在。
阳台上,我养的那盆绿萝,竟然还活着,而且长得郁郁葱葱,藤蔓垂落下来,像一道绿色的瀑布。
旁边,还多了几盆我不认识的多肉植物,养得很好。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我熟悉的痕迹。
又到处都是陌生的改变。
我像是闯入了一个平行时空。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玄关处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紧。
门开了。
陈阳提着一个外卖盒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很精神。
他瘦了,也黑了。
脸上的轮廓,比六年前更加分明。
他低着头换鞋,没有注意到我。
“灯怎么亮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然后,他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手里的外卖盒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汤汁洒了一地。
他看着我,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回来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他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来。
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话。
只是站在玄关,定定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隔着几米的距离,对望着。
像两个在时间里走散的人,终于在某个岔路口,重新相遇。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回来了?”
“妈给我打电话了。”我说。
他沉默了。
我站起身,指了指客厅另一边的工作室。
“这是什么?”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眼神闪烁了一下。
“工作室。”
“做什么的?”
“做鱼竿。”
“钓鱼?”
“嗯。”
我笑了笑,那笑意却没能到达眼底。
“六年了,你还在钓鱼。”
他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他弯下腰,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我看着他的背影。
宽阔,但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他好像被这六年的时光,打磨成了一块沉默的、坚硬的石头。
“你吃饭了吗?”他收拾完,站起身问我。
“没有。”
“我去做。”
他转身走向厨房,步子有些僵硬。
我看着他熟练地淘米,洗菜,切肉。
刀工很好。
这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陈阳了。
以前的陈阳,连厨房的门都很少进。
我没有回卧室,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这个场景,陌生又诡异。
我们像一对刚刚认识的男女,被强行安排在同一个屋檐下,客气又疏离。
很快,三菜一汤就端上了桌。
红烧排骨,清炒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我以前爱吃的菜。
他给我盛了饭,放在我对面。
“吃吧。”
我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鱼竿……是你的工作?”我夹了一块排骨,状似无意地问。
“嗯。”
“能养活自己?”
“还行。”
对话简短得像在做笔录。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陈阳,我这次回来,是想把事情做个了断。”
他夹菜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我。
“什么了断?”
“离婚。”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异常平静。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
“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呢?”我反问,“我们这样拖着,有意思吗?”
“这六年,你过得好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
“挺好的。”我说,“没有你,没有钓鱼,没有争吵,我过得很好。”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
我看到他的肩膀,不易察D地塌陷了一下。
“那就好。”他低下头,声音很轻。
“所以,我们找个时间,去把手续办了吧。”我乘胜追击。
“小舒,”他抬起头,眼睛里泛着红血丝,“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愣住了。
我预想过他的反应,可能是愤怒,可能是解脱,可能是麻木。
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开口挽留。
“机会?”我冷笑一声,“六年前,我给你机会了。你给我回过一个电话,一条短信吗?”
“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没有。”我替他回答,“你宁愿守着你的鱼竿和冰冷的水库,也不愿意回我一个电话。”
“不是的!”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情绪有些激动,“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逼视着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我……那时候,我失业了。”
我再次愣住。
失业?
陈阳在一家外企做销售经理,业绩一直很好,怎么会失业?
“你什么时候失业的?”
“六年前,你走之前三个月。”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六年前,那不正是他开始疯狂迷上钓鱼的时候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怎么告诉你?”他苦笑了一下,“告诉你,你那个引以为傲的老公,被公司裁员了?告诉你,我连下个月的房贷都快还不起了?”
“我们是夫妻!夫妻不就应该共同承担吗?”
“我不想让你跟着我一起承担。”他说,“那时候,你因为孩子的事情,情绪已经很不好了。我不想再给你增加压力。”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所以,你就去钓鱼?”
“嗯。”他点了点头,“我不敢待在家里,看着你,我会心虚。我也不敢出去找工作,人到中年,高不成低不就,太难了。”
“我就每天假装去上班,其实是开车去各个地方,投简历,面试,一次又一次被拒绝。”
“只有在水库边上,看着平静的水面,我才觉得,自己还能喘口气。”
“钓鱼,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壳。我躲在里面,假装自己还是那个能为你遮风挡雨的陈阳。”
我看着他。
灯光下,他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
那是被岁月和生活磋磨过的痕迹。
我一直以为,他是为了逃避我,逃避这个家,才去钓鱼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为了保护我,才选择了那种笨拙的方式,一个人扛下所有。
“那……这些鱼竿呢?”我指了指那个工作室。
“有一次,我在水库边,看到一个老师傅在用自己做的竹子鱼竿钓鱼,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就跟着他学。一开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后来,做得多了,就有人看上,问我卖不卖。”
“我卖出了第一根鱼竿,赚了三百块钱。”
“后来,我就开始琢磨这个。我把我们准备要孩子的备用金拿了出来,租了个小仓库,买了工具,开始全职做这个。”
“一开始很难,没有订单,天天吃泡面。后来慢慢有了口碑,就有了这个工作室。”
他站起身,走到展架前,取下一根鱼竿递给我。
那根鱼竿的手柄,是用一种深色的木头做的,打磨得非常光滑,上面用银丝镶嵌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莲花。
“这根,叫‘清舒’。”他说。
我的名字,林舒。
“我给你做的。”
我接过鱼竿,入手温润。
那朵莲花,雕刻得栩栩如生。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六年,我做了九百六十三根鱼竿。每一根卖出去,我都会记下来。”
“我把赚来的钱,一部分还房贷,一部分存起来。”
他从工作台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账本,和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
“账本里,是这六年所有的收入和支出。”
“卡里,是卖鱼竿赚的所有钱,还有……我们婚前财产的分割协议,我也拟好了,如果你坚持要离,我净身出户。”
我翻开账本。
上面用黑色的水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账。
日期,品名,收入,支出。
字迹工整,一目了然。
我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个总计的数字。
然后,我在下面看到了一行小字。
“等小舒回来,给她一个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他不是不爱了。
他只是用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爱我。
他不是在钓鱼。
他是在给我们的未来,钓一个希望。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哽咽着问。
“我没脸。”他说,“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我把你弄丢了。”
“我每天都在想,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又怕你回来。”
“我怕你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更失望。”
“我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你养的花都养得好好的,冰箱里永远塞满吃的。我就想,万一,万一你哪天突然回来了,这个家,还是你喜欢的样子。”
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仰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恳求。
“小舒,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在不该瞒着你,错在让你一个人伤心了六年。”
“但是,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们不谈离婚,我们谈一个……新的合同。”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离婚,是我这次回来的唯一目的。
可现在,这个目的,却被他全盘打乱了。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桌上的账本和银行卡,看着那根名叫“清舒”的鱼竿。
我发现,我恨不起来了。
那堵在我心里六年的墙,开始一块一块地剥落。
“什么合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亮了一下。
“一份……婚姻续约合同。”
他从我手里拿过纸巾,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掉眼泪。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带着木屑和工具留下的薄茧。
“合同第一条:坦诚。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好的坏的,我们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对方,共同面对。”
“第二条:沟通。每天,我们至少要留出半小时的有效沟通时间。不是说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说说心里的想法。”
“第三条:陪伴。我每周最多只去两次水库,而且必须在晚上十点前回家。其余的时间,都用来陪你。”
“第四条:财务公开。我所有的收入,都交给你管理。家里的重大开支,我们一起商量决定。”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得像在宣誓。
“合同期限,三个月。”
“三个月后,如果你觉得,我还是做不到,我们还是不合适,那我们就去办手续。我遵守我刚才说的,净身出户。”
“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着他。
这个男人,用六年的时间,从一个逃避问题的懦夫,变成了一个试图用规则和契约来重建信任的成年人。
他不再说那些虚无缥缈的“我爱你”。
他给我的是条款,是承诺,是可执行的方案。
这比任何情话,都让我觉得安心。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眼里的光,都快要熄灭了。
“合同,需要双方签字才有效。”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睁大了眼睛。
“你……你同意了?”
我没有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笔,在账本的空白处,写下了我的名字。
林舒。
然后,我把笔递给他。
他颤抖着手,接过笔,在我的名字旁边,写下了他的名字。
陈阳。
两个名字,时隔六年,终于又并排写在了一起。
“合同,从现在开始生效。”我说,“违约责任,想好了吗?”
他笑了,那是六年来,我第一次见他笑。
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想好了。”他说,“如果我违约,我就把所有鱼竿都劈了当柴烧。”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酒店。
我睡在了我们曾经的卧室里。
躺在熟悉的床上,闻着被子上淡淡的阳光味道,我却失眠了。
陈阳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说,在合同期内,他要先赢得我的信任,才能赢回睡在床上的权利。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这六年,像一场漫长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回到过去。
我只知道,我们有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来的。
我走出卧室,看到陈阳正在厨房里做早餐。
小米粥,煎蛋,还有几根小油条。
“醒了?”他回头冲我笑笑,“快去洗漱,马上就能吃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这个画面,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吃完早餐,他说要去工作室赶一个订单。
“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他有些不确定地问。
我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走进了他的“领地”。
工作台上,放着一根半成品的鱼竿。
他拿起刻刀,开始在手柄上雕刻。
他的动作很专注,很熟练。
阳光下,细小的木屑飞舞,像金色的尘埃。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说,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静下来。
这不是逃避。
这是他的热爱,是他重建自我的战场。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
中午,他放下手里的活,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我们下了楼。
楼下停着一辆半旧的五菱宏光。
车身上,印着“陈氏工坊”四个字,还有一个古朴的logo。
“这就是我的战车。”他拍了拍车门,笑着说。
我坐上副驾驶。
车里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一丝异味。
他开车带我去了城郊的一个水库。
就是他曾经彻夜不归的地方。
水边,搭着一个小小的遮阳棚。
他从后备箱拿出两把折叠椅,一把递给我。
“今天不钓鱼。”他说,“今天,只陪你。”
我们并排坐在水边。
午后的风,吹得人很舒服。
水面波光粼粼,远处是连绵的青山。
“以前,我就是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天。”他轻声说。
“想什么呢?”我问。
“什么都想。”他说,“想工作,想你,想我们没有的孩子,想未来该怎么办。”
“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后来,看着这片水,就觉得,天塌下来,也得接着。日子,总得过下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过去,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的手,僵了一下。
然后,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热,很干燥。
我们十指相扣。
这个动作,我们已经六年没有做过了。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这六年的生活,聊他这六年的创业。
我们像两个老朋友,把彼此缺失的六年时光,一点一点地拼凑完整。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开车回家。
路过一个水果摊,他停下车,买了一个大石榴。
回到家,他把石榴剥开,把晶莹剔透的石榴籽一颗一颗地剥在碗里,推到我面前。
“多吃点,补血。”他说。
我看着那碗红得像玛瑙一样的石榴籽,心里某个地方,又软了一下。
晚上,我们依然分房睡。
临睡前,他站在我的卧室门口。
“小舒,”他叫我。
“嗯?”
“晚安。”
“晚安。”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们的“合同”,在有条不紊地履行着。
他每天按时回家,做饭,陪我聊天。
周末,他会带我出去逛逛,或者就在家里,他做他的鱼竿,我看我的书。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候,他会跟我讲他那些客户的趣事。
有时候,我会跟他吐槽我工作上遇到的奇葩。
家里的空气,不再是稀薄而沉重的。
它开始流动,开始有了温度。
我甚至开始觉得,他工作室里那股木头的味道,很好闻。
有一天,他接了个电话,是一个老客户,要得很急。
他需要连夜赶工。
“我可能要弄到很晚,你先睡。”他对我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好。”我点了点头。
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能听到客厅里,打磨机发出的“嗡嗡”声。
我起身,走出卧室。
他正戴着护目镜,在台灯下专注地打磨着一根鱼竿。
灯光勾勒出他认真的侧脸。
我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摘下护目镜,冲我笑了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我说,“我陪你吧。”
我没有再回卧室,而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
我看着他用不同型号的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竿身。
看着他用细小的刻刀,在手柄上刻画出精致的纹路。
看着他把一根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一件温润如玉的艺术品。
夜很深了。
打磨机停了下来。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弄好了。”他长舒一口气,把鱼竿举到灯下,仔细端详着。
“很漂亮。”我说。
“送给一个客户的退休礼物。”他说,“他喜欢鹤。”
我看到,那鱼竿的手柄上,雕刻着一只引颈高歌的仙鹤,栩栩如生。
“陈阳。”我叫他。
“嗯?”
“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比以前在公司当经理的时候,帅多了。”
他愣住了,随即咧开嘴,笑了。
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真的?”
“真的。”
他放下鱼竿,走过来,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小舒,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回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个月的“合同期”,很快就要到了。
这天,是周末。
陈阳一大早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了起来。
“今天,我们去个特别的地方。”
他开车带我出了城,一直开到山脚下。
我们沿着一条石阶小路,往山上走。
路两旁,是茂密的竹林。
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里洒下来,斑驳陆离。
走了大概半小时,眼前豁然开朗。
半山腰上,有一座小小的寺庙。
寺庙很古朴,没什么香客,很清静。
“来这里干嘛?”我问。
“求个心安。”他拉着我的手,走进寺庙。
他没有去拜佛,而是直接带我去了后院。
后院里,有一个小小的池塘,种满了莲花。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正在给莲花浇水。
“明远师傅。”陈阳恭敬地喊了一声。
老和尚回过头,看到我们,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陈施主,你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林施主吧。”
我有些惊讶。
“师傅认识我?”
“陈施主这六年,每次来,都会提起你。”老和尚笑着说。
我的心,又被触动了一下。
“师傅,我带她来了。”陈阳对老和尚说,像个来交作业的学生。
“好,好。”老和尚点了点头,“六年了,你心里的那片水,也该清了。”
陈阳带着我,在池塘边的石凳上坐下。
“我刚失业那会儿,心烦意乱,无意中走到这里。”他轻声说,“是明远师傅开导了我。”
“他告诉我,人生就像钓鱼,有时候守一天也一无所获,有时候不经意间就是一条大鱼。重要的是过程,是守住自己的那份心。”
“也是他,教我用竹子做第一根鱼竿的。”
我看着他。
原来,这里才是他真正的“道场”。
那个水库,只是他用来伪装自己的壳。
而这里,才是他获得救赎和力量的地方。
我们陪着明远师傅聊了一会儿天。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小舒。”陈阳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
“明天,三个月就到了。”
我的心,提了起来。
“你……想好答案了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里面,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害怕。
我没有回答。
而是踮起脚,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这是……什么意思?”他傻傻地问。
我笑了。
“意思是,‘婚姻续约合同’,甲方同意续签,无限期。”
他反应过来,一把将我紧紧地抱进怀里。
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小舒……我爱你。”
他的声音,闷在我的颈窝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喜悦。
“我知道。”我拍了拍他的背,“我也……没停止过爱你。”
是的。
我以为我恨了他六年。
其实,我只是用恨,来包裹着我的爱。
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无法忍受被忽视。
因为还在乎,所以才会那么痛。
现在,包裹着那份爱的、坚硬的恨意,终于融化了。
那天晚上,陈阳终于结束了他长达三个月的沙发生涯。
我们像新婚时一样,紧紧地拥抱着彼此。
没有情欲。
只有失而复得的珍惜和安宁。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最好的时候。
甚至,比那时候更好。
我们学会了坦诚,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真实的、不完美的对方。
我辞掉了老家的工作,正式回到了这个城市。
我用我的专业知识,帮他打理工作室的财务和运营。
我们成了真正的“合伙人”。
生活,像一幅重新展开的画卷,充满了新的色彩和希望。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直到那天晚上。
陈阳去参加一个行业交流会,会晚点回来。
我一个人在家,给他整理换洗的衣物。
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
突然,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
我本来没想看。
但那个备注,却让我的目光,凝固了。
备注是:小安。
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
消息内容很短:
“陈哥,那批越南黄花梨的料子到了,老规矩?”
越南黄花梨。
我知道,那是做顶级鱼竿手柄的珍稀木材,价格非常昂贵。
可是……“老规矩”?
什么老规矩?
是关于木材交易的规矩,还是……别的什么规矩?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瞬间刺破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幸福和安宁。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这六年来,他真的只有做鱼竿这一件事吗?
这个“小安”,又是谁?
为什么他的通讯录里,会有这样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人?
我拿起他的手机,手指悬在解锁键上,犹豫了。
合同第一条:坦诚。
我应该相信他。
可是,那句“老规矩”,像一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机。
我不能退回到六年前那个只会猜忌和歇斯底里的林舒。
我要等他回来。
我要当面问他。
我们的新合同里写了,要坦诚,要沟通。
我坐在沙发上,等着。
客厅里,那排漂亮的鱼竿,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其中一根,是属于我的“清舒”。
我看着它们,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要相信他。
相信我们这三个月来,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一切。
时钟,滴答,滴答。
玄关处,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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