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管猪瘟疫苗做最后的核对。
手机在桌上疯狂震动,像一条被电击的鱼。
来电显示:刘家峪,刘根才。
我心里一万个不乐意。
刘家峪,我们站管辖范围内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开车进去,单程就得一个半小时,全是盘山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我的那辆二手五菱之光,每次从那儿回来,都得里里外外拾掇半天,不然看着就像刚从叙利亚战场回来一样。
“喂,陈兽医?”电话那头,刘叔的声音又急又喘,背景音里还有牛“哞哞”的惨叫。
“是我,刘叔,咋了?”我捏了捏眉心,把疫苗放回冷藏箱。
“牛,俺家的牛……快不行了!你快来看看吧!”
我看了眼窗外,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眼看就要下雨。
“刘叔,你先别急,具体啥症状?是不是不吃东西?拉不拉稀?”我试图进行远程问诊,能电话里解决最好。
“不吃!啥都不吃!肚子胀得跟鼓一样,在地上打滚,眼睛都红了!陈兽it医,这可是俺家唯一的耕牛,开春还指望它犁地呢!”老汉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急性瘤胃臌胀。
这病耽误不得,真能要了牛命。
“行,你别动它,也别乱喂药,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叹了口气。职业道德这玩意儿,有时候的折磨人。
我叫陈辉,农业大学兽医专业硕士毕业。同学们要么进了省城的宠物医院,天天对着干净漂亮的猫猫狗狗,月入两三万;要么考了海关,做进出口动植物检疫,成了体面的公务员。
只有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考了我们县城的农业服务中心,成了一名官方认证的“兽医”。
说好听点是国家干部,说难听点,就是个管猪牛羊鸡鸭鹅的赤脚医生。每天打交道最多的,不是动物,而是把这些动物看得比命还重的乡亲们。
我麻利地收拾好出诊箱,把常用的抗生素、穿刺针、胃管、石蜡油都检查了一遍,又抓了件雨衣扔进车里。
五菱之光发出一声不情不愿的轰鸣,载着我冲向山里。
刚出县城,雨点就开始砸下来。
先是几滴,黄豆那么大,砸在车窗上,“啪”的一声。
然后就像有人在天上往下倒豆子。
哗啦啦。
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是在眼前徒劳地划出两个半圆,下一秒又被密集的雨帘覆盖。
进山的路,瞬间变成了黄泥汤。
车轮陷在泥里,疯狂打滑,发出尖锐的嘶吼。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感觉自己不是在开车,是在开船,一条随时可能倾覆的小破船。
一个半小时的路,我硬是蹭了两个多小时才到。
车停在刘叔家院子外,我几乎是滚下来的。裤腿上全是泥点子,白大褂也脏得没法看了。
刘叔撑着一把破旧的黑布伞,焦急地等在牛棚门口,脸上的褶子拧得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
“陈兽医,你可算来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先看牛。”我顾不上寒暄,拎着箱子就往牛棚里钻。
一股混合着草料、粪便和病畜身上特有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我皱了皱眉,很快就适应了。
那头黄牛躺在地上,肚子胀得像个快要爆炸的气球,四肢抽搐,嘴里吐着白沫。
情况比我想象的还严重。
“必须马上穿刺放气,不然心脏受压迫,很快就没救了。”我打开箱子,取出最长的那根穿刺针。
“要……要扎个洞?”刘叔的声音在发抖。
“对,在它左边倒数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这是唯一的方法。”我一边解释,一边用酒精棉球消毒。
这活儿其实有风险,万一扎错了位置,或者感染了,都是麻烦。但在这种条件下,没得选。
我让刘叔和他老伴儿死死按住牛的脑袋和后腿,自己深吸一口气,找准位置,用尽全力,猛地把穿刺针扎了进去!
“噗——”
一股酸臭难闻的气体伴随着草料残渣喷涌而出,溅了我一身。
我顾不上恶心,能闻到味儿,就说明扎对了地方。
牛的身体剧烈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它紧绷的肚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
“哞……”黄牛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虚弱的呻`吟,不再打滚了。
刘叔和他老伴儿“扑通”一声就瘫坐在了地上。
“活了……活了……”刘叔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拔出穿刺针,又给牛推进去一支抗生素,防止继发感染。然后开始准备下胃管,灌注石蜡油,帮助它把胃里发酵的草料排出来。
这一通忙活下来,天已经彻底黑了。
外面的雨非但没停,反而更大了,电闪雷鸣,像是要把天给劈开。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一掏手机,傻眼了。
没信号。
“刘叔,这雨太大了,路肯定没法走,我得回去了。”我心里直打鼓,这鬼天气,再待下去,今晚怕是得在山里喂狼。
刘叔站起来,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陈兽医,走不了了。”他指着院子外面,“那条路,一下大雨就成河了,你那车,开不出去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
“那……那咋办?”
“住下吧。”刘叔说得理所当然,“俺家还有间空屋,委屈你一晚。等明早雨停了,路干了再走。”
刘婶也赶紧附和:“是啊是啊,陈兽iv医,你救了俺家老黄的命,就是俺家的大恩人!说啥也不能让你冒雨走!俺这就给你做饭去!”
说着,她就蹒跚着进了旁边的小厨房。
我还能说啥?
只能认命。
刘叔家的房子是几十年前盖的砖瓦房,不大,正屋三间,东西各一间厢房。厨房在院子一角,厕所是院子另一头的旱厕。
雨水顺着瓦片流下来,在屋檐下形成一道水帘,院子里的泥地已经积起了浅浅的水洼。
我被刘叔让进了东厢房。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老式的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搪瓷脸盆和一条发黄的毛巾。
“陈兽医,你先洗把脸,换下来的脏衣服给俺,俺给你洗了晾灶房,明天一早就干了。”刘婶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盆沿上还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巾。
“不用不用,婶儿,我自己来就行。”我赶紧接过来。
“那哪成!”刘婶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凳子上,“你是文化人,是来帮俺们家的,哪能让你干活。”
我拗不过她,只好脱下那件惨不忍睹的白大褂。刘婶接过去,嘴里念叨着“造孽哦,弄这么脏”,拿出去洗了。
我用热水洗了脸和手,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厨房里传来“刺啦”的炒菜声和浓郁的香味。
没一会儿,刘婶就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
一盘蒜苗炒鸡蛋,一盘醋溜土豆丝,还有一碗白米饭,米饭上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家里没啥好东西,陈兽医你将就吃点。”刘婶局促地搓着手。
我鼻子有点发酸。
我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鸡蛋已经是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招待了。那个荷包蛋,恐怕是专门给我做的。
“婶儿,这太丰盛了!谢谢您!”我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饿了一天,加上体力消耗巨大,这顿饭我吃得格外香。蒜苗是自己家种的,又嫩又脆,土鸡蛋黄澄澄的,香得不行。
刘叔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对面,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陈兽医,多大了?”他问。
“二十七了。”
“哦,有对象没?”
这是所有长辈都绕不开的话题。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还没呢。”
“该找啦。”刘叔磕了磕烟斗,“俺家嫚儿,也就比你小两岁,在县城打工,一天到晚不着家,愁死人。”
“嫚儿?”我愣了一下。
“俺姑娘,刘嫚。”刘叔叹了口气,“女孩子家家的,总在外面漂着也不是个事儿。她妈天天念叨,想让她回来考个啥……哦对,老师,或者卫生院的护士,安稳。”
我点点头,没接话。
这种城乡之间的观念差异,我见得太多了。父母辈总希望子女守在身边,有个安稳的工作,而年轻人,总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就像我,明明读了那么多年书,却一头扎进了这山沟沟里。
吃完饭,雨还在下。
山里的夜晚,没有城市的霓虹,一旦没了电(我们刚吃饭的时候就跳闸了),就是纯粹的黑暗。
刘婶点了一根蜡烛,豆大的火光在屋里摇曳,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陈兽医,今晚你就睡这屋。”刘叔指了指我身后的木板床,“这床是俺闺女的,她不回来,一直空着。”
我有点不好意思:“这……这不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的!”刘叔眼睛一瞪,“难不成让你睡牛棚?赶紧睡吧,累一天了。”
刘婶也给我抱来了一床被子,被套是那种老式的大红牡丹图案,洗得发白,但很干净,能闻到一股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被子褥子都是上个月刚晒过的,你放心睡。”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谢谢刘叔,谢谢婶儿。”
老两口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脱了外衣,躺在床上。
床板有点硬,但很踏实。被子很暖和。
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和偶尔的雷鸣,我竟然没有丝毫的失眠,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点不对劲。
身边……好像有个人?
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地吹在我脖子上,痒痒的。
还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不是我用的那种廉价的薄荷味,是一种很好闻的花香。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我操!
我猛地睁开眼,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胳unbsp;臂旁边,紧挨着另一条胳膊,细腻,温热。
被子下面,我的腿甚至能感觉到另一双腿的存在。
是个女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仙人跳?还是山里有什么奇怪的风俗?刘叔刘婶看着不像坏人啊!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难道是他们说的那个女儿,刘嫚?她回来了?可她回来怎么会睡到我床上?
“你……你醒了?”
一个轻柔的、带着点沙哑和紧张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吓得差点叫出来。
“你……你是谁?”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黑暗中,我感觉到身边的人往旁边挪了挪,和我拉开了一点距离。
“我是刘嫚。”她说,“我爸是刘根才。”
真的是他女儿!
我更懵了。
“那你怎么……怎么会在这儿?”我压低声音问,生怕惊动了隔壁的老两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我……我屋里漏雨,床上全湿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委屈巴巴的,“我本来在县城上班,今天厂里临时放假,我就回来了。没想到雨这么大,到家都半夜了。我妈说家里来了客人,让我别吵醒你,去西屋睡。”
“西屋?”我记得那是刘叔刘婶的房间。
“嗯,他们睡炕,让我在旁边的行军床上凑合一晚。”她顿了顿,继续说,“可我刚躺下,房顶就开始漏水,正好滴在我脸上。没法睡。”
我大概明白过来了。
“所以你就……”
“我妈说,就这间屋不漏雨,床也够大,让我……让我上来凑合一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她说你睡得沉,应该不会发现的。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
一张一米五的木板床,睡两个人,虽然不至于摩肩接踵,但也绝对谈不上宽敞。
尤其是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和一个陌生的姑娘同床共枕,这经历也太魔幻了。
“没事……”我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
还能说啥?总不能把人家姑娘赶下去吧?外面电闪雷鸣,她屋里还漏着雨。
“你……你往那边睡一点。”她小声说。
“哦,好。”我赶紧往床边挪了挪,身体几乎贴住了冰冷的墙壁。
她也往另一边挪了 splend挪,我们之间空出了大概一个拳头的距离。
但这一个拳头的距离,在此刻的黑暗中,仿佛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又像是一根随时会燃爆的引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度尴尬又微妙的气氛。
我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也能听到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是……兽医?”她又开口了,似乎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
“我听我爸妈说了,谢谢你,救了我们家黄豆。”
“黄豆?”
“嗯,那头牛的名字,我小时候给它起的。”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它都快十岁了,跟我爸妈感情很深。”
“应该的,这是我的工作。”我客气地回答。
“你在县城上班?”我没话找话地问。
“嗯,在开发区的电子厂,做质检。”
“哦,那挺好的。”
“好什么呀。”她自嘲地笑了一声,“一天十二个小时,两班倒,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一个月拿到手也就四千多块钱。这次要不是产线检修,我根本回不来。”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沧桑。
我想起了刘叔说的,想让她回来考老师。
“你爸妈……希望你回家工作。”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黑暗中,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说,“可回来能干嘛呢?我们这儿,除了当老师、当护士,还能有啥正经工作?我没那文凭,也没那关系。难道回来种地吗?”
她的反问让我无言以对。
是啊,回来能干嘛呢?
这个问题,何尝没有在我心里盘旋过无数次。
“你呢?”她忽然问我,“你看着不像本地人,听口音是城里的。怎么会来我们这儿当兽医?”
“我……”我卡壳了。
怎么说?说我名牌大学毕业,眼高手低,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最后被调剂到了这里?说我觉得在大城市给宠物看病是伺候有钱人,来农村给牲口看病才是实现人生价值?
这些话,我自己都不信。
“一言难尽。”我最后只能含糊地回答。
“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的一身本事,没地方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沉默了。
她猜对了。
那种怀才不遇的憋屈,那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是我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我刚去厂里的时候,也这么想。”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觉得我比那些初中毕业的工友有文化,我学东西快,我应该做更重要的工作,而不是每天拿着放大镜看电路板上有没有瑕疵。”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后来我发现,大家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拼了命地活着。那个带我的大姐,她儿子要上大学,她老公身体不好,她一个人打两份工,从来不迟到早退。她说,什么本事不本事的,能挣到钱,让家里人过好日子,就是最大的本事。”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激动,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们村里,好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的在工地上,有的在餐馆里,有的就像我一样在工厂里。大家过年回来,吹牛说在外面多风光,其实谁不知道谁呢?还不是为了碎银几两。”
“可不回来,又能怎么办呢?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连看病的钱都凑不齐。”
我静静地听着。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节奏。
我感觉,我和她之间的那条鸿沟,好像被这些话填满了。
我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却在这一刻,在这张小小的床上,在这片深沉的黑暗里,找到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我们都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向前走的小人物。
“你……你睡吧。”她说,“明天你还要开车。”
“嗯。”
我闭上眼睛,但睡意全无。
身边那个温热的、鲜活的存在,让我无法忽视。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甚至能想象出那柔顺的触感。
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也变得绵长起来,似乎是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墙壁的冰冷让我更加清醒。
我开始胡思乱想。
她长什么样?是像刘叔那样黝黑的皮肤,还是像城里姑娘那样白皙?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姑娘,像一个谜,吊足了我的胃口。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是被院子里的鸡叫声吵醒的。
天已经亮了。
我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身边。
空的。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凹痕,和一根长长的头发。
空气里,那股淡淡的花香也消失了。
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坐起来,感觉浑身酸痛。一半是床板太硬,一半是精神紧张。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院子里的泥地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大口呼吸。
刘叔正在牛棚里给“黄豆”喂草料。那头牛已经能站起来了,虽然还有点虚弱,但精神头看着不错,正慢悠悠地嚼着。
“陈兽医,醒啦!”刘叔看到我,满脸笑容地打招呼,“快去洗脸,你婶儿早饭都做好了!”
我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拧开,冰凉的井水浇在脸上,瞬间清醒。
我用刘婶准备的新毛巾擦脸,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身影。
一个姑娘正站在厨房门口,端着一盘东西,准备往屋里走。
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卫衣,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沾着泥点的运动鞋。头发很长,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双眼皮,鼻梁很挺。算不上惊艳的大美女,但五官组合在一起,很耐看,有种未经雕琢的清爽和英气。
她也看到了我,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像天边的朝霞。
她端着盘子,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正屋,没敢看我。
我心里了然。
这就是刘嫚。
心脏不争气地多跳了两下。
早饭比昨天晚餐更简单,小米粥,自家腌的咸菜,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刘嫚坐在我对面,一直低着头喝粥,一句话也不说,耳朵尖却是红的。
刘叔刘婶倒是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一个劲儿地给我夹咸菜,让我多吃点。
“陈兽医,你昨晚睡得咋样?俺家这床硬,怕你睡不惯。”刘婶问。
我差点被一口粥呛到,含糊道:“挺好,挺好的,睡得特别香。”
我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看了刘嫚一眼。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碗里。
一顿早饭,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我检查了一下牛的情况,恢复得很好,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我嘱咐了刘叔一些后续的注意事项,比如喂一些易消化的流食,注意观察排便情况等等。
“陈兽医,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刘叔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有一百的,五十的,十块的,甚至还有一块的。
“这是出诊费和药费,你点点。”他把钱往我手里塞。
我赶紧推回去:“刘叔,不用这么多。药费和出诊费,按规定收就行,一共一百二。”
“那哪成!你这是救了俺家一条命!俺们农村人没啥文化,但这个理儿俺懂!”刘叔固执地要把钱都给我。
我们俩推来推去,最后我只抽了一张一百的和一张二十的。
“就这么多,再多我不要了。”我把剩下的钱硬塞回他手里。
刘叔还要说啥,刘婶从屋里拎出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陈兽医,钱你不要,这些东西你必须拿着!”刘婶把袋子往我车上放,“这里面是自家种的土豆和红薯,还有些干蘑菇,都是山里采的,没打农药,比城里卖的好吃!”
我看着那两大袋子东西,哭笑不得。
这比那几百块钱可实惠多了。
“婶儿,这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吃不完送朋友嘛!”刘婶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进了我的后备箱。
我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谢礼”。
该走了。
我跟老两口告别,发动了汽车。
刘嫚一直站在屋檐下,看着我们,没说话。
车子缓缓驶出院子,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那儿,阳光照在她身上,像一幅安静的油画。
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对着后视镜里的我,轻轻地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里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车子颠簸在回城的山路上。
阳光很好,路面已经半干了,不像来时那么泥泞。
我的五菱之光,好像也没那么颠了。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晚她在黑暗中说的话。
“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的一身本事,没地方使?”
是啊。
我一个985大学的硕士,窝在这个小县城,每天跟猪牛羊打交道,面对着乡亲们的不解和家人的失望,说不憋屈是假的。
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读那么多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离开农村,还是为了更好地回到农村?
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答案。
但经过这一夜,我好像有了一点模糊的想法。
也许,工作的意义,不只是写在简历上的光鲜履历,也不只是银行卡里不断增长的数字。
它也可以是,看到一头病牛重新站起来时,主人那发自内心的笑容。
是那顿简单的、却充满了感激的家常饭。
是那一袋子沉甸甸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土豆和红薯。
更是那个在黑暗中与你分享迷茫与脆弱的、萍水相逢的姑娘。
回到单位,我把那两大袋子土特产分给了同事们,大家都挺高兴,说我这是“技术扶贫,满载而归”。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接电话,出诊,给猪打针,给鸡配药。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但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我不再觉得这份工作枯燥无味。每次下乡,看着那些淳朴的脸,听着那些带着乡音的感谢,我心里都会有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他们,理解他们对土地的依赖,对牲畜的感情,以及他们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努力活下去的坚韧。
我也会偶尔想起刘嫚。
想起她在黑暗中轻柔的呼吸,想起她清爽的笑容,想起她说“能挣到钱,让家里人过好日子,就是最大的本事”时,那平静而笃定的语气。
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可能再也不会有交集。
但我知道,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工厂里,有这样一个姑娘,她和我一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笨拙地和解。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是陈辉,陈兽医吗?”
是一个年轻的女声,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是我,您是?”
“我……我是刘嫚。”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刘嫚?”我有点不敢相信。
“嗯。”电话那头的她似乎有点紧张,“我从我爸那儿要的你手机号。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她顿了셔顿,“就是……我爸说,黄豆最近胃口特别好,长胖了。他让我一定打电话跟你说一声谢谢。”
“应该的,应该的。”我重复着这句干巴巴的话,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还有……”她又停顿了一下,“我下周六休息,想……想请你吃个饭,感谢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我握着手机,手心有点出汗。
“方便,方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中午十二点,县城新开的那家‘小城故事’餐厅,你知道在哪儿吗?”
“知道知道!”
“好,那我到时等你。”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还感觉有点不真实。
她竟然会主动联系我。
那个周六,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开始收拾自己。
我找出了衣柜里最贵的一件衬衫,平时开会都不舍得穿。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出门前,甚至还破天荒地用了点我姐放在这儿的爽肤水。
同事老王看我这副模样,打趣道:“哟,小陈,这是要去相亲啊?”
我嘿嘿一笑,没承认也没否令认。
“小城故事”是县城新开的一家环境不错的餐厅,有点小资情调,平时我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
我到的时候,刘嫚已经在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披着,化了淡妆。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
和那天在村里见到的那个“灰姑娘”,判若两人。
“你来啦。”她看到我,站起来,对我笑了笑。
“等很久了吗?”我有点局促。
“没有,我也刚到。”
我们坐下来,她把菜单递给我。
“你点吧,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我随便点了两个菜,她又要了一份酸菜鱼,说她喜欢吃辣的。
菜上来,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她的工作,聊我的工作,聊县城的变化,聊村里的趣事。
没有了那晚的黑暗和尴尬,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自然流畅。
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健谈的姑娘,性格开朗,有自己的想法。她说她在厂里报了夜校,正在自考大专,想学工商管理。
“总不能一辈子当质检员吧。”她说,“我想多学点东西,以后有机会,自己开个网店,卖我们山里的土特产。”
我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肃然起敬。
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和对未来的清晰规划。
相比之下,我这个名牌大学的硕士,倒显得有些迷茫和颓废了。
“你呢?打算一直在兽医站干下去吗?”她问我。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也许吧。至少现在,我觉得还不错。”
“那就好。”她笑了,“能做自己觉得不错的事,就挺幸福的。”
那顿饭,我们吃了一个多 long多小时。
分开的时候,我们互相加了微信。
她的微信头像,是一片金黄色的麦田,背景是蓝天白云。
很像她给我的感觉,充满了生命力。
从那以后,我们开始频繁地联系。
有时候是她下夜班,会给我发条信息,说“今天好累啊”。
有时候是我出诊回来,会拍一张山里的风景发给她,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们聊得很琐碎,但很真实。
像两个互相取暖的陌生人,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角落。
又过了一个月,她厂里放高温假,她回了村里。
她给我发微信:“陈医生,业务上门了。我们家隔壁王大爷家的猪好像不吃食了,你有空过来看看吗?”
我看着那条信息,笑了。
“遵命,马上到。”我回了三个字,开着我的五菱之光,再次冲向了刘家峪。
这一次,路不再陌生。
这一次,心情也不再抗拒。
车子停在村口,我看到她站在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等我。
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短裤,扎着马尾,素面朝天。
看到我的车,她笑着跑过来。
“陈大兽医,你这出诊速度可以啊!”
“那当然,客户就是上帝。”我从车上跳下来,拎着我的出诊箱。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好看。
我们一起走到王大爷家,我给猪看了病,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消化不良。我给它打了一针,开了点药。
从王大爷家出来,她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带着我,沿着田埂小路,往山里走。
我们穿过一片玉米地,又爬上一个小山坡。
山坡上,是一大片开得正盛的野菊花。
金灿灿的,漫山遍野,像一张巨大的地毯。
“好看吧?”她站在花丛中,张开双臂,转了个圈。
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
我站在那儿,看着她,看痴了。
“陈辉,”她忽然停下来,看着我,很认真地喊我的名字,“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床上说的话?”
我脸一红,点了点头。
那一夜,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你说你不知道自己读那么多书是为了什么。”她说,“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你学了那么多本事,不是为了离开这片土地,而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和生灵,活得更好一点。”
她走到我面前,仰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就像你救了我们家的黄豆,救了王大爷家的猪。对于你来说,可能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但对于他们来说,你保住的是他们一年的希望。”
“陈辉,你做的事情,很有意义。真的。”
我的心,被她的话重重地击中了。
酸涩、滚烫的情绪,瞬间涌上眼眶。
一直以来,我所纠结的,我所迷茫的,我所自我怀疑的一切,在这一刻,被她轻描淡写地赋予了最崇高的意义。
我看着她,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忽然踮起脚,在我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然后,她红着脸,跑开了,留下一句话。
“我喜欢你,陈辉。”
我愣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风吹过野菊花丛的沙沙声,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我追了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
她在我怀里轻轻颤抖。
“刘嫚,”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声音沙哑,“我也喜欢你。”
那天,我们在那片野菊花海里,待了很久很久。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后来,我依然是那个开着五菱之光,穿梭在乡间土路上的兽医陈辉。
刘嫚也依然是那个在流水线上奋斗的质检员刘嫚。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不再是孤单一人。
我们有了彼此,就像两棵生长在不同地方的树,却把根,深深地扎在了一起。
第二年春天,刘嫚辞掉了工厂的工作,回到了村里。
她用我们俩攒下的积蓄,注册了一个品牌,叫“刘家峪的土货”,真的开起了网店。
我负责提供“技术支持”,帮她分析土壤成分,改良种植方法,确保产品绿色无污染。
她负责运营、打包、发货。
刘叔刘婶一开始不理解,后来看到女儿真的通过网络,把家里的土豆、红薯、蘑菇、蜂蜜卖到了全国各地,收入比在工厂时还高,也渐渐接受了。
村里的人看她做得好,也纷纷把自家的农产品交给她卖。
我们的小生意,越做越大。
再后来,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在村里,摆了几十桌流水席。
乡亲们都来了,比过年还热闹。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
我拉着刘嫚的手,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我说:“媳妇儿,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可能就是那天冒着大雨,去给你家牛看病。”
她靠在我肩膀上,笑着说:“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可能就是那天我屋里漏雨了。”
我们都笑了。
是啊,生活就是这么奇妙。
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雨,一次窘迫尴尬的同床共枕,却成就了一段最接地气的爱情,和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未来。
如今,我依然会开着我的五oli ng之光下乡,但车上多了一个副驾。
刘嫚会跟着我,一边寻找优质的农产品货源,一边记录乡亲们的需求。
她说,她想把我们的网店做成一个平台,不仅卖东西,还要把外面新的信息和技术带进来。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觉得我娶了一个宝藏。
有时路过那片野菊花盛开的山坡,我们会停下车,手牵手走上去。
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在这里,我的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我的身边是心爱的姑娘。
我的事业,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我不再是那个迷茫的、怀才不遇的硕士毕业生。
我是陈辉。
是刘家峪的女婿,是十里八乡最信赖的兽医,是一个幸福的丈夫,也是一个找到了人生方向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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