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三月的清晨,这不是李司令吗?”路边卖早点的小伙子压低声音,眼里透着惊讶。佝偻的老军人摇摇头:“年轻人,认错人了。”他转身进了胡同,只留下脚下尘土微微扬起。第一缕阳光还没完全爬上太行山脊,关于那位“李司令”的传闻就又多了一笔。
走进并州路尽头的那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宿舍,一张旧藤椅、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摆在窗边,老式茶几上摞着《参考消息》和《解放军报》。房间不大,却一尘不染。1981年冬,李作鹏被安排在太原“以观后效”,地方组织给他换了身份证、户口本,名字成了“张守义”。官方说法是“落实政策”,民间则习惯称“离岗就地安置”。身份被淡化,履历被封存,他自己也极少主动提及过去。
待遇并不算低。最初每月生活费100元,老伴再加80元,在当时的太原这是一笔让邻居羡慕的数字。四十多岁的钢厂工人月薪也不过五六十元,市面一斤排骨一块三角,一斤鸡蛋六毛,粗略折算,夫妻俩依旧能隔三差五吃顿肉。但对曾经调度数十艘战舰、身边随员如云的海军副司令来说,这样的日子显然缩水太多,他自己常用一句话打趣:“饿不死,也撑不着,刚刚够。”1985年生活费调到200元、配偶涨到270元后,家里终于添了电冰箱和半自动洗衣机,周围人感叹“张老”倒是跟上了时代。
日常行程简单到极致:凌晨五点半出门,在汾河公园绕一圈,六点半准时回家,做两个加馒头的鸡蛋,再泡杯龙井。上午看书写字,午后小憩,傍晚不出门。十几年如一日,仿佛在执行军人操课表。可再严密的计划也抵挡不住偶然。三次被认出,都是在他最放松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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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1982年初夏,河边碰到海军工程学院下放休养的干部,对方谨慎打量半天才试探:“李副司令?”他侧身挡开,淡淡道:“同志,认错了,我姓张。”对方没再追问,却一路目送他离开。第二次,1984年,山西省军区干休所老机要员来探亲,在粮店门口迎面撞见,他只得加快脚步;不到二十分钟,那名老机要员便悄悄告诉家人:“那位就是司令部原参谋长李作鹏。”第三次最为戏剧,1986年,十三冶金公司女职工逛百货大楼,看见书柜前握毛笔的老人,脱口而出:“李司令您在这儿?”他苦笑:“我的确姓张,不姓李。”对方满脸不可置信,“您在电影里我见过。”他挥手,匆忙离去,背影显得分外苍凉。
消息口口相传。街坊议论大致分三类:一是带着敬意,认为他曾在抗战、解放战场立功;二是存了好奇,想弄清“高级将领怎么会悄悄住到太原”;三是态度暧昧甚至带刺,把文革旧账掺合进来。在众声喧哗中,他自觉划定界限,只答应写字,不接受采访,也不拍照。有人递纸递笔,他写得从容,落款却永远是“守义”。旁观者看笔锋老辣,心里都明白这张“马甲”掩盖不了什么。
写回忆录成了另一件坚持到底的事。一本灰色封面的稿本,厚约十余万字,只记战事、谈后勤、讲船厂建设,涉及政治路线争执,一律轻描淡写。他常说:“写给后人做个记号,我不抬人,也不贬人。”外界对其“避重就轻”有微词,他并不辩解。熟悉的老政工干部私下劝他:“把亲历写全,才合史实。”他摇头:“史实像河面,浪翻过去就过去,后浪自会找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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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方面,胃溃疡、支气管炎、轻度高血压缠身,却从不躲医生,药到点就吃。九十岁时还能自己上下四楼。2005年一次小中风,右手力度明显下降,但他执意坚持练书法,常以左手压纸右手飘笔,速度慢下来,字透着股倔劲儿。老伴偶尔提醒该去医院,他说:“病人得服从病情指挥,不必天天往医院跑。”
2009年秋天,太原进入霜降时节,空气干冷。他照例清晨散步,回家后说胸口发闷,随后陷入昏睡,再未醒来。噩耗在小区里传开,不到中午,门外便摆满了黄白菊花。邻居议论:这位“张老”究竟是什么来头?相关部门随即发布简短讣告,才确认老人真正身份。对于大多数街坊,这消息突然,却也带着迟来的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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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隐居,并不等于与世隔绝。那些见过他的人回忆:老人谈起战争,眼神尤其明亮;聊到海军装备,又像工程师一样细致;可一提个人功过,他立刻收紧话头。这样的刻意收缩,让不少后辈猜测其心境:是赎罪?是避嫌?还是单纯想过平静日子?答案或许永远存于那本未公开的回忆录里。
李作鹏一生起伏曲折,从海疆风浪到黄土高原,从万人敬仰到街角隐名,命运剧本写得极具反差。但他晚年的状态说明一点:无论功过,仍旧选择以某种军人式的自律维系尊严,也尽可能与普通百姓保持距离。散场铃声敲响,有人相信他仍在捋平自己的人生坐标;也有人说,他其实早已把过去锁好,只让记忆在每一次落笔时轻轻漏出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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