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老伴秀莲还总拿那件事笑我,说我当年像个受惊的兔子,差点从炕上蹦到房梁上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择着茴香,准备给我包饺子。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在她眼角的细纹上,那里面藏着的,全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
我总是嘿嘿一笑,点上一根烟,看着满屋子跑的小孙子,心里想,这一辈子,真就是从那个麦香扑鼻、让人心跳到嗓子眼的夜晚开始的。一个愣头青小子,去给战友帮个忙,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人家妹妹给“拐”回了家,还一“拐”就是一辈子呢?
可回到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夏天,那个浑身汗味、脑子一根筋的二十三岁小伙子,可完全笑不出来。那时候,天塌下来,大概也就不过如此了。
第1章 麦浪、汗水和一碗手擀面
一九九六年的六月,天热得像个巨大的烙铁,把整个华北平原烤得滋滋冒油。我刚从部队复员回家不到一年,在县城的机械厂找了个开机床的活儿。工作不累,就是有点闷,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像是从紧绷的弓弦上松了下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靶心。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王大力的信。
王大力是我在部队里最好的哥们儿,一个坑里睡过觉,一个锅里抢过馒头,一起在训练场上被连长骂得狗血淋头,也一起在边防线上看过最孤寂的月亮。他家是隔壁县农村的,复员比我早一年,回家种地了。
信是用那种最便宜的、薄得透亮的信纸写的,字歪歪扭扭,像一群刚学走路的鸭子。信里就一件事:家里麦子熟了,几亩地的麦子,就靠他跟他爹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问我能不能请几天假,过去搭把手。信的末尾,还特意加了一句:“建军,别的不说,管饱!我娘烙的饼,擀的面,你懂的!”
看到最后这句,我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股子朴实的麦香味。在部队的时候,大力最爱吹的就是他娘的手艺。我二话没说,跟车间主任请了一周的假,背上一个简单的帆布包,倒了两趟车,晃晃悠悠地就奔着大力的家乡去了。
下了长途车,还要走十几里土路。路两边是望不到边的金色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风一吹,金色的波浪就一层一层地涌过来,空气里全是麦子被太阳晒透了的焦香。王大力黝黑的脸膛,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显得格外亲切。他一见我,蒲扇大的巴掌就擂在我肩膀上,“好家伙,建军,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他的力气还是那么大,拍得我龇牙咧嘴。
“你小子,下手就不能轻点?”我笑骂着,把包递给他。
“见了你高兴嘛!”他憨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走,回家!我娘给你擀了面条,给你接风!”
大力的家,是典型的北方农村院落。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青砖灰瓦,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在墙根下啄食,看到我们进来,咯咯哒哒地跑开了。
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妇人从正屋里迎了出来,腰上还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准是大力的娘,王大娘。她看见我,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那笑容,就像院子里的向日葵,又暖又实在。
“哎呀,这就是建军吧?大力信里天天念叨的那个好战友!快,快进屋,赶了一天路,累坏了吧?”
“大娘好。”我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
“好,好!快坐,马上就吃饭!”王大娘热情地把我往屋里让。
屋里很凉快,地是水泥的,拖得锃亮。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已经放了几碟小菜:拍黄瓜、拌凉粉、一盘花生米。一个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的姑娘,正低着头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碗面条,热气腾腾的。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或许是听见了动静,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受惊的小鹿,迅速又垂了下去,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
“这是我妹,王秀莲。”大力大咧咧地介绍,“秀莲,快喊人,这是我跟你说的陈建军,陈大哥。”
“陈……陈大哥好。”她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哼。
“你好。”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有点紧张起来。
饭菜很快上齐了。王大力的爹,一个沉默寡言、皮肤被晒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汉子,从里屋出来,跟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王大娘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碗里的面条堆成了小山。
“建军啊,别客气,就跟在自个儿家一样!多吃点,明天才有力气下地!”
“谢谢大娘,够了,够了。”我埋头吃面,那手擀面筋道爽滑,配上喷香的肉臊子,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条之一。
吃饭的时候,王大娘一直在问我的情况。家里几口人啊,爹娘身体怎么样啊,在厂里工作辛不辛苦啊,有没有谈对象啊……问得特别细。我一一老实回答,说到最后没谈对象时,我明显感觉到,王大娘的眼睛亮了一下,坐在我对面的秀莲,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
大力在一旁嘿嘿傻笑,一个劲儿地给我倒他爹泡的药酒。那酒辣得很,几杯下肚,我脸上就火辣辣地烧起来。
晚饭后,大力的爹蹲在院子里抽旱烟,王大娘和秀莲在厨房里收拾碗筷,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伴随着她们低低的说话声,在夏夜里显得格外温馨。我和大力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聊着部队里的事,聊着各自的近况。
“建军,说真的,在厂里待着,还习惯不?”大力问。
“还行,就是没在部队里痛快。”我吐出一口烟圈,“你呢?种地累吧?”
“累是累,但心里踏实。”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守着爹娘,看着地里的庄稼一年一个样,挺好。就是……”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就是我娘,老是操心我妹的事。”
我“嗯”了一声,没接话。
“我妹你也见了,人老实,话说不利索,见了生人就脸红。村里提亲的倒是有几个,不是嫌咱家穷,就是人长得歪瓜裂枣的,我爹娘都看不上。拖来拖去,就拖到二十了。”大力叹了口气,“在咱这农村,二十岁的姑娘,可就算老的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缘分这事,急不来。”
“谁说不是呢!”大力挠了挠头,“不说这个了,走,带你去看看你晚上睡的地儿。”
他家西边的厢房是专门留给客人住的。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大炕占了半间屋,炕上铺着崭新的芦苇席,一床崭新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带着一股好闻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这被子褥子,都是我娘和我妹新做的,新弹的棉花,软和着呢!”大力一脸骄傲地拍了拍被子。
“太麻烦大娘和秀莲妹子了。”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麻烦啥!你是我王大力的兄弟,来了我家,就不能让你受委屈!”他把我的包放下,“你先洗漱,我再去帮你打盆凉水来。忙了一天,早点歇着,明天还得早起割麦子呢。”
大力走后,我用他打来的井水擦了擦身子,井水冰凉,驱散了白天的暑热和一身的疲惫。换上干净的背心短裤,躺在宽敞的大炕上,闻着被褥上阳光的味道,听着窗外不知名的虫鸣,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
来之前,我还担心在农村会不习惯。可现在看来,这种朴实、真诚的家庭氛围,比城里那小小的单身宿舍,要暖和太多了。
带着对明天割麦子的期待,和一丝药酒的微醺,我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将会发生一件让我后半辈子都忘不了、甚至彻底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事情。
第2章 午夜惊梦,身边多出的呼吸
夜,很深。
村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只有窗外的几声蛙鸣和蟋蟀的低唱,让这寂静显得不那么空洞。月光像水银一样,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的清辉。
我睡得很沉,一天的舟车劳顿,加上下午帮着大力在场院里拾掇农具,体力消耗不小。梦里,我又回到了部队,回到了那片熟悉的训练场,耳边是连长嘹亮的口号声,眼前是战友们汗流浃背的身影。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钻进鼻子里,不是男人身上的汗味,也不是部队里那种浓重的阳刚气息,而是一种淡淡的、像是栀子花混合着少女体香的味道。
紧接着,我感觉身边的炕席微微一沉,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靠了过来。
睡梦中的我,意识还很模糊,只当是王大力半夜起夜,回来时不小心碰到了我。在部队里,我们经常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得横七竖八,谁碰到谁都是常事。我下意识地翻了个身,想离得远一点。
可那个柔软的“东西”并没有离开,反而离得更近了。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地拂过我的后颈,带着一丝轻微的、均匀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不对!
太轻了,太细了,完全不是王大力那种打雷似的鼾声。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被猛地拨动,瞬间清醒过来。所有的睡意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身边……有人!
而且,从那轻柔的呼吸和淡淡的体香判断,绝对不是王大力,也不是他爹。
是个女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后背立刻被冷汗浸湿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在王大力家的客房里,我的身边,竟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女人?
是谁?
是贼吗?不可能,哪有贼偷东西偷到炕上来的?
那会是谁?
一个可怕又荒唐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王秀莲!
除了她,这个家里没有别的年轻姑娘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睡在我身边?是走错房间了吗?这也不可能,她自己的家,怎么可能走错?
难道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念头纷至沓沓。震惊、疑惑、恐惧、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我手足无措。
我该怎么办?
是立刻坐起来,大喊一声,把她叫醒?不行!这深更半夜的,我一个大男人,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要是嚷嚷起来,全家人都醒了,到时候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这事传出去,她这辈子都毁了。
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睡?更不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睡在一张炕上,这算怎么回事?万一……万一她是有意为之,我这算不算是默认了?我陈建军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这种趁人之危、毁人清白的事,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我僵硬地躺着,眼睛在黑暗中睁得老大,努力地想看清身边的人。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身形纤细,果然是个女孩子。她似乎睡得很熟,呼吸均匀而绵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温度,那是一种不同于男人的、温软的暖意。我甚至能闻到她发梢上洗发水的清香。
这种感觉,对于一个二十三岁、血气方刚、从未和女孩子有过如此亲密接触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煎熬。我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块石头,心里却翻江倒海。
不行,我必须离开这里!
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我不能留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能。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移动我的身体。动作幅度小到了极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惊醒了她。我先是把搭在被子外面的胳膊,用慢动作收了回来,然后,再慢慢地、慢慢地把腿从被子里抽出来。
这个过程,比我在部队里参加的任何一次潜伏任务都要紧张。我的额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流下来,痒痒的,但我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
终于,我的双脚落在了地上。冰凉的水泥地让我打了个激灵,也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我轻轻地站起身,连鞋都没敢穿,赤着脚,像个小偷一样,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地挪向房门。
屋门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锁。我轻轻地拉开一条缝,侧着身子挤了出去。
院子里,月光如水,洒满一地。夏夜的凉风吹在身上,我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湿透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紧闭的厢房房门,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王大娘的意思?还是王大力搞的鬼?他们把我陈建军当成什么人了?用这种方式……这也太……
一股被算计的屈辱感涌上心头。我一直把大力当成最好的兄弟,把他一家人当成值得尊敬的长辈。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就算他们有那个意思,想撮合我和秀莲,也不能用这种近乎“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啊!
我心里又气又乱,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麻。
睡是肯定睡不回去了。回那间屋子?我不敢。去堂屋?万一半夜王大娘或者王大伯起夜,看到我一个大男人睡在堂屋地上,又该怎么解释?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院子角落里的柴房。
柴房里堆满了麦秆和木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草和尘土的味道。我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抱了一捆麦秆铺在地上,就这么和衣躺了下去。
麦秆有些扎人,身上也被蚊子叮了几个包。可比起那间让我心惊肉跳的屋子,这里反而让我觉得安心。
我睁着眼睛,看着柴房顶棚的缝隙里漏下的点点月光,一夜无眠。
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王大娘在饭桌上热情的盘问,王大力在院子里意味深长的叹息,还有王秀莲那始终不敢抬起的、羞涩的脸庞。
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早就计划好的“安排”?
天快亮的时候,村子里的公鸡开始打鸣,一声接一声。我知道,这尴尬又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而一个更加尴尬的白天,正等着我。
第3章 沉默的饭桌,暗涌的较量
天蒙蒙亮,东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我从柴房里爬起来,浑身酸痛,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凉气。麦秆扎在背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子,又痒又疼。
我悄悄溜到院子里的水井旁,用冰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脸色难看得像刚跟人打了一架。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得把话问清楚。但不能当着王大娘和秀莲的面,我得找个机会,单独跟大力谈。
正想着,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大娘端着一个簸箕走了出来,看到院子里的我,愣了一下。
“哎呀,建军,你咋起这么早?”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探究。
“大娘早。我……我睡不着,就起来活动活动。”我含糊地解释道,不敢看她的眼睛。
“年轻人觉少。”王大娘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别样的意味,“快进屋,早饭马上好了,吃了饭,咱们就下地。”
我跟着她走进屋。秀莲已经在灶台前忙活了,她低着头烧火,连眼角都没往我这边瞟一下,但她通红的耳朵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昨晚的事,她肯定知道。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早饭是小米粥、白面馒头和一碟咸菜。王大伯依旧沉默地坐在桌边,一口粥一口馒头,吃得很快。王大力也起来了,他精神头十足,看到我,还像往常一样捶了我一拳。
“建军,昨晚睡得咋样?我家的炕,舒服吧?”
他这句不经意的问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饭桌上伪装的平静。
我端着粥碗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他的眼神坦然又真诚,完全不像是在演戏。
难道他……不知道?
“还……还行。”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王大娘立刻接过了话头:“那可不,那床被子,可是秀莲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给你缝的呢!”
“咳咳!”我一口粥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秀莲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
王大娘瞪了大力一眼,又笑着给我拍背:“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这顿早饭,我吃得食不知味,如坐针毡。整个饭桌上,只有王大力一个人吃得兴高采烈,还不时地讲两个部队里的笑话。王大娘偶尔附和两句,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跟秀莲之间打转。而我和秀莲,则像两个犯了错的学生,全程低着头,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
一碗粥,我喝了足足二十分钟,感觉比在部队里进行一次五公里武装越野还要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我立刻站起身:“大力,咱们赶紧下地吧,别耽误了。”我想尽快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屋子。
“着啥急,太阳还老大呢!”王大力抹了抹嘴,“等我爹把镰刀再磨快点。”
王大娘也说:“建军啊,你昨晚肯定没睡好,要不……你再去西屋补个觉?割麦子的活儿,有我们呢。”
再去西屋?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用了大娘,我精神着呢!”我连忙摆手,语气坚决得近乎强硬,“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睡觉的。大力,走,我们先去地里!”
说完,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院子。
王大力愣了一下,也赶紧抓起草帽跟了出来。
走在去麦田的路上,我俩一前一後,谁也没说话。清晨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意,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我的心里憋着一团火,还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到了地头,金色的麦浪在晨风中起伏。王大伯已经在那儿了,他抡起镰刀,动作娴熟而有力,一刀下去,一大片麦子就应声倒下。
“来,建军,咱俩比比,看谁割得快!”王大力把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递给我,兴致勃勃地说。
我接过镰刀,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了割麦子上。我弯下腰,挥动着镰刀,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背心,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滚烫的土地里。麦茬扎在小腿上,又疼又痒,但我毫不在意。
我只想用这种最原始的体力消耗,来麻痹自己混乱的思绪。
大力在我旁边,一边割,一边还在哼着部队里的老歌。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
一个多小时后,王大娘和秀莲也来了。她们提着一个大荆条篮子,里面是茶水和干粮。王大娘负责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捆,秀莲则跟在后面,捡拾遗落的麦穗。
她始终离我远远的,低着头,默默地干活。阳光下,她蓝色的碎花衬衫显得格外醒目。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偶尔会飘向我这边,但只要我一抬头,她就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移开目光。
整个上午,我们这个小小的劳动集体,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除了镰刀划过麦秆的“唰唰”声,和大力偶尔的吆喝声,几乎再没有别的交流。
中午,大家就坐在地头的树荫下,简单地吃了点干粮。王大娘依旧热情地招呼我多吃点,但我只是胡乱啃了两口馒头,就说吃饱了。
我决定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下午收工的时候,我故意走在最后,等王大伯和王大娘他们走远了,我一把拉住了王大力的胳膊。
“大力,你等一下,我有话问你。”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咋了,建军?”大力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有话就说呗,咱俩谁跟谁。”
我看着他那张坦荡的脸,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消了一半,但疑惑却更深了。我把他拉到田埂旁的一棵树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大力,你老实告诉我,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大力更糊涂了,他挠了挠头,“昨天晚上不挺好的吗?咱俩喝酒聊天,然后你就去睡了啊。咋了,是……是我娘招待不周?”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对此事毫不知情。
那么,这一切,都是王大娘和秀莲……自作主张?
我的心一下子乱了。如果大力不知情,那我该怎么跟他说?这事关乎他妹妹的名节,话说重了,伤了兄弟情分;话说轻了,又解决不了问题。
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把事情说清楚。我不能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
“不是大娘招待不周。”我深吸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艰难地开口,“是……是昨天半夜,我醒过来,发现……发现妹,睡在我身边。”
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大力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第4章 兄弟的坦白,母亲的眼泪
王大力的表情,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他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微张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你说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难以置信地问道,声音都有些变调,“我妹……睡你那儿了?”
“千真万确。”我点了点头,表情严肃,“我没敢声张,怕对妹名声不好。我在柴房里待了一宿。”
王大力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黝黑涨成了猪肝色。他那双蒲扇大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个……这个……”他“这个”了半天,最后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大树上,震得树叶哗哗作响。
“混账!这叫什么事儿!”他低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羞愧。
我看着他,心里也五味杂陈。我知道,他这一拳,不是砸给我看的,而是砸给他自己,砸给他那个自作主张的家里人。
“大力,你先别激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跟你说这个,不是想兴师问罪。我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大力颓然地靠在树上,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痛苦。
“误会?这能有啥误会!”他懊恼地说道,“建军,我对不住你!这事……这事肯定是我娘干的!”
“大娘?”虽然我心里早有猜测,但从大力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让我感到一阵荒唐。
“还能有谁!”大力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我跟你说实话吧,建军。其实打从你一进门,我娘就相中你了。”
我愣住了。
“相中我?”
“是啊。”大力苦笑了一下,“你人长得精神,又是城里工人,吃商品粮的,最关键的是,你是我战友,知根知底,人品靠得住。我娘觉得,你要是能当她女婿,那是我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所以……饭桌上她才问我那么多?”我恍然大悟。
“可不就是嘛!”大力说,“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我娘她……她能干出这种事来!她这是昏了头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又想去砸树,被我一把拦住了。
“她怎么能这么做?这……这不是把秀莲往火坑里推吗?这要是传出去,我们王家的脸往哪儿搁?秀莲以后还怎么做人!”
看着他痛苦自责的样子,我心里的那点怨气和屈辱,也渐渐散去了。我明白,大力是无辜的,他和我一样,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而王大娘,她的做法虽然极端、荒唐,但出发点,却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朴素、最深沉的爱和期盼。
只是,她用的方式,错了。错得离谱。
“大力,这事……秀莲妹子她,知道吗?”我轻声问道。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王大力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看样子,是知道的。我这个妹妹,从小就老实,我娘说啥她就听啥,没个主见。我娘让她这么干,她……她不敢不听。”
听到这里,我心里最后一丝对王秀莲的芥蒂也消失了。我脑海里浮现出她那张总是低着头、羞得通红的脸。一个二十岁的农村姑娘,在母亲的强势安排下,半夜三更,摸黑爬上一个陌生男人的炕。她当时的心里,该是何等的恐惧、羞耻和无助?
我昨晚只顾着自己的惊慌和愤怒,却完全没有想过她的处境。
一股深深的同情和怜惜,涌上我的心头。
“建军,这事……我对不住你。”王大力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愧疚,“我替我娘,替我妹,给你赔个不是。你别往心里去,她们……她们就是太想给秀莲找个好人家了,急糊涂了。”
“我没怪你。”我摇了摇头,“我也能理解大娘的心情。但是大力,这种事,不能这么办。这不光是我的问题,更是对秀莲妹子不负责任。”
“我知道,我知道!”大力用力地点头,“你放心,我回家就跟我娘说清楚!绝不能再让她这么胡闹了!”
把话说开之后,我们俩都沉默了。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田野里只剩下晚风吹过麦浪的沙沙声。
“那……建军,你……你打算怎么办?”大力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说实话,我不知道。在昨晚之前,我对王秀莲,只是一个战友妹妹的模糊印象。她文静、害羞,像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可经历了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和今天这番坦诚的对话,这个女孩的形象,在我心里却变得清晰而立体起来。
她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木偶,她只是一个被传统观念和家庭压力束缚住的可怜女孩。她的顺从背后,藏着多少无奈和挣扎?
“我……我还没想好。”我实话实说,“大力,让我先静一静。”
“好,好。”大力连连点头,“不管你做啥决定,我都支持你。你要是觉得心里有疙瘩,明天就走,我绝不拦你。这事,是我们老王家对不住你。”
那天晚上,王大力的家,气氛压抑到了冰点。
晚饭桌上,谁也不说话。王大娘的眼圈是红的,显然,大力已经跟她谈过了,而且谈得很激烈。她没再像昨天那样热情地给我夹菜,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秀莲更是从头到尾都没上桌,大力说她不舒服,在屋里躺着。
吃完饭,我主动提出,我今晚睡柴房就行。
王大力还想说什么,被他爹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王大伯,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说出三个字:
“委屈了。”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
那一晚,我躺在柴房的麦秆上,辗转反侧。
我本可以一走了之,把这场荒唐的闹剧抛在脑后。这对我来说,是最简单、最省事的选择。可我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舍和牵挂。
我忘不了王大娘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忘不了王大力那份真挚的兄弟情义,更忘不了王秀莲那张羞红的脸和无助的眼神。
他们一家人,善良、朴实,只是用了一种最笨拙、最错误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愿望。
我如果就这么走了,对他们一家,尤其是对秀莲,会是多大的打击?村里人会怎么看她?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陈建军,虽然只是个普通的退伍兵,但骨子里,却有着军人最基本的担当。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就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拍屁股走人。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像王大力想的那样收拾行李,而是像往常一样,扛起了镰刀。
大力看着我,愣住了。
“建军,你……”
“麦子还没收完呢,走吧。”我对他笑了笑,那是我这两天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大力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章 一碗红糖鸡蛋,无声的歉意
我留下了。
这个决定,让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但做出来之后,心里反而踏实了。
接下来的几天,割麦子的工作依旧紧张而繁重。但家里的气氛,却悄然发生着变化。王大娘不再试图撮合我和秀莲,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敬重,也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感激。她会默默地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会趁我休息时,端来一碗晾好的绿豆汤。
王大力还是那个王大力,只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话少了些,但那份兄弟情,却更沉了。我们一起在田里流汗,一起在场院里打麦,累了就躺在麦秸垛上,看着蓝天白云,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而王秀莲,则成了这个家里最让我“头疼”的人。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更加“殷勤”。
我干活时,她总会悄悄地把装满凉茶的水壶放在我手边;我吃饭时,她会把我的碗筷洗得干干净净,再用开水烫一遍;我晚上从柴房回屋里洗漱时,会发现干净的毛巾和牙刷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脸盆架上。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像个透明的影子。她从不跟我说话,甚至不敢正眼看我。好几次,我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可等我转过头去,她又会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迅速低下头,假装在忙别的事情。
我知道,这是她道歉的方式。这个不善言辞的姑娘,正用她自己最笨拙、最真诚的方式,表达着她的歉意和感激。
这让我心里既温暖,又有些哭笑不得。
麦收的最后一天,活儿最重。我们要把场院里所有晒干的麦子都脱粒、装袋。从早上一直忙到天黑,所有人都累得直不起腰。我的肩膀被麻袋勒出了一道道血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晚上,王大娘特意杀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炖了一大锅鸡汤,算是犒劳,也算是为我践行。
饭桌上,王大伯破天荒地开了口,端起酒杯,对我说道:“建军,这几天,辛苦你了。大伯敬你一杯。”
我连忙端起酒杯,“大伯,您太客气了,我就是搭把手。”
“这杯酒,不光是谢你帮忙。”王大伯看着我,眼神复杂,“也是……替我们全家,给你赔罪。”
他说完,一仰头,把杯里的白酒喝了个底朝天。
我心里一酸,也跟着干了。
那顿饭,吃得有些沉重,也有些温馨。大家心里都明白,明天一过,我就要走了。这场由一个荒唐夜晚引发的缘分,或许就此画上句号。
吃完饭,我回到柴房,想收拾一下简单的行李。刚坐下,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是秀莲。
她端着一个碗,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进来。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主动靠近我。
“陈……陈大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在安静的柴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秀莲妹子,有事吗?”我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碗递了过来。我接过来一看,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卧鸡蛋。浓郁的甜香,混着鸡蛋的香气,扑鼻而来。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是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或是给坐月子的女人补身体才有的待遇。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这个……给我的?”
她点了点头,依旧不敢看我,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陈大哥,对……对不起。”她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几天一直想说的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那天晚上的事……是我娘逼我的。我……我不是那种……坏姑娘。”
说到最后,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看到她哭,我一下子慌了神。
“哎,你别哭,别哭啊!”我连忙把碗放在旁边的木墩上,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在空中比划了半天,也不敢去碰她。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急切地解释道,“秀莲妹子,那件事,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我没有怪你,真的,一点都没有。”
我的话似乎起了作用,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还不住地抽噎着。
“你……你明天,就要走了吗?”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正视我。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汪清澈的泉水,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也充满了不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漏跳了一拍。
“嗯,厂里假就这么几天。”我点了点头。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像两颗熄灭的星星。
柴房里又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她低低的抽噎声,和我的心跳声。
“那……那你以后,还会来吗?”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和期待。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在我生命中意外闯入的姑娘,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我如果就这么走了,或许,我会后悔一辈子。
“会来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而清晰地说道,“等我回去安顿好了,我就给你……给我们家写信。”
我特意把“你”改成了“我们家”,怕吓到她。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双噙着泪水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惊喜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终于绽开了一抹羞涩的、雨后初晴般的笑容。
“快把鸡蛋吃了吧,凉了就腥了。”她小声说了一句,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跑了出去。
我端起那碗还有些烫手的红糖鸡蛋,用勺子舀起一个,放进嘴里。
又香,又甜。
一直甜到了心里。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未来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未后悔过。
第6章 一封信,一个承诺
第二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王大力一家人,都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送我。王大娘往我的帆布包里塞了满满一包东西,有煮熟的鸡蛋,有自家烙的油饼,还有一小袋炒香的花生。她抓着我的手,反复叮嘱:“建军啊,到了厂里好好干,注意身体,有空……有空就来信。”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算计,只剩下长辈对晚辈最真诚的关切。
王大伯还是话不多,他递给我一包自己卷的旱烟,“路上抽。”
我跟他们一一告别,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王秀莲身上。她站在王大娘身后,还是那件蓝色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安静地垂在胸前。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能感觉到,离别的愁绪,像一层薄雾,笼罩着这个小小的送行队伍。
王大力把我一直送到长途汽车站。等车的间隙,他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上。
“建军,这次……真的谢谢你。”他由衷地说道。
“谢啥,你是我兄弟。”我吸了一口烟,“再说,我也没白干,吃了你家那么多好吃的。”
大力憨厚地笑了,笑完,又有些担忧地问:“建军,你……你跟我妹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还是……只是为了安慰她?”
我看着远处扬起的尘土,郑重地对他说:“大力,我是军人,说话算话。你回去告诉妹,让她等我信。”
大力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有你这句话,哥们儿就放心了!”
汽车来了。我背上包,跟大力挥了挥手,跳上了车。车子启动时,我从车窗里回头望去,王大力还站在原地,像一棵树一样,直到他的身影,在尘土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回到县城的机械厂,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天听着机床的轰鸣声,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味,恍惚间,我觉得在王大力家的那几天,像是一场梦。
但那碗甜到心里的红糖鸡蛋,那个月光下羞涩的眼神,却无比真实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个星期后,我写了第一封信。
信是写给王大力的,但里面的内容,却句句不离王秀莲。我问他家里的麦子都入仓了吗,问王大伯的风湿好点了吗,问王大娘身体怎么样,最后,我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一句:“秀莲妹子……还好吗?”
我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等待一场宣判。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回信。还是王大力那歪歪扭扭的字,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麦子也都卖了个好价钱。信的最后,他写道:
“我妹挺好的,就是……她让我问你,你厂里发的劳保手套,结实不结实?”
看到这句话,我一个大男人,在宿舍里咧着嘴,傻笑了半天。
我知道,这是秀莲在关心我。她不好意思直接问,只能通过这种最朴实、最笨拙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挂念。
从那以后,我们的通信,就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每个月,我都会写两封信。信里,我跟他们聊厂里的趣闻,聊城里的新鲜事,聊我的所思所想。而王大力的回信,也渐渐变成了我们三个人的“共同创作”。信的开头,是王大力写的家长里短;信的中间,偶尔会夹杂着王大娘的几句叮嘱;而信的末尾,总会有一两句秀莲“托他转达”的问候。
“秀莲问你,天冷了,你那件旧军大衣还暖和吗?”
“秀莲说,她纳了两双新鞋垫,下次给你寄过去。”
“秀莲让我告诉你,她学会骑自行车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温度,穿过几百里的距离,暖着我的心。我能想象出,在煤油灯下,秀莲是如何羞涩地,把她想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告诉她哥哥,再由她哥哥,笨拙地记录下来。
那年秋天,我用自己攒下的工资,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和两丈的确良布料,坐车又去了一趟王大力家。
这一次,没有了尴尬和误会。王大娘见到我,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就像看自己的儿子。
我把手表戴在了王大伯的手腕上,把布料交给了王大娘。最后,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了王秀莲。
她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支崭新的、红色的英雄牌钢笔。
“以后……可以用这个写信。”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她捏着那支钢笔,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嗯。”
那一天,我和她,在村外的小河边,第一次单独走了走。我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谁也不说话,只是听着风声和流水声。
走了很久,她才小声问我:“陈大哥,城里……是不是特别好?”
“挺好的。”我说,“路很宽,楼很高,晚上到处都是灯,跟白天一样。”
她眼神里充满了向往,“真想去看看。”
“会有机会的。”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道,“秀莲,你……你愿意等我吗?我现在工资不高,也没房子,但我会努力的。等我条件好一点了,我就……我就来你家提亲。”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跳得飞快。
她停下脚步,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愿意,心里一点点地往下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等。”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让我那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那一刻,夕阳正好落在我们身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连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第7章 麦田里的约定,一辈子的情
后来的故事,就像所有平凡夫妻一样,简单而温暖。
第二年春天,我向厂里申请了已婚职工宿舍,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然后,我带着我全部的积蓄,请了厂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师傅做媒人,郑重地去了王家提亲。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贵重的彩礼,只有我一颗滚烫的心,和一个男人最郑重的承诺。
王大伯和王大娘没有丝毫为难我。他们说,只要我对秀莲好,比什么都强。
我们就这样结婚了。
秀莲跟着我,从那个生她养她的村庄,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县城。一开始,她很不适应。她不会用煤气灶,害怕街上穿梭的汽车,跟邻居说话都会脸红。
我就耐心地一点一点教她。我教她怎么开火,怎么认路,怎么跟人打交道。我把每个月的工资,都分文不少地交给她保管。她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的味道。
厂里的同事都羡慕我,说我娶了个仙女,温柔、贤惠,还做得一手好菜。我总是咧着嘴笑,心里的满足感,像是要溢出来。
我们也有过争吵。为了孩子的教育,为了人情往来,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们从没有隔夜的仇。每次吵完,看着她委屈泛红的眼眶,我都会先低头。因为我知道,这个女人,为了我,离开了她熟悉的土地和亲人,我没有理由不爱她,不迁就她。
再后来,我们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我从一个普通的机床工人,干到了车间副主任。我们从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搬进了宽敞明亮的三居室。王大伯和王大娘相继去世,我们把大力一家也接到了城里,就在我们小区的隔壁。两家人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
日子就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不知不觉,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如今,我和秀莲都已年过半百,头发也染上了风霜。她不再是那个见到生人就脸红的小姑娘,成了小区里人缘最好的热心阿姨。而我,也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了一个爱唠叨、爱回忆的老头子。
我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晚饭后,一起去公园散步。我们会聊起儿子工作上的烦心事,聊起孙子在幼儿园的趣闻,但聊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你说你当时傻不傻?一个大男人,居然吓得跑去睡柴房。”秀莲总是挽着我的胳膊,笑着调侃我。
“那能不跑吗?我当时还以为你家是‘仙人跳’呢!”我故意逗她。
“去你的!”她轻轻捶我一下,“我当时……其实也怕得要死。腿都是软的。我娘把我推到你门口,我站了半个钟头,才敢进去。”
“那你后来怎么睡着了?”我好奇地问。这个问题,我问了半辈子。
“我……我也不知道。”她想了想,脸上泛起一抹只有我能看懂的红晕,“我就是看着你的侧脸,听着你的呼吸声,闻着你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然后,就睡着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路灯的光,柔和地洒在她脸上,那些岁月的痕迹,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温柔的诗篇。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为多年的操劳,已经不再细腻,甚至有些粗糙。但对我来说,这却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厚实的手。
“秀莲,”我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晚上,走进了那间屋子。”
也谢谢那个莽撞的、善良的王大娘,谢谢那个憨厚的、讲义气的王大力。是他们,用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开启了我这一生最美好的缘分。
人生就像一片麦田,你永远不知道,在哪一次挥汗如雨的收割之后,会迎来一场意想不到的丰收。而我,在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夏天,不仅收获了金色的麦子,更收获了一辈子的幸福。
远处的广场上,传来了熟悉的音乐声。秀莲眼睛一亮,拉着我就往那边跑。
“快点快点,广场舞开始了!”
我被她拉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好。
这一辈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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