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万块钱,最终还是没能立刻要回来。但从那天起,我和我妈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毛玻璃。
透过那层磨砂的阻隔,我依然能看到她为我忙碌的身影,能闻到她炖的鲫鱼汤的香气,能感受到她对小外孙豆豆那份不掺假的疼爱。可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
整整三年,这笔钱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我们母女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在我人生最脆弱、最需要依靠的那个月子里,我最信任的母亲,是如何用她自以为是的爱,在我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可思绪拉回到一个月前,我妈王秀英拎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站在我家门口时,我心里只有满满的感动和踏实。
第1章 月子里的“定海神针”
“晚晚,妈来了!”
门一开,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北方尘土与老家樟脑丸的气息就涌了进来。我妈王秀英站在门口,额上沁着细汗,两手却被塞得满满当当。左手是两只还在扑腾的老母鸡,用红绳绑着脚;右手是一个巨大的蛇皮袋,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宝贝。
“妈,您怎么拿这么多东西,累不累啊?”我挺着九个多月的肚子,笨拙地想去接,被我老公周诚一把拦下。
“你别动,当心肚子里的宝贝疙瘩!”周诚一边接过我妈手里的东西,一边热情地招呼,“妈,快进来歇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辛苦了。”
我妈却顾不上自己,一双精明的眼睛先是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扫视了一下客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辛苦,为了我大外孙,值!家里收拾得还挺干净,小周有心了。”
这就是我妈,王秀英。一个典型的中国式母亲,勤劳、能干、嗓门大,爱操心,并且永远把自己的意志当成家庭的最高指令。在她眼里,我已经三十岁,是项目经理,即将为人母,但本质上,还是那个需要她时刻提点的小丫头林晚。
我爸走得早,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她靠着在菜市场卖菜的微薄收入,供我读完大学,在省城扎下根。这份恩情,重如泰山。所以,当我知道自己怀孕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请她来照顾我坐月子。有她在,我心里才踏实,仿佛有了一根“定海神针”。
我妈的到来,迅速让我和周诚这个新手爸妈的小家,进入了一种高效而有序的运转模式。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迅速接管了厨房这块最重要的阵地。我们家那个被外卖和速食占领的冰箱,不出三天,就被各种新鲜的、我叫不上名字的、据说对产妇和胎儿极好的食材塞满。每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能闻到厨房飘来的小米粥的香气。中午和晚上,更是雷打不动的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尤其是她带来的那两只老母鸡,被她精心熬制成了金黄油亮的鸡汤,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鸡油,香得霸道。她总是端到我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喝掉!这可是我托人从乡下收的,正宗的溜达鸡,大补!”
我看着那碗油晃晃的汤,有些犯怵,但迎上她期盼又强势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灌。周诚想替我分担一点,刚伸出勺子,就被我妈一筷子敲了回去:“你一个大男人喝什么?这是给晚晚和宝宝补身子的!”
周诚只好讪讪地缩回手,冲我做了个鬼脸。我俩私下里开玩笑,说王秀英同志一来,我们家瞬间从“二人世界”的浪漫主义,跨越到了“一切为了下一代”的现实主义。
除了饮食,家里也被我妈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每天擦地、洗衣、收拾屋子,连窗户缝里的灰尘都被她用旧牙刷清理得干干净净。她还把我们准备的婴儿用品一件件拿出来,用开水烫,在太阳下暴晒,嘴里念叨着:“你们年轻人不懂,小孩子的东西,干净最重要,不能马虎。”
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暖洋洋的。我跟周诚说:“你看,有妈在就是不一样。咱们之前担心的那些事,什么月子餐不会做,宝宝的东西不会收拾,现在全解决了。”
周诚也深以为然,他由衷地感叹:“妈真是太能干了。咱俩加起来,战斗力都不及妈一半。”
那段时间,我对母亲充满了感激和依赖。我心想,等月子坐完了,一定要给她包个大红包,再带她去好好逛逛商场,买几件新衣服。她为我操劳了一辈子,是时候享享我的福了。
预产期那天,我被推进产房,我妈比我还紧张。她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菩萨保佑”。等护士抱着孩子出来,告诉她母子平安时,她一个没站稳,差点瘫坐在地上,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母爱是一种本能,是一种可以超越一切的强大力量。我暗暗发誓,这辈子都要好好孝顺她。
我以为,这样的幸福和安宁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出院回家,开始正式的月子生活后,一件小事,第一次在我心里埋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
那天,我表弟李浩打来电话,是我妈接的。李浩是我舅舅家的儿子,比我小五岁,刚大学毕业一年,在老家县城一家公司上班。
我妈拿着电话,走到了阳台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
“……小浩啊……车?看好了?……是,是得有个车,方便……钱的事你别急,有困难跟大姨说……你姐这儿……放心吧,大姨给你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妈走进来,脸上带着点若有所思。我随口问了一句:“妈,是小浩啊?他有什么事吗?”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哦,没什么大事。那小子,刚上班就想着买车,眼高手低的。我训他两句。”
我当时刚喂完奶,浑身乏力,也没多想。在我家的亲戚关系里,我妈一直是主心骨。舅舅家有什么事,姨妈家有什么难处,都习惯找她商量。她出面帮衬一下,也是常有的事。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家庭默契”。
我天真地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普通的亲戚间的求助,最多,我妈会自己拿些私房钱出来帮衬一下。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妈口中的“想办法”,竟然会直接动用到我和周诚的积蓄,而且,是以一种我完全无法接受的方式。
第2章 一笔五万元的转账
月子里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单调而重复。每天的生活被严格地划分为喂奶、吃饭、睡觉几个模块。窗外的世界似乎与我隔绝,家,就是我的全部宇宙。而我妈,就是这个宇宙的中心。
她每天雷打不动地给我炖鲫鱼汤,说是下奶的圣品。那乳白色的汤汁,散发着浓郁的腥气和香气,成了我月子里最深刻的味觉记忆。起初,我是感激的,后来,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每次看到那碗汤,我甚至会生理性地反胃。
“晚晚,快,趁热喝了。”我妈把汤碗“咚”地一声放在我床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妈,我今天实在喝不下了,有点腻。”我小声地抗议。
她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腻也得喝!你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用,豆豆要没奶喝了怎么办?你当妈的,就得为孩子多想想!”
我无力反驳,只能捏着鼻子,像喝中药一样把汤灌下去。周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次想跟我妈沟通,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她的爱就是这样,朴素、直接,甚至有些粗暴,不给你任何选择的余地。为了家庭和睦,我选择了忍耐和顺从。
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在豆豆满月的前两天,被一条银行短信彻底打破了。
那天,我合作过的一个产后康复中心发来信息,提醒我可以预约上门服务了,让我预付一部分定金。我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拿起手机,准备操作。
打开银行APP,我习惯性地点开交易明细,想确认一下账户余额。就在一长串母婴用品的消费记录中,一笔五万块钱的转账记录,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眼睛。
转账时间是三天前的一个下午,收款人姓名是“李浩”。备注信息更是简单明了——“小浩购车”。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五万块!
李浩!
购车!
这几个词在我脑海里反复冲撞,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我的天真。阳台上我妈压低声音的通话内容,她挂断电话后若有所思的神情,以及那句轻描淡写的“我训他两句”,此刻都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
我妈,用我的钱,借给了我表弟买车。
而我,作为这笔钱的主人,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和委屈的情绪瞬间淹没了我。我拿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和周诚的积蓄,每一分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这几年为了买房、装修、结婚,我们省吃俭用,几乎没有什么存款。这卡里的十来万,是准备应付生孩子和后续一系列开销的“救命钱”。
我妈是知道我们经济状况的。她来之前,我还跟她念叨过,说现在养个孩子开销太大了,奶粉、尿不湿、早教班,样样都是“碎钞机”,感觉压力很大。她当时还安慰我,说别怕,有困难妈帮你们。
可现在,她却悄无声息地,从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小家里,划走了整整五万块,去支援一个刚工作一年、非要买车的表弟!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许,是我搞错了?也许这只是同名同姓?也许……
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那张银行卡,是我产前专门取了现金放在家里的,密码只有我和周诚知道。后来我妈来了,为了方便她买菜,我把密码告诉了她,卡也一直放在客厅的抽屉里。
我掀开被子,不顾月子里不能下床的禁忌,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拉开那个抽屉。银行卡还在原来的位置,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那条转账记录,却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妈正在厨房里忙碌,剁肉馅的声音“笃笃笃”地传来,规律而沉稳,一如她平日里给我的感觉。可现在,这声音听在我耳朵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我该怎么办?
直接冲进去质问她吗?
“妈!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拿我的钱去借给表弟?”
我能想象到接下来的场景。她可能会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小浩有困难,我帮他一把怎么了?”也可能会觉得委屈,认为我小题大做,不念亲情。一场争吵在所难免。
在月子里吵架,对产妇身体不好。这是老一辈人常说的。更何况,她是我的亲妈,是来照顾我的。如果闹翻了,她一气之下回了老家,剩下我和周诚,怎么面对这个嗷嗷待哺的新生儿?
我的理智告诉我,要冷静,要隐忍。
可我的情感却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那是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感觉。她没有尊重我,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有自己家庭和财务规划的成年人。在她眼里,我的一切,似乎仍然是她的附属品,可以任由她支配。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滑落。窗外阳光正好,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阴霾。
那天中午,我妈又端来了那碗鲫鱼汤。
“晚晚,汤来了,快喝。”
我看着那碗乳白色的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浓郁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谎言和欺骗的味道。
我把头转向另一边,声音沙哑地说:“妈,我不想喝,端走吧。”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拒绝她。
第3章 温和的试探,坚硬的墙
我妈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决绝。她端着碗,愣在床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吗?”她伸手想来探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拉过被子蒙住头,闷声说:“没胃口,想睡会儿。”
被子里一片黑暗,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杂乱无章。我感觉到我妈在床边站了很久,最后,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是她放下碗筷、转身离开的脚步声。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周诚下班回来,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我妈在客厅里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却明显心不在焉。我则躺在床上,眼睛红肿。
“怎么了,老婆?跟妈吵架了?”周诚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担忧地问。
我再也忍不住,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那条转账记录。委屈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周诚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他反复确认了收款人姓名和转账时间,脸色越来越沉。他是个性格温和、遇事冷静的人,但这一次,我能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怒火。
“别哭了,晚晚,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他抽了纸巾,温柔地帮我擦眼泪,“这件事,妈做得确实不对。但你先别急,也别跟妈正面冲突,你身体要紧。等我来处理。”
有他在,我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我们俩在房间里,用气声一般的声音商量对策。直接质问肯定不行,那会把矛盾彻底激化。最好的办法,是旁敲侧击,温和地试探,让她自己把事情说出来。
晚饭时,周诚主动开了口。
他先是给我妈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红烧肉,笑着说:“妈,这段时间辛苦您了。家里多亏有您,我和晚晚才能这么省心。”
我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些许:“一家人,说什么辛苦。”
“是啊,一家人就该互相帮忙。”周诚顺势接话,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妈,今天听晚晚说,表弟李浩要买车了?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啊。”
我紧张地捏住了筷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妈的表情明显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她放下碗,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可不是嘛。小浩那孩子,有上进心。在单位跑业务,没个车怎么行?早该买了。”
“那买车的钱够吗?他刚工作没多久,应该没攒下多少吧?”周诚继续引导着话题。
终于,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观察我的反应。我低着头,假装专心吃饭,耳朵却竖得老高。
“嗨,这不是有我们嘛。”我妈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年轻人刚起步,手头紧,我们做长辈的,能拉一把就得拉一把。我替你们做主,先从你们卡里拿了五万块,给他凑了个首付。”
“我替你们做主。”
这六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愧疚或是不安。仿佛她做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甚至值得表扬的事情。
周诚的脸沉了下去,但他还是努力克制着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妈,我们理解您想帮小浩的心情。但是,这么大一笔钱,您……您怎么没跟我们商量一下呢?”
“商量?”我妈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我是你俩的妈,我还能害你们不成?小浩是你亲表弟,他有困难,当姐夫姐姐的,帮一把不是应该的吗?怎么,你们还不乐意了?”
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我再也忍不住了,抬起头,红着眼圈看着她:“妈,我们不是不乐意帮。可这是五万块,不是五百块!我们自己的开销也很大,豆豆马上就要花钱了。您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把钱转走了,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妈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林晚,你是我生的,是我养的,你的钱放在我这里,我动用一下怎么了?再说了,又不是不还!小浩说了,等他周转开了,一准儿还你们!你现在是嫁了人,翅膀硬了,连都信不过了?”
她的一番话,偷换了所有概念。把“不经同意私自动用”变成了“母女之间无需见外”,把“边界感的缺失”歪曲成了“亲情间的信任危机”。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这是尊重!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家庭,有我们自己的规划。您不能总是什么事都替我们做主!”
“我替你们做主,是为你们好!”我妈也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要不是我,你们俩那点钱,早不知道乱花到哪里去了!我帮你们管着,帮你们做人情,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林晚,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让您失望?”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可流出来的却是眼泪,“您在我坐月子的时候,不声不响拿走我们五万块的救急钱,去给一个非要买车的表弟,您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有没有想过这个家?”
“你表>>弟不是外人!”
“那周诚呢?周诚就不是您的家人吗?这钱也有他的一半!您问过他的意见吗?”我把周诚拉了出来。
我妈的炮火立刻转向了周诚,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失望:“小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么,晚晚不懂事,你也跟着她一起糊涂?为了这点钱,跟我这个丈母娘拍桌子,至于吗?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太婆在你们家碍手碍脚了?”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周诚的脸涨得通红,他想解释,却被我妈咄咄逼人的气势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他艰难地开口。
“行了,别说了!”我妈挥了挥手,脸上满是疲惫和决绝,“钱,我已经借出去了。你们要认我这个妈,这事就这么算了。要是不认,我明天就买票回老家,省得在这里讨人嫌!”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周诚,还有一桌子逐渐变凉的饭菜。豆豆在房间里,似乎被外面的争吵声惊扰,发出了不安的哭声。
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瘫坐在椅子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一场温和的试探,最终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墙的这边,是我的委屈和愤怒;墙的那边,是她的理直气壮和失望。我们都觉得自己有理,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堵墙,叫做“中国式亲情”。它厚重、温暖,能为你遮风挡雨,但有时候,它也会变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狱,让你喘不过气来。
第4章 一碗没喝的鲫鱼汤
那晚的争吵,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冻结了家里的所有暖意。
我和周诚一夜无眠。豆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的气氛,格外闹腾,哭了好几次。我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煎熬交织在一起,让我濒临崩溃。
周诚默默地给我倒了杯温水,轻声说:“别想太多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明天我再跟妈好好谈谈。”
我摇摇头,声音嘶哑:“没用的。在她心里,她永远是对的。我们再怎么谈,都是我们不懂事,不孝顺。”
第二天早上,我妈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做早饭。直到我和周诚起床,她的房门还紧闭着。客厅里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日的饭菜香。
周诚简单地热了点牛奶,我们俩默默地吃着面包。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沉闷得可怕。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妈的房门终于开了。她眼圈发红,显然也没睡好。她没有看我们,径直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又传来了那熟悉的“笃笃笃”的剁肉声。
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她这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试图让这个家恢复正常运转。做饭,是她表达爱和维系家庭关系的唯一方式。可经历了昨晚的一切,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爱”。
午饭时间,她像往常一样,端出四菜一汤,其中依然有那碗雷打不动的鲫鱼汤。
她把汤放在我面前,没有说话,眼神却固执地看着我,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那眼神里有期待,有命令,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她在等我服软,等我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喝下这碗汤,那么昨晚的争吵就可以像没发生过一样,一笔勾销。
我看着那碗汤,乳白色的汤汁上漂浮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画面,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这碗汤,就像我和我妈之间的关系。表面看起来,是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可底下,却隐藏着无法沟通的隔阂与控制。喝下去,代表着我的妥协和顺从;不喝,则意味着我的反抗和坚持。
周诚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我,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我别再激化矛盾。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我妈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妈,我不喝。以后,也别再给我炖这个汤了。”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碗汤,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那一刻,我心里也针扎似的疼。我知道我的话有多伤人。否定这碗汤,就等于否定了她这一个月来所有的辛苦和付出。可我别无选择。如果这次我妥协了,那么以后,还会有无数个“我替你做主”在等着我。我必须让她明白,我已经长大了,我的家,必须由我自己做主。
那顿午饭,就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了。那碗鲫鱼汤,从头到尾,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判决。
下午,我妈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她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传来的细微声响,心乱如麻。我既希望她留下来,又隐隐觉得,或许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彼此都好。
周诚几次想去劝,都被我拉住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妈的固执,是刻在骨子里的。她用离开作为威胁,也在用这种方式,维护她最后的尊严。
傍晚,她拉着行李箱,走到了我的房门口。
“晚晚,”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票买好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避开我的目光,继续说:“你表弟那钱,我会让他尽快还的。我……我以后不管你们的事了。你们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和落寞。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准备撤离战场。
“豆豆……你好好带。晚上睡觉,别让他着凉了。”她最后叮嘱了一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说完,她没再看我,拉着箱子,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周诚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别难过了,妈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等过段时间,气消了就好了。”
“周诚,”我趴在他怀里,哭着问,“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太不孝了?她毕竟是我妈,是来照顾我的……”
“你没有错。”周诚的声音坚定而温柔,“晚晚,我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就必须建立自己的边界。孝顺,不等于无条件的顺从。这件事,妈有妈的道理,我们有我们的原则。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两代人观念的碰撞。我们需要时间,让彼此都适应新的角色。”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我点点头,心里却依然乱成一团。我赢得了这场关于“边界”的战争,却感觉自己失去得更多。母女之间,真的有必要分得这么清楚吗?我反复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被客厅的关门声惊醒了。
我妈走了。
没有告别,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走到客厅,餐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桶。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桶小米粥,还温热着。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是熟悉的,歪歪扭扭,是我妈的字。
“粥喝了再喂奶。冰箱里还有两只鸡,记得炖了吃。我走了。”
简短的几句话,没有一句责备,也没有一句温情。可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却仿佛看到了她昨天晚上,在灯下写下这张纸条时落寞的背影。
我盛了一碗粥,喝了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滴进那温热的粥里,又咸又涩。
第5章 舅妈的一通电话
我妈走后,家里瞬间空了下来。
我和周诚的生活,立刻陷入了一片手忙脚乱之中。豆豆仿佛知道家里发生了变故,哭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我们俩轮流抱着他,喂奶、换尿布、哄睡,常常忙到深夜,累得筋疲力尽。
厨房里,再也没有了准时准点的饭菜香。我们只能趁着豆豆睡觉的间隙,匆匆忙忙地煮点面条,或者叫个外卖。那两只我妈留下来的老母鸡,一直冻在冰箱里,我们谁也没有心情去处理。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心里的空落和愧疚却像藤蔓一样,将我紧紧缠绕。我时常会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发呆,仿佛还能看到我妈忙碌的身影。我会下意识地走到她的房间,里面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樟脑丸味道。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忍不住自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为了五万块钱,为了那点可笑的“边界感”,把来照顾我的亲生母亲气走,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周诚看出了我的心思,总是耐心地开导我:“晚晚,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阵痛是难免的,但这是我们这个小家庭独立成长的必经之路。相信我,妈会理解的。”
话虽如此,但我妈那边,却迟迟没有任何消息。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要么不接,要么接了也只是冷冷地“嗯”、“啊”几声,问她身体怎么样,她也只说“死不了”,然后就匆匆挂断。
我知道,她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
就在我们母女关系陷入僵局的时候,一通意想不到的电话,为整件事带来了转机。
那天下午,我刚把豆豆哄睡,手机就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晚晚吗?我是舅妈啊。”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热情又带着点局促的声音。
是李浩的妈妈。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十有八九是为了那五万块钱的事。
“舅妈,您好。”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哎,晚晚啊,舅妈给你打电话,是……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舅妈的语气充满了歉意,“小浩买车那事,都是我们不对。你姐(指我妈)也是,那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跟你们商量呢?我们知道后,就把小浩狠狠骂了一顿。你别生你姐的气,她也是好心……”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舅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你姐这个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心里苦,但她从来不说。这次的事,她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我有些不解。
“是啊。”舅妈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有一次生了很重的病,要住院动手术,家里拿不出钱。那时候你爸刚走没多久,你姐一个女人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是我偷偷拿了家里的存折,把准备给小浩他爸盖房子的钱,全都取出来给了你姐,才救了你的命。”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听我妈提起过。
“因为这事,我跟你舅舅大吵了一架,差点离了婚。后来你姐知道了,哭着跟我说,这笔钱,这份情,她记一辈子。她说,以后只要我们家小浩有任何需要,她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会帮。她说,这是她欠我们家的。”
舅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些年,你姐但凡手里有点闲钱,就想着补贴我们家。我们跟她说不用,她总说,当年要不是我们,就没有你们娘俩的今天。小浩这次买车,也是跟她念叨了两句,说单位有个女孩子,嫌他没车,不肯跟他处对象。你姐一听就急了,觉得是耽误了孩子的终身大事,这才……这才没跟你们商量,就做了主。”
电话这头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那件看似荒唐的“擅自做主”背后,隐藏着这样一个沉重的、关于承诺和报恩的故事。我妈不是不爱我,不是不尊重我,只是在她心里,有一份背负了二十多年的人情债,重得让她无法喘息。她觉得那笔钱,与其说是从我们这里“拿”的,不如说是替我们去“还”的。
她不说,是因为她的要强和自尊。她不想让我知道,我们曾经有过那样艰难的时刻,不想让我背负上这份沉重的亲情债务。她选择了一个人扛下所有,用她认为最直接的方式,去履行她的诺言。
而我,却只看到了她对我的不尊重,看到了她对我们小家庭的侵犯,却从未想过去探究她行为背后的动机。我用现代人的“边界感”和“独立意识”,去审判了一个上一辈人心中最朴素的“知恩图报”。
“晚晚啊,你姐那个人,嘴硬心软。她从你家回来后,病了一场,天天念叨着你和豆豆。我们劝她给你打个电话,她总说,怕你们嫌她烦。”舅妈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着。
“舅妈,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擦干眼泪,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钱的事,您别急着还。让小浩先好好工作。”
挂了电话,我抱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心里那块因为争吵而结下的冰,瞬间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和心疼。
我心疼我的母亲。心疼她那些年一个人带我所受的苦,心疼她那份说不出口的深情和承诺,更心疼她那颗被我深深刺伤的心。
我立刻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所有的勇气,对着电话那头,轻轻地喊了一声:“妈,我想喝鲫鱼汤了。”
第6章 毛玻璃正在融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我妈在那边,极力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我的心揪成一团,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会直接挂断电话时,电话里才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含糊不清的一句话:“……想喝就自己去买。”
说完,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虽然她的语气依然强硬,但我却听出了一丝松动。我知道,我妈心里的那堵墙,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了。
我和周诚商量了一下,决定主动出击。第二天,周诚特意请了一天假,我们带着豆豆,开车回了老家。四个小时的车程,豆豆在安全座椅里睡得很香,我的心里却像揣了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们没有提前通知我妈。当我和周诚抱着豆豆,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择菜。看到我们,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青菜掉了一地。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我怀里的豆豆。
“妈,我们想您了,就回来看看。”周诚笑着,把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放在桌上,“也带豆豆回来,给您瞧瞧,这小子又长胖了。”
我抱着豆豆走上前,把孩子递到她面前,小声说:“妈,豆豆也想外婆了。”
我妈的防线,在看到粉雕玉琢的小外孙的那一刻,彻底崩溃了。她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豆豆。那一瞬间,她眼里的冰冷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疼爱和思念。
“哎哟,我的大外孙,可想死外婆了。”她抱着豆豆,脸在他的小脸上蹭来蹭去,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看着这一幕,我的眼圈也红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终于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心平气和的团圆饭。饭桌上,我主动给我妈夹菜,跟她说起豆豆最近的趣事。我妈一边听,一边笑,家里的气氛,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温暖的样子。
吃完饭,周诚主动去洗碗,留下了我和我妈单独相处的空间。
我坐到她身边,拉住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变得粗糙的手,认真地看着她:“妈,对不起。之前是我不懂事,说话太冲,伤了您的心。”
我妈别过头,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泛红的眼睛,嘴上却还是不服软:“你知道就好。翅膀硬了,就想飞了,连妈的话都不听了。”
“妈,舅妈都跟我说了。”我轻轻地说,“您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却一点都不知道。那五万块钱,您不用催小浩还。就当是我们替您,还了舅妈当年的情。以后,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您别总一个人扛着。”
我妈的身体明显一震。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道:“但是,妈,我也想跟您说。我和周诚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家庭了。我们希望您能把我们当成可以商量的成年人,而不是什么都需要您安排的小孩子。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您的意见对我们很重要,但最终的决定,请让我们自己来做。”
这一次,我没有用争吵的方式,而是用最诚恳、最温和的语气,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既表达了对她过去付出的理解和感恩,也清晰地划出了我们这个小家庭的边界。
我妈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欣慰,有释然,也有一丝作为父母的失落。她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
“知道了。你们……都长大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落在了我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我知道,我们和解了。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胜利,而是两代人之间,艰难却又必然的,一次关于爱与尊重的和解。
第二天我们准备回城里时,我妈给我们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东西。有她自己种的蔬菜,自己做的腊肉,还有两只处理得干干净净的老母鸡。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往我口袋里塞了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五万块钱。是我这些年攒的养老钱。你们先拿去用,别苦了自己和孩子。”她不容我拒绝,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小浩那边的钱,我让他必须还。一码归一码。亲兄弟,明算账。这个道理,是我没早点教给他,也是我自己没想明白。”
我拿着那张沉甸甸的卡,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回城的路上,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回头看,老家的房子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线里。但我知道,我和我妈之间的距离,却在那一刻,前所未有地近了。
那五万块钱,像一个家庭矛盾的试剂,最终测试出了我们之间爱的浓度,也暴露了沟通的缺失。它是一场代价不菲的课程,教会了我如何去理解母亲那深沉而笨拙的爱,也教会了母亲,如何去尊重一个已经长大的女儿的独立。
我和我妈之间那层看不见的毛玻璃,并没有完全消失。或许,它会永远存在于两代人之间。但经过这件事,它仿佛被我们用理解和沟通的暖流,慢慢融化了。
虽然还有些模糊,但透过它,我已经能更清晰地看到彼此的真心。而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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