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月的傍晚,北平西长安街上秋风劲吹,路旁的法桐沙沙作响。谷惠芳披着旧呢大衣,站在军部大院门口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新中国刚成立,城里处处洋溢着喜庆,她却只盯着远处那条笔直的青石路,希望看见两个大儿子归队报到。
入夜将军吉普的车灯扫过大门,殷希彭下车时明显愣了一下——妻子瘦得几乎快被风吹倒。他上前一步,还没开口,谷惠芳便压低嗓子,几近失控:“子刚子毅成了什么大人物?解放了也不知回来看看娘?”短短一句,字字都像细针扎在骨缝。
殷希彭沉默,把军大衣披到妻子肩头。灯光斜照,他眼角那条细长的疤痕格外清晰。半晌,他只吐出一句:“他们……早在一九四一年便光荣了。”声音低,却分外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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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追溯到一九三八年初保定失陷。此前,身为河北省立医学院病理学主任的殷希彭,一心埋头医学研究。日军进城后,伪组织三番两次硬塞给他“教育厅长”的名头,他都拒绝。就在此时,冀中军区卫生部的张珍登门招募医疗骨干。殷希彭当即收拾行囊,还带走了实验室里最好的显微镜。
他走得决绝,却没想到两个儿子比他更快。大儿殷子刚十八岁,直接在商会门口递交血书参军;二儿殷子毅年仅十四,偷穿哥哥旧军装,一路跟到了冀中军区。几个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硬要把“亡国奴”三个字踩在脚底。
冀中根据地缺药缺医,殷希彭很快被委任为晋察冀军区卫生学校教务主任。他把欧洲带回的病理幻灯片晒成正片,再配合手刻木质器官模型,连划线都用旧玻璃片替代。有人埋怨条件艰苦,他摆手:“救命要紧,别挑三拣四。”
一九四二年春,北岳区遭遇大“扫荡”,部队化整为零。殷子刚任武工队指导员,作战异常凶悍。当年三月奇袭阳泉火车站,因情报泄露,全队落入埋伏。战后清点,“子刚——战死”几个字写在作战日志最末行,旁边附注:年仅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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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传来那夜,晋察冀卫生学校院子里连星光都显得冰冷。校部会议结束后,有人递过一杯开水,殷希彭却只轻轻放下。第二天清晨,他仍准时出现在解剖教室,讲到血管构造时声音微微发抖,但板书一笔未漏。
灾难并未就此结束。同年九月,敌伪四万余人再次合围北岳。负责后方药械转运的殷子毅护送药箱突围,在神仙山口被迫交火,中弹牺牲。那一年,他才十八岁。军区卫生部派专人通报,文件压在殷希彭桌角三天,他才划了“阅”字。
妻儿此刻身陷敌后。殷希彭老母亲在逃难途中染病,凄苦而终;谷惠芳带着最小的殷子烈靠乞讨摸到蠡县,瘦得皮包骨。圣诞节前后,前线忽然空投少量药品,他把大部分磺胺让给重伤员,仅留半瓶给母亲,却终究没赶上。
抗战胜利的礼炮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响起。冀中行署根据聂荣臻司令员指示,出动多支小分队寻找失散家属。一九四六年三月,殷希彭终于在保定西南小集市与妻儿重逢。谷惠芳第一句话就是:“子刚子毅近日可好?”殷希彭的手隐约发颤,硬是把“烈士”两个字咽了回去,只推说“前线封锁,音信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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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战争期间,殷希彭担任华北军区卫生部部长,还兼晋察冀边区医药技术指导委员会主任。野战后送所最短时间从四十八小时压到三十小时,一大批军医得以赶在“黄金八小时”内完成截肢、清创,减少了大量伤残。
进入北平后,城市医疗系统百废待兴。殷希彭着手整合北平、天津旧有医学院资源,编印《战创救护汇编》三卷,亲自修改到深夜两点仍不肯停。有人劝他保重身体,他淡淡回应:“欠下的,总得有人补。”
将军授衔仪式在一九五五年九月举行,殷希彭戴上少将军衔,胸前红五星熠熠生辉。人群散去,他却默默回到家中,把那枚勋章与两本烈士证书并排放进旧木匣,轻声对妻子说:“该告诉你的,都在这里。”
那一夜谷惠芳失声痛哭,高烧三日险些没挺过。醒来时,她搂着最小的子烈低语:“哥哥们的路你要记住。”自此,殷家再未在饭桌上提及“子刚”“子毅”二字,但墙角那口木匣始终无人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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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中期,殷希彭调任总后勤部卫生部副部长,常年超负荷工作引发癌症,仍坚持每日批阅文件。朋友劝他在病榻上休息,他断然摇头:“活着就干,停下来心更疼。”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殷希彭病逝,终年七十四岁,同年被中央追认为烈士。当年送行的老兵中,有人在灵车后压低声音嘟囔:“将军是把一生都交给了手术刀和教科书。”
九十年代,已退役的殷子烈把全部积蓄拿到阜平台峪乡,新建一所中学,命名“子毅”。剪彩那天,他只是淡淡一句:“两个哥哥没上过大学,让别的孩子上。”听者无语,山风掠过校园,墙上那七个铁字在阳光下闪着黯淡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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