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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测员的老朋友:凤头蜂鹰
候鸟的迁徙是受到太阳的光和热驱动的潮汐。从夏末到深秋,随着太阳直射点逐渐南移,北半球的候鸟相继离开北方的繁殖地,启程前往温暖的南方。这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日行性猛禽的旅行。找一处视野开阔的山顶,来到离天空更近的地方,就有机会看见它们御风而行的姿态。像鱼一样,它们也有流线型的身体。
今年秋天,我到龙泉山参加猛禽监测。在9天的时间里,我遇上了难得的千猛日,也遇上了寒潮和连日的秋雨。“千猛日”三个字仿佛有魔力——我很难确切地描述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对于经历过的人而言,它浓缩了一整天的风和日丽,一千双振动的羽翼,一千次挣脱地心引力,还有一千个平安到达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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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5日星期三,我和同期监测员ET抵达龙泉山,住进当地村民李大姐和吴大哥家中。在我们驻点监测的前三天,鸟况一天比一天好。16日早上还有雾气,监测计数32只。17日天气转好,监测计数达到783只。周末的脚步也近了,本地观鸟群洋溢着躁动的空气。
周六,早上上山时下了小雨。我在菜园山庄稍作休息,等待雨停。没想到,监测点协调人管老师在群里说,已经开始过小鹰了,我赶紧背起背包往上走。当我终于爬上通往监测点那条又窄又陡的小土坡,只见土坡尽头渐次出现了十几号人——本地鸟友们早已在山顶等候了。
山顶没有一点下过雨的样子,仿佛刚才的雨不过是一个喷嚏。能见度很高,云层高而清晰,空气正在积攒热力。我连忙放好背包,架起露营椅,摸出记录表、温度计和风速仪。先把早上经过的猛禽补记上去,然后开始例行监测。
龙泉山监测点的牌子立在一个小平台上,周围的野草和灌木足有一人多高。沿着山脊向低处走几步,视野最好。虽然来晚了,但我还是靠着监测的便利,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那个好位置。本地鸟友向着高处一路排开,拿着望远镜扫视四面八方。
早上的第一波猛禽通常是鹞子和小鹰。鹞子翅形修长、飞行灵活,而小鹰体型小、体重轻,它们相对不那么依赖上升热气流。而普通鵟、凤头蜂鹰这些大家伙要等到阳光充分加热了空气才会出现。
管老师在我旁边,支起单筒望远镜。她喊了一声:“平台上有个雕!”旁边的人就自发地开始往坡上传话:“平台上有个雕——平台上有个雕——”观鸟礼仪要求不能大声喧哗,大家的音量都很克制,现场气氛却可见地变得热烈起来。随着声浪的扩散,一排望远镜齐刷刷转向“平台”,那是监测点东边一段较平缓的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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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测点附近的“方塔”、“平台”和“尖塔”,翻卷的云层好像水波纹
雕是猛禽当中最罕见、最庞大、最受欢迎的一类,翼展与成年人的身高相当,飞行姿态沉稳有力。哪怕是对鸟类一无所知的人,看到那样一只大型猛禽从头顶飞过,也一定会有所触动。雕在秋季迁徙中压轴登场。鸟类研究者朱大师告诉我,这是因为大型猛禽吃的猎物个头更大,更抗冻。当秋天来临,昆虫活动减少,捕食昆虫的猛禽就率先南下,如凤头蜂鹰。而普通鵟吃鼠类,雕还能捕食体型更大的哺乳动物,它们可以等到天气再冷一些才动身。
那天下午,有9只乌雕相继经过监测点。其中一只离得特别近,当它将翅膀向下压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在望远镜里看清它肩背部和翼上斑驳的白色羽毛。这样看来,它的年龄大约在2岁到4岁之间。乌雕第一年的幼鸟身上的白斑要更规整,它们要逐步换羽,到第五年才披上成鸟深褐色的羽毛。(此处应有配图,但是千猛日那天我根本没空摸相机。)
大型鸟类可以活上许多年,并沿着相对固定的路线,在繁殖地和越冬地之间来回迁徙。我想象着它们如何凭借本能,察觉到太阳高度角与日照时间的变化,在北方的冬夜降临前逃离地球的阴影,去追逐更长的白昼时光。理论上,如果我每年在同一个地点进行监测,就很可能两次遇见同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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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龙泉山热闹得跟过年一样。恰逢周末,又是难得的好天气,山上除了观鸟人,还来了不少徒步的人和自然教育团。常有路人打量着我们,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我想起了网上流行的一句话:“开始观鸟后,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麻瓜看不见魔法。”
龙泉山有“西部狂野风”的名声。多数时候,迁徙的猛禽离得太远,在望远镜里都是一个个小黑点,肉眼根本看不见。这样的“未识别猛禽”最多时可以占到数据的接近一半。但猛禽也常常形成“鹰柱”,盘旋爬升,在视野中停留片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计数和辨识。一个小技巧是先统计总数,然后根据体型大小进行快速区分鉴定。比如龙泉山常见的是普通鵟,而混在一群普通鵟里的小个子通常是小鹰,大块头通常是雕。黑冠鹃隼也会集群,但它们体型只有普通鵟的一半大小,而且通常不和其他猛禽混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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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山的鹰柱,拍摄于10月17日
此外,做猛禽监测的时候,提前了解这个地点这个时间的物种分布状况会很有用。对十月下旬的龙泉山来说,容易混淆的是雀鹰和松雀鹰——它们外形相似,出现频率相近,而且常常快速飞过,可以观察的时间很短。但实地观察最大的乐趣也在于此。在现场的短短几秒钟里,人很难有意识地回顾图鉴上的辨识细节,而只能根据整体特征快速判断,也就是“看气质”。
简单来说,雀鹰身形壮实,翅膀下缘(次级飞羽)更平直,纹路细密干净;松雀鹰看起来更瘦小,翅膀下缘的形状更圆,纹路粗而斑驳。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和拍下照片的鸟友二次确认,识别准确率还不错。熟记图鉴描述当然很重要,但观察经验的价值是无法替代的。
到了周六,中午时已经统计到超过600只猛禽。每次记录风速和温度时,我将前一个时间段的数据进行汇总,写在表格最下方,并向管老师和其他人汇报。当然,监测工作的价值在于数据的准确、连贯,而不取决于数量。观鸟人多少都知道这一点,但我们仍然为数据的增长感到兴奋。
终于在下午,伴随着一只松雀鹰飞过头顶,“一千只了!”声浪再次涌过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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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猛日纪念撒花! | 成都猛禽监测
过后我们才知道,那天还是龙泉山监测记录达到7万只的日子。第7万只猛禽也许还是普通鵟或者松雀鹰,也许是未识别猛禽。无论如何,它的身份已经成了一个谜,淹没在数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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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龙泉山正式监测六年来的第二个千猛日,是迁徙季临近尾声的热烈终曲。猛禽一定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温气压的变化,赶在冷空气之前大批过境。就在千猛日的第二天,山上气温骤降,淅淅沥沥的小雨伴着浓厚的云雾笼罩了山坡。我把防晒外套和速干短袖塞进行李箱,拿出冲锋衣和羽绒服。为鸟类保暖的绒羽也为我带来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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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吃一盘热腾腾的蚂蚁上树,李大姐做的(成都辣中级检定菜式)
雨雾天气走山路是一种十分特别的体验。山路前方的弯道隐匿在雾气中,仿佛游戏里一边走一边加载的地图。有时候山腰处云雾散了,山顶还在雾里。雾气遮蔽了太阳方位,正午的天色与清晨无甚分别,使人的时间感也变得模糊起来。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巴蜀地区盛产修仙神话。走在这样的路上,大脑真的会开始琢磨我是谁,我在哪,外面现在是哪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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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道路加载中
有一天,我和ET走在这样的山路上,一个大哥从路旁的桃园里抬起头来,打量着我们手里的相机和望远镜,问:“这个能看到云上面吗?”
另一天,在菜园山庄避雨的时候,老板娘和我闲聊。她把双手揣在兜里取暖,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雾气说,这里三月的桃花可美了,有很多人会开车上来看桃花;春天有小樱桃,特甜,皮很薄,运不出去;樱桃过后有枇杷,枇杷过后是水蜜桃……浓厚的乡音在一片混沌中勾勒出流动的山中四时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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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
雨下了好几天。天气预报中不变的数值,每一天都会带来不同的体验。随着水分的累积,山路表面逐渐变得泥泞。下雨的第四天,我们在山路上看到了一只溪蟹。第五天早上,李大姐从外面回来,说:“山上淌水咯!”多余的雨水汇聚成水流成股流下,说明此时土壤已经无法继续吸收水分。
这场秋雨过于漫长。吴大哥说,现在正是桃树花芽分化的时间,气温太低了恐怕要影响来年的收成。果树如果泡坏了就得补种,而桃树要生长三年才能开始结果,柑橘要八年。
耙耙柑和果冻橙是四川名产,我很喜欢,但我从未想过它们的生长周期。城市生活将时间切分成无数个细碎而孤立的瞬间,很多水果都能在商店、超市里买到,或者快递下单,等上两三天。如果满足于奶茶店的“时令新品”,马上就能拿到一杯用罐头和糖浆调制的饮料,里面的水果成分也许来自上周,也许来自去年。它的风味被糖分、色素和香精定格在刚刚被采收的时刻。
按时令推出新品不过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潮流,而与此同时,真实的季节正在变得混乱。自然观察活动组织者图图告诉我,今年成都的桂花开了三次,分别在白露、秋分和寒露时节。在没有开展监测的雨天里,我在手机上刷到了东北的燕子错过迁徙而成群冻死的消息。紊乱的潮汐变成漩涡,受困的鱼群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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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从日照的变化来看,季节仍然是最稳定的节律。当我结束监测离开龙泉山那天,日照时间比我上山的时候缩短了15分钟,平均每天缩短了不到两分钟。这样微小的变化很难为人所察觉,却足以造成大脑中血清素等神经递质水平的改变,进而影响睡眠、饮食、情绪等方面。我想,迁徙的鸟也许多少感受到了同样的躁动。
猛禽只是鸟类迁徙大潮中较为引人注目的一群。雁鸭类、鸻鹬类只有在开阔水域周围才能看见,还有许多雀形目鸟类在夜间迁徙,白天隐匿于林间。这次监测期间,我常常看到北红尾鸲在枝头跳动,像一团团橙色的小火苗。我很想问问它,你的旅伴都有谁?
对于这场周而复始的壮丽旅行,我们仍然知之甚少,而栖息地破坏与气候变化正在改变这种节律。近两年常听周围的观鸟爱好者提到,某种小鸟在秋天来得太晚。去年秋天,我在北海冠头岭做监测,大家都在议论红脚隼数量太少。考虑到一些地区有大量盗猎红脚隼的记录,数据的下降就格外令人忧心。而今年红脚隼再次大批过境,没有人知道去年秋天它们去了哪里。
此外,鳞翅目和直翅目的多种昆虫也会迁徙,而目前的相关研究主要关注农业害虫。在华南地区,越冬的斑蝶一度成群聚集,如同枯叶挂满枝头。我还从未亲眼见过那样的景象,上一次有据可查的公开记录发生在2012年的深圳马峦山,距今已经是整整13年。
十余年后的猛禽迁徙,又会是怎样的景象?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或不做什么,才能留住这场盛大而艰苦的旅行?又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要如何理解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
我爬上山坡,仰望鹰河流淌,直视这个巨大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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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华南斑蝶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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