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拖着箱子出来的时候,北京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混着泥土和青草被暴晒过的味道。
我跟周阳又吵架了。
起因是他妈。更准确地说,是他妈转给他的一篇名为《女人会持家,三代都兴旺》的公众号文章。
周阳把手机递给我看,脸上带着那种我最熟悉不过的、混合着讨好与试探的笑。
“老婆,你看,妈也是为我们好。”
我划拉着屏幕,文章里的配图是穿着围裙、笑得像朵太阳花的贤惠女人,背景是窗明几净的厨房。文字内容无非是老生常谈,女人要管好老公的胃,要打理好家庭的后勤,要像个CEO一样经营家庭……最后落脚点是,聪明的女人,从不跟丈夫计较。
火“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周阳,你什么意思?我不会持家?我不够聪明?还是我天天在跟你计较?”
“哎,你别激动啊,”他赶紧收回手机,“我不是那个意思,妈也不是。她就是觉得你最近工作太累,压力大,想让你放松放松。”
“让我放松的方式就是暗示我辞职在家当保姆?”我冷笑。
“怎么又说到辞职了?谁让你辞职了?”周阳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每次都跟个刺猬一样。”
“我当刺猬?那也是被你们逼的!”
后面的对话,就彻底失控了。从他妈这篇文章,吵到我上个月加班太多没顾上家里;从我没顾上家里,吵到他打游戏从来不干活;从他不干活,吵到结婚时他家彩礼给得有多勉强;从彩礼,吵到我当年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他。
每一个话题,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来来回回地在我们俩那点儿可怜的感情上拉锯。
最后,我吼累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我们这段婚姻倒计时。
周阳坐在沙发上,垂着头,一言不发,那是他每次吵架吵输了的惯用姿势——冷暴力。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不是那种身体上的累,是心。像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重,拼命想浮上来,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
我站起身,默默走进卧室,拖出那个20寸的登机箱。
我没想离婚。
我只是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空间,哪怕只有几天。
我需要呼吸。
打开箱子,我胡乱塞了几件T恤和牛仔裤。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周阳没有跟进来。
我拉上拉链,拖着箱子走到门口,换鞋。整个过程,他都像一尊雕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我的手握住门把,他才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去哪?”
“陈曼那儿。”
我没有回头。
“哦。”他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也关上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声音。
电梯里,光洁的镜面映出我憔悴的脸。眼圈发黑,嘴唇因为争吵而干裂起皮。我忽然觉得很可笑,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城市里有家有工作,却在一次寻常的夫妻争吵后,像个离家出走的少女一样,拖着箱子,要去投奔闺蜜。
手机震了一下,是陈曼的微信。
“到哪了?我炖了花胶鸡汤,给你补补。”
后面跟了个“抱抱”的表情。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看,生活就是这样。它在一处给你关上门,又会在另一处,为你留一扇窗。
陈曼就是我的那扇窗。
从大学时起就是。我们睡上下铺,一起逃课,一起失恋,一起在深夜的操场上一边喝啤酒一边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毕业后,我们都留在了北京。
不同的是,她嫁得很好。
她先生是金融圈的,传说中的金领。他们在东四环有个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视野绝佳,能看到半个北京城的灯火。
而我,和周阳,挤在西五环外一个六十平米的老破小里,每个月背着一万多的房贷。
但我从没嫉妒过陈曼。
真的。
我觉得那是她应得的。她漂亮,聪明,情商高,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永远有办法得到。她就像那种被命运偏爱的孩子,活该拥有最好的一切。
而我,只是个普通人。嫁给周阳这个普通人,过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我认。
出租车停在陈曼家小区的门口,保安看到我拖着箱子,拦住了我。
“您好,找哪位?”
“我找18号楼的陈曼。”
“麻烦让陈女士跟我们说一声。”保安一脸公事公办。
我只好给陈曼打电话。电话刚响一声,她就接了。
“喂,到了?门口被拦住了吧?他们新来的,不认识你。你等着,我跟他们说。”
她在那头跟保安说了几句,我隐约听到“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后她来,直接放行”之类的字眼。
心里又是一暖。
走进小区,绿化好得像个公园。喷泉,假山,修剪整齐的灌木丛。空气都比我家那边清新。
陈曼已经等在楼下了。
她穿着一身真丝的居家服,不是淘宝上那种几十块钱的仿货,是那种泛着珍珠光泽、一看就很贵的高级货。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化着淡妆,看不出一点瑕疵。
她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力气大得差点让我喘不上气。
“你可算来了!吓死我了!”
“怎么了?”
“你微信里说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你们要闹离婚了呢。”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看你这脸色,肯定没好好吃饭。走,上楼,喝汤。”
我被她拉着进了电梯。
她家的指纹锁“滴”的一声打开,玄关的感应灯柔和地亮起。
一股好闻的香薰味扑面而来。不是我家里那种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是一种很高级的木质香调,闻着就让人心安。
“随便坐。”陈曼从鞋柜里给我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我去给你盛汤。”
我换了鞋,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
太大了。
一百八十平的房子,被她打理得像个艺术展厅。巨大的落地窗,米白色的皮质沙发,墙上挂着我看不懂但感觉很贵的画。开放式厨房里,咖啡机、破壁机、洗碗机……一应俱全,全都闪着金属的光泽。
我那个只有五平米、堆满了锅碗瓢盆的厨房,在它面前,简直像个贫民窟。
我把箱子靠墙放好,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边上坐下。沙发很软,陷下去一大块,把我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很舒服,但我却觉得浑身僵硬。
“来,喝汤。”陈曼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碗走过来,“我特地让阿姨去山姆买的走地鸡,炖了三个小时,你尝尝。”
汤是温热的,入口醇厚鲜美。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感觉那股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把刚才和周阳吵架积攒的那些冰冷的怨气,都融化了一点。
“好喝。”我由衷地说。
“好喝就多喝点。”陈曼坐在我对面,关切地看着我,“到底怎么了?跟周阳又为什么事吵啊?”
我放下碗,把那篇公众号文章的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我说得很慢,也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陈曼听完,气得直拍大腿。
“太过分了!他妈怎么这样啊?周阳也是,这种东西他也好意思转给你看?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他觉得他妈是好意。”
“好意个屁!”陈曼爆了粗口,“这不就是PUA吗?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封建糟粕。林为,我跟你说,男人不能这么惯着。你越是忍,他们就越是得寸进尺。”
我苦笑了一下,“我也没忍。我跟他吵了。”
“吵得好!”陈曼义愤填膺,“就该跟他吵!这种原则性问题,绝对不能让步。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精准地敲在我心里最委屈的那个点上。
是啊,凭什么呢?
我也是大学毕业,有自己的工作和追求。我每天上班通勤三个小时,在公司被老板骂,被客户怼,辛辛苦苦挣那万把块钱,回来还要被嫌弃不够“贤惠”。
凭什么?
“你就在我这儿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陈曼握住我的手,“别回去了。让他自己过几天试试,看他离了你行不行。让他自己洗袜子,自己叫外卖,看他能撑几天。”
“嗯。”我点点头,眼眶又热了。
“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陈曼抽了张纸巾给我,“去洗个澡,放松一下。我给你找睡衣。”
她家的浴室比我家的主卧还大。
巨大的圆形浴缸,干湿分离的淋浴间,智能马桶,墙上挂着一排戴森的吹风机和卷发棒。
洗漱台上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La Mer,La Prairie,CPB……每一个牌子,都只在我看时尚杂志时见过。
我打开花洒,热水冲在身上,很舒服。
但我心里那块僵硬的地方,却一点点在扩大。
陈曼给我拿来一套新的真丝睡衣,标签还没剪。
“这是我上回在SKP买的,一直没穿。你试试,咱俩身材差不多。”
睡衣的触感丝滑冰凉,像第二层皮肤。
我穿着它走出浴室,陈曼正靠在沙发上敷面膜,只露出一双眼睛。
“怎么样?合身吧?”
“嗯,太好了。”
“好什么呀,”她含混不清地说,“一套睡衣而已。你喜欢就送你了。”
我没说话。
晚上,我睡在客房。
床垫是记忆棉的,能完美贴合身体的曲线。被子是羽绒的,又轻又暖。
但我失眠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窗外月光投射出的模糊光影,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想起周阳。不知道他晚饭吃了吗?是叫的外卖,还是随便泡了碗面?
我们那个小小的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狼藉?
我又想起陈曼。
她过着我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生活。她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也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一套睡衣而已”。
在她眼里,我此刻的窘迫,是不是就像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咖啡的香气唤醒。
走出房间,陈曼已经做好了早餐。
烤得金黄的吐司,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几片培根,一小碗水果沙拉,还有一杯手冲咖啡。
摆盘精致得像西餐厅。
“早啊。”她冲我笑,“睡得好吗?”
“挺好的。”我撒了个谎。
“快吃吧,尝尝我新买的耶加雪菲。”
我坐下来,小口地吃着早餐。每一样都很好吃,但我却食不下咽。
“你今天有什么打算?”陈曼问。
“我请了几天假,想好好歇歇。”
“行啊。下午我约了美甲,你跟我一起去呗?换个新颜色,换个心情。”
“我……”我有些犹豫,“还是算了吧,我不太习惯做指甲。”
我的工作需要经常敲键盘,留长指甲不方便。而且,一次美甲好几百,够我和周阳吃一个星期的菜了。
“哎呀,有什么不习惯的。”陈曼不由分说,“就当陪我了。走吧走吧。”
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我们去的是一家开在高端商场里的美甲店。
店里装修得很漂亮,香薰的味道和陈曼家的一模一样。
我们俩并排坐着,面前各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美甲师,低着头,专注地修剪、打磨、上色。
陈曼选了一个很张扬的正红色,显得她的手愈发白皙修长。
我选了个最不显眼的裸粉色。
“你这个颜色太素了。”陈曼瞥了一眼,“干嘛不试试跳色?或者贴点钻?难得出来放松一次。”
“不了,这样就行。”我尴尬地笑笑。
做完美甲,陈曼又拉着我去逛街。
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又一家奢侈品店。Chanel,Dior,Gucci……那些我只敢在橱窗外看看的牌子,她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自在。
店员都认识她,热情地喊她“陈姐”。
“陈姐,新到的款,给您留着呢。”
“陈姐,您上次看的那条裙子,我们给您调到货了。”
她试了一条连衣裙,浅蓝色的,很衬她的肤色。
“好看吗?”她站在镜子前问我。
“好看。”
“你也试试?”
“我……不用了。”我摇摇头。
我看到了那条裙子的价签,两万八。
是我三个月的工资。
陈曼毫不在意地刷了卡,店员殷勤地帮她把裙子包好。
从店里出来,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那些光鲜亮丽的衣服、包包,那些彬彬有礼的店员,那个由金钱堆砌起来的华丽世界,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陈曼的一个陪衬。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灰头土脸的影子。
“累了吧?去喝点东西。”陈曼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兴致依然很高。
我们找了家咖啡馆坐下。
她点了一杯什么“特调冰萃”,我只要了一杯美式。
“林为,”她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我,“说真的,我觉得你跟周阳,不合适。”
我心里一咯噔。
“他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她继续说,“你看看你,明明底子这么好,却被生活磋磨成这样。你值得更好的。”
“什么叫更好的?”我问。
“更好的男人,更好的生活。”她理所当然地说,“就像我。你以为我天生就该过这种日子吗?当年追我的人里,比我老公条件好的多的是。但我为什么选他?因为我看得出来,他有潜力,而且他愿意为我花钱。”
我沉默了。
“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话虽然俗,但是真理。”她喝了一口咖啡,姿态优雅,“你那个破工作,一个月累死累活才几个钱?还不够我买个包的。你图什么呢?还不如把心思多花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找个好男人嫁了,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用她的方式。
但这种“好”,让我觉得喘不过气。
在她描绘的那个“更好”的世界里,我自身的价值、我的努力、我的挣扎,都变得一文不值。好像我所有的痛苦,都只是因为我“嫁得不好”。
“陈曼,”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她不解地看着我,“咱们都是女人啊。”
是啊,我们都是女人。
但我们早就不一样了。
从她住进大平层,我挤进老破小的那天起;从她讨论哪个爱马仕的颜色更保值,我计算菜市场哪家青菜更便宜的那天起;从她认为“嫁得好”是终极真理,而我还在为自己那点可怜的职业理想苦苦挣扎的那天起,我们就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河的名字,叫阶级。
那天下午,我没再怎么说话。
陈曼可能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高,没再继续那个话题。
晚上回到家,她老公回来了。
一个很儒雅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衫。
他对我笑得很客气,“你好,经常听曼曼提起你。”
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陈曼。
“出差给你带的礼物。”
陈曼打开,是一对卡地亚的耳钉。
“谢谢老公。”她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我在旁边看着,像在看一部制作精良的都市情感剧。
而我,是个连台词都没有的群演。
晚饭是阿姨做的。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很丰盛。
饭桌上,陈曼和她老公聊着我听不懂的话题。什么美联储加息,什么中概股走势,什么离岸人民币。
我默默地低头吃饭,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渔人,四周皆是仙境,却与我格格不入。
吃完饭,陈曼她老公去书房开视频会议了。
陈曼拉着我坐在地毯上,打开了电视。
“看个电影吧,最近新上的。”
屏幕上放着什么,我一点也没看进去。
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周阳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
是我们家那个乱糟糟的厨房,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水槽里没有一个脏碗,灶台擦得锃亮。
照片下面,跟着一句话。
“老婆,我把碗都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着那张照片,忽然很想哭。
是,我的厨房很小,很乱,很旧。我的老公没本事,挣得不多,还有个总想“教育”我的妈。
我们的生活一地鸡毛。
但那是我自己的生活。
那些鸡毛,是我和他一根一根攒起来的。
在陈曼家的第三天,我决定回家了。
“怎么就要走了?”陈曼很惊讶,“不多住几天?周阳来催你了?”
“没有。”我摇摇头,“我自己想回去了。”
“你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不了。”我说,“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
陈曼看着我,没再劝。
“行吧。那你收拾东西,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不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走进客房,开始收拾我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来的时候,箱子是满的。走的时候,还是那些东西,却感觉空了许多。
我把陈曼送我的那套真丝睡衣叠好,放在枕头上。
我走出来的时候,陈曼正从她的衣帽间里拖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
那袋子看起来很沉。
“这是干嘛?”我问。
“这些衣服,我都不穿了。”她拍了拍袋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些是买来就没穿过,有些是穿了一两次,款式旧了。”
她的衣帽间我进去过一次,比我的卧室还大。里面挂满了衣服、包包,像个小型专柜。
“你拿去穿吧。”她把那个大袋子推到我面前,“都是好牌子,Chanel,Dior,Prada……扔了也可惜。咱俩身材差不多,你应该能穿。”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真诚又热情的笑容。
我看着那个黑色的、鼓鼓囊囊的袋子。
那一瞬间,前两天积攒的所有不适、尴尬、局促、自卑,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猛地喷涌而出。
我仿佛看到那些带着香水味的、昂贵的衣服,每一件上面都贴着一个标签。
标签上写着两个字:施舍。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陈曼……”我的声音有点抖,“我不能要。”
“哎呀,你跟我客气什么!”她把袋子往我手里一塞,“又不是什么新东西,都是我不要的旧衣服。你不穿,我也是要扔掉或者捐掉的。咱们谁跟谁啊,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这句话,在大学宿舍里,我们也经常说。
我的半包薯片,是你的。你的半瓶可乐,是我的。
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却可以分享所有。
现在,她拥有的太多,而我,依然一无所有。
她随手“分享”给我的,是我踮起脚尖都够不到的东西。
这种“分享”,不再是亲密无间,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很陌生。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我没有再拒绝。
我怕我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会很难听,会毁掉我们十几年的情分。
我默默地接过那个袋子。
很沉。
像压着一块石头。
陈曼把我送到楼下。
“那我走了。”我说。
“嗯。回去别跟周阳吵了。男人嘛,好好调教就行了。”她又恢复了那种人生导师的口吻。
我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她冲我挥挥手。
我拖着我的行李箱,提着那个沉重的黑色袋子,走出了小区。
保安还是那个保安。这次,他没有拦我,甚至还对我笑了笑。
大概是陈曼打过招呼了。
我成了这个高档小区里,一个被认证过的“朋友”。
我走到路边,叫了辆网约车。
上车后,我把行李箱放在后备箱,那个黑色的袋子,就放在我脚边。
车子开动,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那些漂亮的洋房,整齐的绿化,一点点被甩在身后。
车子上了四环,路开始变得拥堵。
高楼大厦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老旧的居民楼和沿街的小商铺。
空气里,香薰的味道散去了,飘进来的是烤串和油烟混合的气味。
很呛人,但很熟悉。
这是我生活的世界。
我低下头,看着脚边那个黑色的袋agis。
我仿佛能透过黑色的塑料,看到里面那些华丽的、带着别人体温和气息的衣服。
我想象着自己穿上它们的样子。
穿着一件Dior的旧外套,去挤早高峰的地铁。
穿着一条Prada的旧连衣裙,去菜市场跟小贩为了一毛钱讨价还价。
穿着一件Chanel的旧毛衣,坐在我和周阳那个狭小客厅的沙发上,和他为了下个月的房贷发愁。
那画面,太滑稽了。
也太可悲了。
我不是在嫉妒陈曼。
我只是,不想活成她的影子,一个廉价的、需要靠她的旧衣服来装点门面的影子。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哪怕它不光鲜,甚至有点狼狈。
但那是我自己的。
是我用尽全力,才勉强维持住的。
它有它的重量,它的质感,它的温度。
我不能,也不该,用别人的残羹冷炙,来填补自己人生的窟窿。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路边,有一个橙色的垃圾箱。
我忽然有了一个冲动。
我跟司机说:“师傅,麻烦靠边停一下,我有点东西要扔。”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把车靠了过去。
我打开车门,弯腰,毫不费力地拎起那个黑色的大袋子。
它好像忽然变轻了。
我走到垃圾箱前,没有一丝犹豫,松开手。
“咚”的一声闷响。
那个装满了“大牌旧衣服”的袋子,掉进了垃圾箱深处。
我甚至没有再看它一眼。
我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师傅,走吧。”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我忽然觉得无比轻松。
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扔掉的不是一包衣服。
是这几天里,所有寄人篱下的局促,所有被怜悯的羞耻,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那个试图用别人的标准来定义自己的、可怜的“我”。
车子停在我家楼下。
我拖着箱子,走进那个熟悉的、楼道里堆满杂物的单元门。
声控灯坏了,我摸黑上了三楼。
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我以为周阳不在。
我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灯。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就坐在沙发上,像我离开时一样。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神里有惊讶,有局促,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欣喜。
我们家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很暗,照得他脸上的胡茬都格外清晰。
客厅还是那个客厅,小,旧,但很干净。
茶几上没有了乱七八糟的外卖盒子,地板上也看不到随处乱扔的袜子。
我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你……”他站起来,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回来了。”我说。
声音很平静。
他“嗯”了一声。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
但这一次,不是争吵后的死寂。
而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像大雪过后,万物寂静,但你知道,冰雪下面,有生命在悄悄复苏。
“吃饭了吗?”他先开了口。
“还没。”
“我……我给你下碗面吧。”他说,“西红柿鸡蛋面,卧两个荷包蛋。”
那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厨艺。
“好。”我点点头。
我把箱子拖进卧室,没有打开。
我换下身上的衣服,穿上我那件洗得发白的纯棉T恤和旧家居裤。
很舒服。
我走出卧室,周阳正在厨房里忙活。
那个只有五平米的、被我嫌弃了无数次的厨房。
他高大的身躯在里面显得有些笨拙。切西红柿的刀法很烂,鸡蛋也煎得有点糊。
但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安心。
这就是我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男人。
他不完美,我们的生活也不完美。
我们会计较,会争吵,会互相伤害。
但我们也会在争吵过后,笨拙地收拾残局。
他会默默地洗掉所有的碗。
我会拖着箱子,在外面兜了一圈后,最终还是选择回来。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面很快就煮好了。
他端到我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个……荷包蛋煎老了。”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
很烫。
味道也很一般,西红柿炒得不够烂,面条有点坨了。
但我吃得很快。
吃完面,我把碗放进水槽。
周阳走过来,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胡茬扎得我有点痒。
“老婆,”他闷闷地说,“对不起。”
我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覆在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上。
“那篇文章……是我不对。”他继续说,“我妈那个人,你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她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我说。
“以后她再发什么,我保证不给你看了。”
“嗯。”
“你……你也别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行吗?”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点委屈,“我害怕。”
我的心,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转过身,看着他。
“周阳,”我说,“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好不好?”
“好。”他立刻点头,像个得到保证的孩子。
“我们好好说话。”我说,“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一起解决。不要冷战,也不要乱发脾气。”
“好。”
“还有,”我顿了顿,“以后,别再让我看什么《女人会持家》了。你要是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好,你直接跟我说。或者,你来做。”
他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提陈曼。
也没有提那包被我扔掉的衣服。
那是我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而这里,是我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我正常去上班。
挤地铁的时候,旁边一个女孩背着一个和我扔掉的那些衣服同品牌的包包。
是最新款。
我多看了两眼。
然后,我收回目光,抓紧了扶手。
地铁到站,人潮汹涌。
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汇入那千千万万个为生活奔波的身影里。
阳光很好。
我忽然觉得,未来,好像也没那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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