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建国,今年六十三。
在我弟弟张建军和我弟媳刘翠花,带着他们二十六岁的儿子张伟,堵在我家客厅,唾沫横飞地让我把退休金拿出来,再把乡下我出钱盖的老宅子过户给他们儿子结婚用时,我端着茶杯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那一刻,几十年的委屈和辛劳,好像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关于我这个“大哥”的笑话。
我看着他们三张理所当然的脸,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费力地嘱咐:“建国啊,你弟弟……不争气,你……多担待。”
我担待了一辈子。
我像一头老黄牛,被亲情这条无形的缰绳拴着,在贫瘠的土地上,为他们犁了一辈子的地。
如今,我老了,犁不动了,他们却嫌我这头牛死得太慢,想在我咽气前,把我的皮和骨头,也一并榨干。
我的人生,是从“让着弟弟”这四个字开始的。
我们家穷,穷在那个年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一个鸡蛋,要打成一碗蛋花汤,让一家五口人都能尝到腥味儿。
可即便是这样的一碗蛋花汤,那几片可怜的、黄澄澄的蛋花,也永远只会精准地落在我弟弟建军的碗里。
娘总是说:“建军小,身体弱,你当哥的,让着他。”
我点头。
一袋粗粮饼子,是家里几天的口粮。
建军能挑那个最完整的,烤得最焦香的。而我,只能拿那个在袋子底下,碎成几块的。
爹会拍拍我的肩膀:“建国懂事,知道疼弟弟。”
我点头。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能埋住半个门。
娘用家里最后一点棉花,给建军做了一件新棉袄。
而我,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袄子,在寒风里冻得嘴唇发紫。
邻居王婶都看不过去,跟我娘说:“嫂子,你也太偏心了,建国也是你儿子啊。”
我娘把眼睛一瞪,叉着腰:“你懂什么?建国是老大,就该有个老大的样子!他以后是要顶门立户的,吃这点苦算什么?”
我躲在门后,听着这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是啊,我是老大。
老大就意味着,我要承担一切,却不能索取分毫。
十六岁那年,我不想再念书了。
不是不爱念,是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
建军的成绩比我好,人也比我机灵,爹娘的意思,是想让他走出去。
我揣着爹给的几个干硬的窝头,跟着同村的二叔,登上了去城里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爹娘和弟弟越来越小的身影,没有流泪。
我知道,我这一走,身上就背着整个家的希望。
不,准确地说,是背着我弟弟的希望。
在城里,我什么苦都吃过。
在码头上扛过麻袋,一个麻袋一百多斤,压得我十几岁的脊梁都快断了。
在工地上筛过沙子,夏天的毒日头,晒得我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在小饭馆里刷过盘子,冬天的冷水,刺得我满手都是冻疮,裂开的口子像一张张小嘴。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邮局。
留下自己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一分不留,全部寄回家。
我总是在信里写:爹,娘,我在城里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勿念。
我从没告诉他们,我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顿饭,睡的是十几个人的大通铺。
我也从没告诉他们,我因为营养不良,晕倒在工地上好几次。
家里的回信,总是很短。
开头是“建国吾儿”,结尾是“勿念”。
中间的内容,永远离不开钱。
“家里要买化肥了,钱不够。”
“你弟弟的学费该交了。”
“你娘身体不好,要抓点药。”
每一次,我都像接到圣旨一样,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够,寄回去。
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是大哥,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以为,我的付出,他们都记在心里。
我以为,等我老了,我这个弟弟,会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天真得可笑。
二十八岁那年,我攒下了一笔钱。
那是我用血汗换来的,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我本想着用这笔钱,在城里付个小房子的首付,把我未来的家安顿下来。
可一封家信,打碎了我所有的计划。
信是爹写的,他说,建军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女方要求,必须在村里盖一栋新瓦房。
信的末尾,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建国,这事,只能靠你了。”
我捏着那封信,一夜没睡。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我心里有过挣扎,有过不甘。
可最终,那种根植于骨血里的“长子责任”,还是战胜了一切。
我把所有的积蓄,三万块钱,一分不留地寄了回去。
那可是九十年代初的三万块钱。
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要攒上十年。
钱寄走后,我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
但我安慰自己,没关系,家好了,弟弟好了,爹娘就高兴了。
爹娘高兴了,我就心安了。
房子盖得很气派,是村里头一份的二层小楼。
建军结婚那天,我特意请假回了家。
酒席上,亲戚们都夸我这个当大哥的有本事,有担当。
爹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一遍遍地说:“我们家建国,就是有出息!”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那点不甘,也渐渐散了。
我看着建军和新媳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我甚至天真地想,这房子,我出钱盖的,将来我老了,回来养老,总有我一间屋子吧。
我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个出钱的冤大头。
房产证上,写的根本不是我爹的名字。
是我弟弟,张建军的名字。
这件事,他们瞒了我很多年。
直到我爹去世,我妈才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含含糊糊地说了出来。
她说:“建国,你别怪我们……建军他……他媳`妇厉害,我们也是没办法……”
我当时是什么感觉?
好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把我的心都冻住了。
我看着病床上瘦骨嶙峋的母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呢?
去怪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吗?
还是去跟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理论?
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默默地,把母亲的医药费缴清,在病床前尽孝送终。
父母都走了,我觉得,我这个大哥的责任,也该到头了。
我和建军一家的联系,渐渐少了。
不是我刻意疏远,是他们,似乎也不太需要我了。
除了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大事,他们很少会给我打电话。
我也乐得清静。
我在城里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
我的妻子淑琴,是个善良本分的女人。
她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归是有些怨言的。
尤其是在我们自己的女儿上学、工作、买房,需要用钱的时候,我每一次都捉襟见肘。
因为我的大部分积蓄,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像流水一样,淌进了老家的那个无底洞。
淑琴常常叹气:“建国,你就是个老好人,你把你弟弟一家都惯坏了。”
我总是沉默。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退休后,我拿到了第一笔退休金。
不多,但足够我和淑琴安度晚年。
我们计划着,等疫情过去了,就去旅旅游,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弥补年轻时错过的风景。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
可我那个好弟弟,显然不这么想。
他带着老婆孩子,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精准地找到了我的家门。
“哥,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啊!”
弟媳刘翠花的大嗓门,在不大的客厅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小伟是咱们老张家唯一的根!他结婚,就是天大的事!你当大伯的,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没钱买房,娶不上媳妇吗?”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那个一直低着头玩手机的侄子张伟,也在这时抬起头,帮腔道:“是啊大伯,现在城里的姑娘,都现实得很,没房子,谁跟你啊。”
他的语气,是那么地理所当然,仿佛我给他买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侄子。
他小时候,我每次回家,都给他买最好的零食,最贵的玩具。
他上学,我给的压岁钱,比我给我自己女儿的都多。
可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神,只有索取,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和感激。
我把目光转向我的弟弟,张建军。
他从进门开始,就一直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
此刻,他终于掐灭了烟头,抬起那张和我有着几分相似,却满是岁月侵蚀痕迹的脸。
“哥,”他声音沙哑,“小伟是你的亲侄子。你就当,再帮我最后一次。”
又是这句话。
“再帮我最后一次。”
这句话,我听了四十多年。
他第一次闯祸,打架赔钱的时候,他这么说。
他第一次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的时候,他这么说。
他迷上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被人追到家里来的时候,他还是这么说。
每一次,我都心软了。
每一次,我都以为,真的是最后一次。
可这“最后一次”,就像一个无尽的循环,把我牢牢地困在里面。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建军,不是我不帮你。我刚退休,手里这点钱,是我和你嫂子的养老钱,是我们的命根子。我不能动。”
“什么命根子!”
刘翠花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还有退休金!每个月都有钱拿!我们呢?我们老了,可什么都没有!你现在不帮小伟,是想让我们老两口将来喝西北风吗?”
她的逻辑,简直是强盗逻辑。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你们有没有手脚?建军才六十,你还不到六十,你们就不能自己去挣钱吗?凭什么要我养你们一辈子?”
“挣钱?我们这个年纪了,去哪里挣钱?不像你,在城里享福!”
刘翠花翻了个白眼,“再说了,你是我大哥,长兄如父,你管我们,不是应该的吗?”
“长兄如父?”
我冷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
“好一个长兄如父!我这个‘父’,给你们盖了房子,给你们还了赌债,给你们养了儿子!现在,你们的儿子要结婚了,还要我这个‘父’,掏空棺材本,给他买婚房?”
“我问你们,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提款机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几十年的压抑和委屈,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样,即将喷发。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张建军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赞同。
“那房子,是咱爹妈留下的,本来就该是我的。你出钱,那是你孝敬爹妈,天经地义!”
“至于小伟,他是咱老张家的独苗,他的事,就是我们全家的事!你不为我想,不为你弟媳想,也该为咱老张家的香火想想吧!”
“香火?”
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为了你们老张家的香火,我就该倾家荡产,晚景凄凉吗?”
“张建军,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我对你,对这个家,还不够好吗?”
我的妻子淑琴,一直默默地在厨房里抹眼泪。
此刻,她再也忍不住了,端着一杯水走出来,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你们大哥十六岁出去打工,挣的每一分钱,都寄回了家!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你们一个个都拉扯大了!”
“你们盖房子,他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他自己结婚,连件像样的家具都买不起!”
“你们儿子上学,要交择校费,他二话不说,把我们给女儿准备的大学学费先拿给了你们!”
“现在,他老了,退休了,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你们就这么逼他吗?”
淑琴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绞痛。
是我,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我们的女儿。
我为了那个所谓的“家”,亏欠了她们母女太多太多。
刘翠花被淑琴说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她嘴上却不饶人。
“嫂子,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他是我大哥,他帮我们,难道不应该吗?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什么?”
“一家人?”
我终于爆发了。
我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砰”的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刘翠花!张建军!你们给我听清楚了!”
我指着他们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今天起,我张建国,跟你们,恩断义绝!”
“我十六岁出去打工,钱呢?全寄回家了!我连一件超过五十块钱的衣服都没穿过!”
“我二十八岁攒钱盖房子,房子呢?写了你的名字,成了你的婚房!我连一块砖都没摸过!”
“我结婚的时候,淑琴家要三千块彩礼,我拿不出来!是我岳父岳母可怜我,才把淑琴嫁给了我!而那时候,我刚给你还了五千块的赌债!”
“我女儿考上大学,我想给她买台电脑,钱不够!因为钱,都先给你儿子交了三万块的择校费!”
“我这一辈子,活了六十多年,我哪一天是为自己活的?我哪一天不是在为你们活?”
“我就是一头牛!一头被你们家拴着的牛!给你们耕了一辈子的田,现在老了,没用了,你们就想把我杀了吃肉,是不是!”
我嘶吼着,咆哮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我苍老的眼角滑落。
那是憋了四十多年的泪。
是委屈,是愤怒,是不甘,是彻骨的寒心。
客厅里,一片死寂。
张建军,刘翠花,还有张伟,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震住了。
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老好人张建国,会说出这样的话。
张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刘翠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她大概也意识到,这次,她是真的把这头老黄牛给惹毛了。
我喘着粗气,胸口像是拉风箱一样。
吼完之后,我反而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
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的石头,好像被我一次性地,都搬开了。
我慢慢地坐回沙发上,身体还有些发抖。
淑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看着对面三张惊愕的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开口了。
“说完了,我们现在,谈谈正事。”
我的冷静,比刚才的爆发,更让他们感到不安。
“第一,我的退休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那是我和淑琴的养老钱,谁也别想打主意。”
“第二,乡下的那栋房子。”
我顿了顿,看着张建军的眼睛。
“你刚才说,那房子是你孝敬爹妈的,天经地义。好,我们今天,就来讲讲这个‘天理’和‘法律’。”
我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文件袋。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用上。
我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他们面前。
“这是我当年,每一笔给你家汇款的邮局凭证。从一九八五年到二零一五年,三十年的时间,一共是四百二十七笔,总金额,二十一万三千六百块。”
“这是我当年为了凑钱盖房子,从厂里预支工资的借条。上面有厂长的签字和公章。”
“这是当年盖房子的施工合同,上面写明了,工程款由我张建国支付。施工队长王大柱,现在还住在村东头,他可以为我作证。”
“这是我当年和村委会签的宅基地申请协议的复印件,虽然最后批下来写的是爹的名字,但前期的申请人,是我。”
我每拿出一份证据,张建军和刘翠花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看似糊涂的老实人,会把这些几十年前的东西,都保存得这么完好。
“张建军,你现在还觉得,这房子,跟你没关系吗?”
我盯着他,目光如炬。
“法律上,这房子可能因为登记在你名下,会有些纠纷。但道德上,人心上,你敢说这房子,是你张建军的吗?”
“你要是真有脸皮,觉得这房子就是你的,行。”
我把文件收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法庭上见。”
“我会请律师,把你这些年,从我这里拿走的每一分钱,都算个清清楚楚。包括但不限于,盖房子的钱,你赌博输的钱,你儿子上学的钱。”
“我们不谈亲情,只谈法律。看看最后,法官会怎么判。”
“法……法庭?”
刘翠花的声音都变了调。
她这种在乡下撒泼耍横惯了的女人,最怕的,就是“官家”。
“张建国,你……你疯了?为了这点事,你还要跟你亲弟弟打官司?你就不怕村里人戳你的脊梁骨吗?”
“戳我的脊梁骨?”
我笑了。
“我怕什么?我张建国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我倒是想让村里人都评评理,看看究竟是谁,不要脸,没良心!”
“你……”
刘翠花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建军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那双曾经无数次向我伸来要钱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攥着,青筋毕露。
我知道,我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他可以不要脸,但他不能不在乎村里的名声。
“至于你,张伟。”
我把目光转向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假装玩手机,实则竖着耳朵听的侄子。
“你也是个成年人了,大学也毕业了。想要房子,想要结婚,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去打拼。别总想着啃老,更别想着,来啃我这个大伯。”
“我告诉你,我没有一分钱,是白给你的。我给你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我用血汗换来的。”
“你如果还有点良知,就该劝劝你的父母,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张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是觉得,我这个大伯,让他当众丢了脸。
他猛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我。
“大伯,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爸妈养我不容易,我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有什么错?”
“你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就要牺牲我的好日子吗?”
我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
“这是谁教你的道理?”
“你……你就是自私!你就是为富不仁!”
张伟口不择言地吼道。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是我打的。
是张建军。
他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自己儿子的脸上。
“混账东西!你怎么跟你大伯说话的!”
他打完,又转向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哥,你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
我看着他。
我知道,他这一巴掌,不是打给儿子看的。
是打给我看的。
他在服软,他在求饶。
他怕了。
他怕我真的去法院告他,怕我真的把这些年的烂账,都翻出来。
他怕他会在村里,彻底抬不起头来。
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只有无尽的悲哀。
这就是我的亲弟弟。
一个被我用半生心血供养起来的,彻头彻尾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他的亲情,他的尊严,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行了。”
我摆了摆手,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你们走吧。”
“哥……”
张建军还想说什么。
“走。”
我只说了一个字。
我的眼神告诉他,今天,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翠花拉了拉张建军的衣角,又狠狠地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张伟。
一家三口,终于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灰溜溜地走了。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沙发上。
淑琴走过来,默默地帮我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换成了一杯热水。
“建国,你做得对。”
她坐在我身边,轻声说。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中的心疼和支持,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做得对。
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
痛得像被人用刀子,一片一片地割着。
那是我用六十多年的付出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亲情啊。
虽然它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是不公的。
但它,毕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而今天,我亲手,把它给砸碎了。
砸得粉身碎骨。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了那个贫穷的小山村。
爹和娘都还在。
他们坐在院子里,笑着看我和建军玩耍。
娘又煮了鸡蛋,这一次,她煮了两个。
她把一个完整的,剥好了壳,递到我手里。
“建国,吃吧,你是大哥,你先吃。”
爹在一旁,慈爱地看着我,说:“好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拿着那个温热的鸡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哭着说:“爹,娘,我不辛苦……”
然后,我就哭醒了。
枕边,湿了一大片。
天还没亮,窗外一片漆黑。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起身,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
这是我戒了十几年的烟。
可今天,我特别想抽。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
我想起,我第一次领到工资,给建军买的那件的确良衬衫,他穿上时,笑得那么开心。
我想起,他结婚的时候,我背着他,走过那段泥泞的土路,把他送进新房。
我想起,张伟出生的时候,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希望。
那些曾经的温情,难道都是假的吗?
还是说,再真挚的感情,也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贪婪?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再也没有弟弟了。
我只是一个,六十三岁的,孤独的老人。
手机在客厅里,嗡嗡地振动起来。
我走过去,拿起来一看。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建国哥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苍老,但很熟悉的声音。
“我是你堂叔,德旺啊。”
德旺叔。
我们两家,已经很多年不来往了。
他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
“德旺叔,这么晚了,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
“哎呀,建国哥,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叙叙旧了?”
德旺叔在电话那头,打着哈哈。
“建国哥啊,我可都听说了。你跟建军,是不是闹别扭了?”
果然。
消息传得真快。
“叔,这是我们的家事。”我不想多说。
“哎,怎么是家事呢?你们都是我的侄子,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德旺叔的语气,突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建国啊,我得说你两句了。你当大哥的,怎么能跟弟弟计较呢?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建军他是混账,他是不懂事,可他毕竟是你亲弟弟啊!小伟,是你亲侄子啊!”
“你现在日子过好了,在城里享福了,就更应该拉扯他们一把。不能看着他们,在泥坑里打滚啊!”
“你把门一关,跟他们断了关系,是省心了。可你的良心,能安吗?将来到了地底下,你有脸去见你爹你娘吗?”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道德绑架。
亲情勒索。
这些,是我最熟悉,也是我最害怕的东西。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建国啊,听叔一句劝。明天,你主动给建军打个电话,服个软。一家人,没有隔夜的仇。”
“钱的事,房子的事,你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你多让着他一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你这辈子,都让了,还差这一次吗?”
是啊。
我这辈子,都让了。
还差这一次吗?
我握着电话,手心全是冷汗。
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防线,在德旺叔这番话的冲击下,似乎又开始动摇了。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是我太自私,太绝情了吗?
我看着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可我的世界,却依然是一片黑暗。
挂了德旺叔的电话,我一夜无眠。
他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你这辈子,都让了,还差这一次吗?”
是啊,还差这一次吗?
我问自己。
答案,却迟迟无法浮现。
第二天一早,淑琴看我眼圈发黑,就知道我没睡好。
她给我端来一碗热粥,轻声问:“他们又来找你了?”
我摇了摇头,把德旺叔打电话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淑琴听完,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还差这一次’?我们的人生,就活该被他们绑架一辈子吗?”
“建国,你别听他的!他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要是真为你弟弟好,就该劝你弟弟,自己去奋斗,而不是来压榨你!”
“这件事,你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淑琴的话,像一盏明灯,驱散了我心中的迷雾。
是啊,我没有错。
错的是,那个被无休止的索取,喂大了胃口的弟弟。
错的是,那些打着“亲情”的旗号,行道德绑架之实的所谓“亲戚”。
我不能再退了。
我退一步,他们就会进十步。
我的忍让,换不来他们的感恩,只会换来他们的变本加厉。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招数。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手机,成了热线电话。
七大姑,八大姨,各种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轮番上阵。
他们的话术,都出奇地一致。
先是忆苦思甜,讲我们小时候多么不容易,兄弟俩感情多么好。
然后是批评教育,说我当大哥的,心胸太狭隘,不懂得顾全大局。
最后是威逼利诱,说我要是再这么“执迷不悟”,就是不孝,就是六亲不认,将来要被全村人戳脊梁骨。
我从一开始的耐心解释,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厌烦。
最后,我干脆把所有不认识的号码,都设置了拒接。
世界,终于清静了。
可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一个星期后,我的女儿小雅,哭着给我打来了电话。
“爸,张伟来我单位闹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怎么闹了?你别急,慢慢说!”
“他……他带着他妈,就在我们公司楼下,拉着横幅,说……说你不孝,虐待父母,逼死弟弟……”
小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委屈。
“现在我们公司的人,都在看我笑话……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
无耻!
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
他们这是要毁了我女儿的名声,逼我就范!
“小雅,你别怕!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我现在就过去!”
我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淑琴拉住我:“建国,你别冲动!”
“我能不冲动吗?他们都欺负到我们女儿头上了!”我眼睛都红了。
“你现在过去,不就中了他们的计吗?他们就是想把你逼出来,当着你女儿同事的面,让你下不来台!”
淑琴比我冷静。
“我们报警!”
对,报警!
我怎么没想到!
我立刻拨打了110。
警察来得很快。
等我和淑琴赶到小雅公司楼下时,刘翠花和张伟,正被两个警察,带上警车。
那条白底黑字的横幅,被扔在地上,显得那么刺眼。
小雅的领导和同事,都围在旁边,议论纷纷。
看到我,小雅再也忍不住,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儿,心如刀割。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因为我的“无私”,让她从小就受尽了委屈。
现在,还要因为我的“家事”,让她在单位里,抬不起头来。
我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对她说:“小雅,别怕。从今天起,爸爸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因为寻衅滋事,刘翠花和张伟,被拘留了十五天。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老家炸开了锅。
我那个好弟弟张建军,终于坐不住了。
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里,他不再是那个理直气壮的弟弟,而是带着哭腔,求我。
“哥,我求求你,你高抬贵手,放过你弟媳和侄子吧!”
“他们要是留了案底,小伟这辈子就毁了啊!”
“哥,我给你跪下了,行不行?”
我听着他卑微的乞求,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建军,”我冷冷地开口,“现在知道怕了?你们去我女儿单位闹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毁了她的前途?”
“我……我们也是被你逼得没办法了啊!”他还在狡辩。
“逼你们?”我冷笑,“是我逼你们好吃懒做,还是我逼你们贪得无厌?”
“张建军,我最后跟你说一次。想要我撤诉,可以。”
“你把那栋房子的房产证,给我拿过来。我们去房管局,把名字,变更到我的名下。”
“另外,写一份断绝关系的声明,你,刘翠花,张伟,都必须签字画押。”
“从今往后,我们两家,再无任何关系。你们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张建军此刻,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天人交战。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房子和我的“无限支持”。
另一边,是被拘留的妻子和儿子,以及我这个“绝情”大哥的最后通牒。
许久,他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哥,你……你真的要这么绝吗?”
“是你们,先绝的。”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关机,扔在沙发上。
我知道,这个皮球,现在,被我踢回给了他。
做决定的,是他,张建军。
三天后,我的家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是张建军。
他一个人来的。
几天不见,他好像老了十岁。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手里,捏着一个红色的房产证,和一个信封。
他没有进门,就站在门口。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哥,这是房产证。这是……声明书,我们都签了字。”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接过来,打开信封。
三张纸,上面是打印好的断绝关系声明。
末尾,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和三个鲜红的手印。
张建军。
刘翠花。
张伟。
我看着那三个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几十年的亲情,最终,就变成了这三张薄薄的纸。
“哥,”张建军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泪光。
“我……我对不起你。”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他说这句“对不起”。
可惜,太晚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佝偻着背,慢慢地,走下楼梯。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赢了吗?
好像是赢了。
我拿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也摆脱了纠缠我半生的枷锁。
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本房产证,和那三张声明书。
它们,是那么地沉重。
我63岁,退休后我才明白:自己在别人眼里,根本没那么重要。
你以为的血浓于水,在他们眼里,可能只是可以随时取用的血库。
你以为的无私奉献,在他们眼里,可能只是理所应当的责任。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斩断这畸形的亲情时,我才发现,我失去的,或许只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而我得到的,将是属于我自己的,安宁的后半生。
手机开机后,进来一条短信。
是小雅发的。
“爸,晚上我跟妈回家吃饭。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烧鸡。”
我看着短信,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我拿起手机,回复她。
“好,爸爸等你们回家。”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
很温暖。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老家的那些亲戚,不会就此罢休。
张建军一家,也未必会真的就此断了念想。
我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活,可这条路,真的能走通吗?
我63岁,才开始学着做一个“自私”的人,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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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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