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后,当孙子缠着我问和奶奶是怎么认识的时候,我总会笑着告诉他,我是你奶奶从相亲失败的现场“捡”回来的。
从1988年那个尴尬的下午,到如今儿孙绕膝,这中间隔着的是一碗碗温热的绿豆汤,是无数个深夜车间里她送来的饭盒,是她顶着所有人的不解和我的疑虑,一步步把“我妈说”变成了“我觉得”的坚定。
那份最初被我认为是“算计”的好,最终成了我这辈子最踏实的依靠。
但这一切,都得从那辆叮叮当当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说起,从那个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相亲现场说起。
第1章 尴尬的梧桐树
1988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槐花和煤烟混合的味道。我叫陈卫东,在市里的红星机械厂当技术员,二十六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性格像我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一样,朴素得有点乏味。
在那个年代,我这样的条件,按厂里热心肠的王阿姨的话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铁饭碗”,可偏偏在找对象这件事上,我像个总也对不准螺丝口的生手,屡战屡败。
这次的相亲对象,是王阿姨托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从隔壁纺织厂找来的,叫李娟。据说人长得水灵,性格也好。王阿姨为了促成这事,把我的优点掰开揉碎了说,从“技术骨干”夸到“为人老实”,最后总结陈词:“卫东这孩子,就是嘴笨了点,但心眼好,会疼人,过日子是块宝!”
见面的地点约在城南公园的小亭子里。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把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停在梧桐树下,心里反复演练着王阿姨教我的开场白:“李娟同志,你好,我是陈卫东。”
结果李娟同志来了,穿着一身时髦的碎花的确良连衣裙,头发烫着当时最流行的大波浪,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人的时候带着点审视的劲儿。我一紧张,准备好的词全忘了,张嘴就是一句:“你……你吃饭了吗?”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李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估计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最后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对我来说简直是场公开处刑。我绞尽脑汁,聊天气,聊工作,聊公园里的梧桐树。我说我们厂的车床精度能达到多少丝,她问我知不知道城里新开的“迪斯科”舞厅在哪儿;我说我喜欢下班后看书读报,她说明天想去百货大楼抢购处理的“港货”……我们俩的对话,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中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代沟。
我能感觉到她的不耐烦,她开始频繁地看手腕上的小金表,那是当时顶时髦的物件。我的心一点点凉下去,额头上的汗也冒了出来。我知道,这事儿又黄了。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语气客气又疏离:“陈同志,我下午还要陪我姐去趟医院,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
我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好好好,你有事你先忙。”
看着她踩着小皮鞋,头也不回地走远,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回石凳上。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晃得我眼晕。我心里说不出的憋闷,不是因为李娟看不上我,而是对自己这种笨拙的失望。我明明是个能把几百个零件的图纸记得分毫不差的技术员,怎么在跟女同志说话这件事上,就跟个缺了齿轮的机器一样,怎么也转不起来呢?
王阿姨就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看李娟一走,她立马就小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可那笑意怎么看都透着点勉强。
“怎么样啊卫东?聊得还行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王阿姨,对不住,又给您添麻烦了。人家姑娘……估计没看上我。”
王阿姨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让你聊点人家姑娘感兴趣的,你怎么又扯到车床零件上去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啊?”
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阿姨又絮絮叨叨地安慰了几句,无非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下次再给你找个更好的”之类的话。我听着,心里却没什么波澜。送走王阿姨,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又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扶起我的二八大杠,跨了上去。链条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在嘲笑我的失败。我骑得很慢,心里空落落的。也许,我这样的人,就只配跟冰冷的机器打一辈子交道吧。
第2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骑着车,沿着护城河边的林荫道往家的方向去,心里盘算着晚上回去怎么跟爸妈交代。他们为了我的婚事,头发都快愁白了。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叮铃铃,由远及近,透着一股子急切。我没在意,以为是哪个赶着回家做饭的。
可那铃声就像是锁定了我一样,一直跟在我后面。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女声喊道:“陈卫东同志!陈卫东同志,你等一下!”
我心里一惊,这个声音有点耳熟。我下意识地捏了刹车,脚点在地上,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姑娘,骑着一辆小巧的红色女式自行车,正费力地朝我追来。她的脸因为骑得急,红扑扑的,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有些乱,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一条蓝色的工装裤,裤脚卷起一截,露出白净的脚踝。
是她?王阿姨的女儿,林晓雅。
我对她有印象。每次去王阿姨家,她总是在里屋看书或者写东西,安安静静的,不怎么说话。见到我,也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喊一声“陈哥”。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内向腼腆的姑娘。
可现在,她正气喘吁吁地停在我面前,胸口微微起伏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羞怯,反而满是坦荡和……一种我说不出的执着。
“林……晓雅?”我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心里充满了疑惑,“你找我……有事?”
她喘匀了气,点了点头,然后从车把上挂着的布兜里,掏出一个用纱布盖着的搪瓷缸子,递到我面前。
“陈哥,喝口水吧。我刚从井里湃的,放了绿豆和白糖。”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泉水一样清冽。
我愣住了,看着那个印着“劳动最光荣”字样的搪瓷缸子,缸壁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一股凉意似乎透过了空气传到我的手心。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接。
“这……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不由分说地把缸子塞到我手里,“我妈让我给你送来的。她看你刚才垂头丧气的,怕你中暑。”
我捧着冰凉的缸子,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是感动,王阿姨人是真好;另一方面,又是更深的窘迫。我相亲失败的样子,看来是被这姑娘看了个一清二楚。
我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冰凉甘甜的绿豆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心头的燥热和烦闷。那股甜,恰到好处,不腻人,带着井水的清冽。
“谢谢。”我把缸子递还给她,声音有些干涩。
她接过缸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还搭在脚踏上,看着我,似乎在组织语言。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主动打破了沉默:“王阿姨……她回去了吧?”
“嗯,回去了。”林晓雅点点头,然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话。
“陈哥,我妈让我来问问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嗡嗡作响。我觉得我怎么样?这是什么意思?
林晓雅的脸更红了,但她没有躲闪我的目光,反而迎着我的视线,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妈说,那个李娟没眼光,看不上你是她的损失。她说,你人老实,技术好,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她还说……”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妈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脑子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炸雷,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王阿姨这是……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我?就因为我相亲又失败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该觉得受宠若惊,还是该觉得荒唐可笑?
我看着林晓雅,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没有,她的表情很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期待。
“你……你也是这么想的?”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咬了咬嘴唇,眼神飘忽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坚定地看着我:“我……我觉得我妈说得有道理。陈哥,我见过你几次,你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人,你每次来我家,都会帮我爸修收音机,修电扇,手巧,话不多,但做的比说的多。我觉得……挺好的。”
她的坦诚让我更加不知所措。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比刚才顶着太阳相亲时还要烫。一个姑娘,当着我的面,这么直白地夸我,还转述了她母亲那句惊世骇俗的“名言”,这在1988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像是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圈圈涟漪,也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你别紧张,”她说,“我妈就是这个急性子。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觉得,咱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多了解了解。你要是觉得我唐突了,就当我没说。”
说完,她跨上自行车,对我挥了挥手,“陈哥,我先回家了。那个……搪瓷缸子,你下次去我家的时候,记得还给我。”
她骑着车,很快就消失在了林荫道的尽头,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和呆若木鸡的我。
我站在原地,手里仿佛还残留着搪瓷缸子的冰凉触感,嘴里还回味着绿豆水的甘甜,脑子里则反复回响着那句——“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3章 一本书的距离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上班的时候,我对着图纸发呆,好几次差点把尺寸标错。老师傅张工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开玩笑说:“卫东,丢魂儿了?是不是上次相亲,看上人家姑娘了?”
我只能苦笑着摇头,总不能告诉他,相亲对象没看上我,反倒是媒婆的女儿追了出来吧?这事儿说出去,估计整个车间都得当成年度奇闻来传。
下班后,我也不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会绕个远路,从王阿姨家所在的巷子口经过。我不敢骑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那是一栋很普通的红砖筒子楼,王阿姨家住二楼,窗台上总是晾着衣服,偶尔能看到林晓雅的身影在窗前一晃而过。
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林晓雅的出现像一块石头,在我平静如水的生活里砸出了不小的波澜。她的主动和坦率,是我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同志身上见过的,这让我感到新奇,甚至有一丝隐秘的窃喜。被人肯定,尤其还是被一个年轻姑娘肯定,这种感觉对屡次相亲失败的我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但另一方面,那句“肥水不流外人田”又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它让我觉得,这一切似乎不是源于情感,而是一场精明的算计。王阿姨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看人眼光毒辣。她看中我,无非是看中我这份稳定的工作,这个“铁饭碗”。那么林晓雅呢?她对我那番“评价”,究竟是她自己的心声,还是在执行她母亲的“策略”?
我越想越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摆在货架上的商品,被王阿姨贴上了一个“经济适用”的标签,然后推荐给了她的女儿。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周末,我心里烦闷,便去了市里唯一的新华书店。看书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只有在书本的世界里,我才能暂时忘记现实中的烦恼。
书店里人不多,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我径直走向科技类的书架,想找几本关于机械加工的新书。正当我踮着脚,想去够最高一层的一本《金属切削原理》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陈哥,你也来逛书店?”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林晓雅。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扎着两根麻花辫,看起来比那天更多了几分书卷气。她怀里抱着几本书,看到我,眼睛亮亮的,带着几分惊喜。
“晓雅?真巧。”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把手从书架上放了下来。
“你想要那本书吗?我帮你拿。”她说着,很自然地走上前,她比我个子矮一些,但手臂很长,轻轻一踮脚,就把那本厚重的书取了下来,递给我。
书递到我手上,我们的指尖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很凉,像那天搪瓷缸子的温度。我心里一跳,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谢谢。”
“不客气。”她笑了笑,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书,“你也喜欢看这种书啊?都是些零件、图纸的,多枯燥。”
“习惯了,工作就是干这个的。”我随口答道,“你呢?看的什么书?”
她把怀里的书亮给我看,一本是《红楼梦》,一本是泰戈尔的诗集,还有一本是《大众电影》。
我看着那些书名,感觉自己和她的距离又被拉远了。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我平时是碰都不碰的。
“你喜欢看这些?”
“嗯,”她点点头,眼神里闪着光,“我喜欢读故事,读诗。我觉得文字能带人去很多去不了的地方。陈哥,你呢?你除了看这些专业书,还喜欢看什么?”
我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三国演义》、《水浒传》算吗?”
“当然算!”她立刻说道,语气里带着鼓励,“那里面也有很多英雄好汉的故事。我爸就特别喜欢听评书《杨家将》。”
我们俩就站在书架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从书聊到电影,从电影聊到各自的工作。我发现,林晓雅其实很健谈,而且懂得很多。她不像李娟那样,只关心时髦的衣服和舞厅,她会跟我讨论《高山下的花环》里哪个情节最感人,也会问我厂里新引进的苏联机床到底有多先进。
和她聊天,我感觉很轻松,不用像相亲时那样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很多时候,我只是开了个头,她就能很自然地接下去。她会认真地听我讲那些枯燥的机械原理,偶尔还会提出一些很有趣的问题。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我们走出书店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陈哥,我请你吃碗馄饨吧?就当是……谢谢你上次帮我爸修好了收音机。”她主动发出了邀请。
我本想拒绝,但看着她真诚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们去了书店附近的一家小馄饨摊。摊主是一对老夫妻,馄饨是现包现煮的。我们坐在小马扎上,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了上来。白瓷碗里,皮薄馅大的馄饨浮在清亮的汤里,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紫菜,香气扑鼻。
我埋头吃着,心里却在想,这算不算是……我们俩的第一次“约会”?
吃完馄饨,我坚持要付钱,她却抢先一步把两毛钱递给了老板娘。
“说好我请的。”她对我眨了眨眼,带着一丝狡黠。
回去的路上,我们并排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交叠在一起。
“陈哥,”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还在想我妈说的那句话?”
我心里一咯噔,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路灯的光映在她的眸子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我承认,一开始,确实是我妈的主意。她觉得你好,不想错过。但是……”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无比认真,“今天下午,在书店,跟你聊天,请你吃馄饨,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人。你懂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你讲那些机器零件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你不是我妈说的那个只会埋头干活的‘闷葫芦’。”
“所以,陈哥,你能不能……别把我妈的话看得那么重?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好了解一下我,一个跟‘肥水’无关的,叫林晓雅的人?”
她的话,像一颗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看着她,看着她清澈坦荡的眼睛,心里那根名叫“算计”的刺,似乎……松动了。
第4章 一盒饭的温度
自从书店那次之后,我和林晓雅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没有像时下那些正在“谈朋友”的年轻人一样,去看电影,去逛公园。我们的交往方式,朴素得就像我们那个年代的生活。
有时候,她会借着来我们厂门口的供销社买东西的机会,给我送来一瓶自己做的酸梅汤。有时候,我会借口去王阿姨家还书,顺便帮她家看看用了十几年的“熊猫”牌电视机是不是又雪花飘飘了。
王阿姨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卫东是个好小伙”挂在嘴边,而是换了一种更“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每次我去,她都会变着法地做好吃的,红烧肉、炖排骨,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嘴里念叨着:“卫东啊,在厂里上班辛苦,多吃点,补补身子。”
她越是热情,我心里反而越是有些不踏实。我总觉得,她这份好,是带着明确目的的。
而林晓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把我从她母亲的热情攻势中“解救”出来。她会拉着我去她的房间,给我看她新买的书,或者跟我讨论报纸上看到的国家大事。在那个小小的,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的房间里,我们聊得很投机。
我发现她不仅爱看文学书,对时事政治也很有自己的见解。她会跟我讨论“价格闯关”,也会为女排又拿了世界冠军而激动不已。在她的世界里,我看到了一个比李娟更宽广、更有深度的灵魂。
渐渐地,我开始期待每一次和她的见面。她就像一缕清新的风,吹进了我单调乏味的生活。
转眼到了八月,厂里接了个大单子,是给外省的一家矿山机械厂赶制一批配件,要求一个月内交货。时间紧,任务重,整个车间都进入了连轴转的状态。我作为技术骨干,自然是冲在最前面,连续半个多月,我几乎天天都加班到深夜。
那晚,我正在车床前校对最后一个零件的精度,整个车间只剩下我和几台还在运转的机器。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晚饭吃的两个馒头早就消化完了。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准备收工回家。刚走到车间门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手里拎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饭盒。
是林晓雅。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夜风吹动着她的衣角,让她看起来有些单薄。
“晓雅?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走上前去。这么晚了,从她家到我们厂,骑车也要半个多小时。
“我妈让我来的。”她把饭盒递给我,脸上带着一丝被夜风吹出来的红晕,“她说你肯定又没好好吃饭,让我给你送点夜宵。快吃吧,还热着呢。”
又是“我妈让我来的”。
我心里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就被这句话浇得半凉。我接过饭盒,触手温热,可我的心却有些发沉。
我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着她,问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骑车过来,不害怕吗?”
“有点,”她坦诚地点点头,“不过这条路我白天走过好几次,还算熟悉。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我打开饭盒,里面是满满一盒蛋炒饭,金黄的鸡蛋碎,翠绿的葱花,还有切成小丁的火腿肠,在饭盒里堆得冒了尖。旁边还卧着两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香气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鼻子里,勾得我肚子叫得更欢了。
我拿起饭盒里配的勺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米饭粒粒分明,裹着蛋香和葱香,味道好极了。我吃得狼吞虎咽,晓雅就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慢点吃,别噎着。”她轻声说。
几分钟的功夫,一整盒饭就被我吃得干干净净。我打了个饱嗝,感觉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谢谢你,晓雅。也替我谢谢王阿姨。”我把饭盒盖好,递还给她。
她接过饭盒,却没有马上离开。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道:“陈哥,其实……我妈今晚睡着了。”
我愣住了,“那你……”
“饭是我自己炒的。我也是猜你可能会加班,所以……就想来碰碰运气。”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这宁静的夜色,“我说‘我妈让我来’,是怕……是怕你又多想,怕你不肯收。”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看着她,路灯的光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神里的那份小心翼翼,和那份藏不住的真诚。
原来,她知道我心里那根刺。她用一句“我妈让我来”作为伪装,只是为了让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好意。她宁愿让我误会这是她母亲的安排,也不想让我有任何负担。
这一刻,我心里那根名叫“算计”的刺,那根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而扎下的刺,终于被这盒温暖的蛋炒饭,被她这句坦诚的话,彻底融化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猜疑和试探,是多么的可笑和狭隘。一个姑娘,为了给我送一盒饭,在深夜里独自骑行半个多小时,还要费尽心思找一个让我能够接受的理由。这份心意,如果我还把它看作是“算计”,那我陈卫东,就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傻瓜了。
“晓雅,”我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变得沙哑,“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不行,必须我送。”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态度跟她说话。
我推着我的二八大杠,她推着她的小红车,我们并肩走在寂静的马路上。我没有再说话,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明亮。
我决定,不再纠结于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重要的是,现在,以及未来。
第5章 王阿姨的“助攻”
自从那晚的蛋炒饭事件后,我和晓雅的关系,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变得明朗起来。
我不再刻意躲避王阿姨的热情,也开始学着主动。我会去她工作的百货公司,给她买一瓶当时很流行的“友谊”牌雪花膏;我会在周末约她一起去护城河边散步,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她说的多,我听的多,但气氛却不再尴尬。
我们的感情,就像春天里的小树苗,在旁人不易察觉的角落,悄悄地生根、发芽。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时,王阿姨的一次“神助攻”,却差点让我们俩的关系倒退回原点。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正在家里帮我爸修理一台吱吱呀呀的老风扇。突然,院子里传来王阿姨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卫东他爸,老陈大哥在家吗?”
我爸妈赶紧迎了出去。我也放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手上的机油,跟了出去。
只见王阿姨满面春风地站在院子当中,手里还拎着两条鱼,一包点心。她身后没有跟着晓雅。
“哎呀,王妹子,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我妈热情地把她往屋里让。
“这有啥,自家鱼塘里捞的,新鲜!给老哥下酒。”王阿姨说着,把东西塞到我妈手里,然后一转身,拉住我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那眼神,活像是在看自己家的女婿。
“卫东,越来越精神了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阿姨今天来,是来跟你们家商量个正事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进了屋,分宾主坐下后,王阿姨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老陈大哥,嫂子,咱们两家也别绕弯子了。我家晓雅和你们家卫东的事,你们也看在眼里了。俩孩子都老大不小了,我看他们也挺投缘的。咱们做大人的,就该帮他们把这事给定下来。”
我爸妈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他们对晓雅这个“准儿媳”,是十二分的满意。
“王妹子说的是,”我爸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家卫东能找到晓雅这么好的姑娘,是他的福气。我们是没什么意见的。”
王阿姨一听,更高兴了,一拍大腿:“那不就得了!我看就这么定了!彩礼什么的,咱们都好商量。我知道卫东家条件一般,我们也不是卖女儿。主要就是图卫东这个人,老实,可靠,有一门好手艺,将来饿不着我们家晓雅就行!”
她这番话说得敞亮,可我听在耳朵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什么叫“图卫东这个人”?什么叫“有一门好手艺饿不着”?这些话,单独听都没问题,可从王阿姨这个“金牌媒婆”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它把我所有的价值,都归结为了“稳定”和“实用”。
这不又回到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逻辑上来了吗?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怪圈里走出来,才相信晓雅对我的感情是纯粹的,可王阿姨这番话,又把我狠狠地拽了回去。
我妈看我脸色不对,碰了碰我的胳膊,“卫东,你这孩子,发什么愣啊?王阿姨跟你说话呢。”
我抬起头,看着王阿姨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心里堵得慌。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
“王阿姨,我跟晓雅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希望……能让我们自己来决定。”
我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就变了。
我爸妈的笑僵在了脸上,王阿姨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错愕。
“卫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阿姨的嗓门又提了起来,“什么叫你们自己的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就是这个道理!我今天来,就是来当这个媒人,帮你们把这事儿给落实了,这有什么不对?”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着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和晓雅才刚开始,我们还需要时间多了解了解。这么快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急了点?”
“还急?”王阿姨瞪大了眼睛,“卫东啊,你都二十六了,我们家晓雅也二十二了,再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我看你就是书读多了,想些没用的。过日子,不就是搭伙吃饭吗?人对了,条件合适了,不就行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过日子不是搭伙吃饭!”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大了起来,“王阿姨,我知道您是好意,也知道您看中我什么。但是,我不想我的婚姻,是建立在‘条件合适’这四个字上的。我想娶的,是一个喜欢我陈卫东这个人,而不是喜欢我这个‘红星机械厂技术员’身份的妻子!”
我说完,整个屋子都安静了,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爸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我,“你……你这个混小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王阿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被我的话给噎住了。她大概做了一辈子媒,还从没见过我这么“不识抬举”的。
她站起身,拎起自己的布包,冷着脸对我爸妈说:“老陈大哥,嫂子,看来是我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你们家卫东是个有主见的人,我这个老婆子,就不跟着瞎掺和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妈急得直跺脚,追了出去,可王阿姨连头都没回。
“你看看你!你干的好事!”我爸气得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就要打我,“好不容易有个好姑娘看上你,你还挑三拣四!你是不是想打一辈子光棍!”
我站在原地,没有躲。心里乱成一团麻。我知道我伤了王阿姨的心,也让我爸妈下了不台。可是,那些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不得不说。
如果我和晓雅的感情,最终还是要被贴上“条件合适”的标签,那我宁愿不要。
那天晚上,我们家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在想,晓雅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看我?她会不会也觉得我不知好歹,觉得我伤害了她的母亲?
我们的关系,会不会就因为我今天的冲动,而彻底完了?
第6章 梧桐树下的告白
第二天上班,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车床的轰鸣声在我听来都变成了噪音,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昨天王阿姨离开时那张冰冷的脸。
我不敢去找晓雅。我怕看到她失望或者责备的眼神。
就这样煎熬了两天。第三天傍晚,我下班走出厂门,正准备推车回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那棵我们初次相遇的梧桐树下。
是林晓雅。
她还是穿着那件简单的白衬衫,蓝裤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她是来找我的吗?是来跟我说分手的吗?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晓雅。”我轻声喊她。
她转过身,看到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们……走走吧。”她说。
我们沿着护城河,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河边的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感觉气氛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走了大概有十分钟,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我:“陈卫天,你是不是觉得,我跟我妈一样,也是看中了你的‘条件’?”
她的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是”,太伤人;说“不是”,又显得太虚伪。
我的沉默,似乎给了她答案。
她自嘲地笑了笑,眼圈却有点红了。“我就知道。我妈那个人,就是太心急,太现实。她总觉得,女人的幸福,就是找个安稳的男人,有个铁饭碗,一辈子吃喝不愁。她是为了我好,但她用的方式,让你,也让我,都很为难。”
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一阵愧疚。“晓雅,对不起。我那天……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被人当成‘肥水’,对吗?”她替我说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她没有再看我,而是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缓缓地开了口。
“陈卫东,我今天来,不是来替我妈道歉的,也不是来跟你分手的。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我,也关于你。”
“我第一次对我妈提起你,不是在公园那次相亲之后。是去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晚上。”
我愣住了,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那天,我们家楼下的下水道堵了,脏水漫得满楼道都是。天那么冷,又下着大雪,没人愿意去通。我爸腰不好,我妈一个女人家也没力气。后来,是你,你下班回家路过,看到了,二话不说,就卷起袖子,拿着铁丝捅了半个多钟头,最后满身污泥地把下水道给通开了。”
“我妈当时就跟我说,‘这小伙子,心眼好,实在’。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你了。”
“还有一次,厂里组织看电影,在露天广场上。我跟我朋友去晚了,没地方坐。是你,把你和工友占的好位置让给了我们,自己跑到最后面站着看完了整场电影。”
“你可能都不记得这些小事了。但在我眼里,这些事,比‘红星机械厂技术员’这个身份,重要一百倍,一千倍。”
她转过头,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水光在闪动。
“我承认,我妈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是这一切的开始。但陈卫东,让你走进我心里的,不是我妈的那句话,而是那个在冬天里通下水道,在广场上让座位的你。是你的人,不是你的条件。”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能给我一个安稳的生活,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我感觉很踏实。我喜欢看你聊起机器时眼睛里闪着的光,也喜欢你听我讲那些无聊的故事时认真的样子。”
“那天我妈从你家气冲冲地回来,跟我说你‘不识好歹’。我跟她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陈卫东不是一件可以被估价的商品,我的感情也不是一桩可以被计算的买卖。如果她再这样掺和,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所以,陈卫东,”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我面前,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王阿姨的女儿,就是林晓雅。我想问你,你愿意……撇开我妈,撇开那些‘条件’,撇开那句‘肥水’,重新认识我,和我处对象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把我之前所有的疑虑、不安和那点可怜的自尊,全都敲得粉碎。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勇敢、真诚、为了维护我们的感情不惜与自己母亲争吵的姑娘,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陈卫东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一个姑娘的青睐?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好半天才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我……愿意。”
她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彩虹,驱散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
她伸出手,有些羞涩,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那一刻,我知道,我和她的故事,才刚刚真正开始。
第7章 一张结婚证的分量
我和晓雅的关系,在那个傍晚之后,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我们不再偷偷摸摸,而是正大光明地走在了一起。周末,我会骑车带着她,去郊外的水库看风景,去刚开放的文化宫看展览。我们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广,从工作生活,到对未来的憧憬。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我们都喜欢简单的生活,都觉得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她从不要求我给她买时髦的衣服或者贵重的礼物,我给她买一支钢笔,她都能高兴好几天。
王阿姨那边,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一直没再主动找过我。我去晓雅家,她也只是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张罗。我知道她心里还有气,但我也不急着去解释。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真正让王阿姨态度软化的,是我爸的一次意外。
那年秋天,我爸在帮邻居修房顶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那段时间,我们家乱成了一锅粥。我妈要照顾我爸,我又要上班,家里根本忙不过来。
是晓雅,几乎承担了半个女儿的责任。
她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我们家。帮我妈做饭,洗衣服,陪我爸聊天解闷。有时候我加班回来晚了,总能看到她还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爸住院那半个月,她更是风雨无阻地去医院送饭,比我这个亲儿子去得都勤。
我妈拉着她的手,感动得直掉眼泪,一个劲地说:“晓雅,真是苦了你了。我们家卫东,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啊。”
晓雅只是笑着说:“阿姨,这都是我该做的。”
这一切,王阿姨都看在眼里。有一天,她也提着一篮子鸡蛋来了医院。她看到晓雅正细心地给我爸削苹果,看到我爸妈看晓雅时那满意的眼神,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鸡蛋放下,跟我妈聊了几句家常就走了。
从那以后,她对我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我爸出院后,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因为这场意外,变得更加亲近。
1989年的春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鼓起勇气,对晓雅说:“我们,结婚吧。”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有隆重的求婚仪式,没有贵重的钻戒,只有两颗紧紧依靠的心。
我们去民政局领证那天,王阿姨也跟着去了。她穿了一件新做的深蓝色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门口,她把我拉到一边,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一沓钱,数了数,整整五百块。在当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王阿姨,这……”我连忙要还给她。
她按住我的手,眼睛有些发红,说:“卫东,拿着。这是阿姨给你们俩的新婚贺礼。以前……是阿姨看事情太浅,总想着那些物质条件,差点耽误了你们。后来阿姨想明白了,过日子,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钱,有个多大的官,而是身边这个人,是不是真心对你好。晓雅跟你在一起,我放心。”
她顿了顿,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郑重地说:“以后,我就把晓雅,正式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对她,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她,我可不饶你。”
我握着那包沉甸甸的钱,心里百感交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王阿姨,您放心,我这辈子,一定不会让晓雅受一点委屈。”
我和晓雅拿着红色的结婚证,从民政局里走出来。阳光灿烂,照在我们脸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晓雅,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
我的人生,从一个失败的相亲开始,却意外地拐进了一条最美的风景里。那个曾经让我无比介怀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如今想来,不过是一个笨拙的母亲,用她那个年代最朴素的方式,为女儿的幸福所做的最大努力。
而我,何其有幸,能被这股“肥水”选中,滋润了我往后漫长而又平凡的岁月。
尾声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
我和晓雅的家,从最初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平房,换到了如今宽敞明亮的三居室。我的头发,从乌黑茂密,变得花白稀疏。我的身份,也从一个青涩的技术员,变成了即将退休的老工程师,还带出了好几个徒弟。
唯一不变的,是身边这个人。
她依然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给我留一盏灯,温一碗汤。她依然会在我因为工作上的事烦心时,安静地听我絮叨。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当年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如今也成了鬓角染霜的奶奶。
有时候,晚饭后我们一起散步,我还会跟她开玩笑:“你说,当年要不是李娟没看上我,咱俩是不是就没戏了?”
她会笑着捶我一下,说:“那可不一定。就算没有那次相亲,我也会找到别的机会,让你注意到那个通下水道的‘傻小子’的。”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孙子总是对我们的相遇故事百听不厌,他觉得奶奶“捡”回一个爷爷的故事,比任何童话都浪漫。
我告诉他,这世上最好的缘分,或许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在了解了你所有的平凡、笨拙甚至不堪之后,依然选择坚定地走向你,对你说:“我觉得,你挺好的。”
就像1988年那个夏天,那个追着我的二八大杠,递给我一缸绿豆水的姑娘。
她用她一生的温柔和坚定,让我明白了,真正的“肥水”,不是那些外在的条件,而是一颗愿意与你同甘共苦,相守一生的真心。而这片“田”,也只有用心耕耘,才能收获满园春色,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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