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赵慧芳女士,光荣退休那天,我特意请了年假,订了个大蛋糕,还拉着我老公周明,准备给她办个热热闹闹的退休派对。
赵女士在三尺讲台上站了三十年,桃李不说满天下,起码也芬芳了一个区。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退休后,能和我爸,还有她的那帮老姐妹,一起去看看世界。
机票都看好了,欧洲十五日深度游,押金都交了。
我看着我妈拿着宣传册,眼睛里闪着少女般的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她为这个家,为我爸,为我,付出了半辈子,现在,终于能为自己活了。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
派对的蛋糕刚切开,我爸的电话就响了。
他走到阳台去接,我隐约听见“辞了”、“身体还行”、“费钱”之类的词。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苔藓,悄悄爬上心头。
我爸挂了电话,走回客厅,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我妈说:“慧芳,跟你说个事儿。”
“你嫂子,刚才打电话,把咱妈那儿的保姆给辞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辞了?为什么?王阿姨干得不是挺好的吗?”
我爸眼神有点躲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声音不大,但内容却像个炸雷。
“你这不是退休了嘛,家里有闲人了。”
“请个保姆,一个月大几千,怪费钱的。”
“你嫂子说,你正好在家,白天过去搭把手,正好。”
客厅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妈愣住了,像一尊木雕。
她手里还捏着那张欧洲游的宣传册,彩色的纸页,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我看着我爸那张理所当然的脸,一股怒火“噌”地就蹿上了天灵盖。
什么叫“家里有闲人了”?
什么叫“正好在家,过去搭把手”?
我妈是退休,不是下岗再就业,更不是他们老林家随时待命的免费保姆!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爸,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爸被我吓了一跳,皱起眉头:“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大呼小叫的!”
“我说的不是人话,什么是人话?”我气得直想笑,“我妈刚退休,第一天!你们就把奶奶的保姆辞了,让她去无缝衔接?你们是早就盘算好的吧?”
“什么叫盘算?你奶奶不是你妈的婆婆吗?儿媳妇照顾婆婆,天经地义!”我爸的嗓门也大了起来。
“天经地义?”我往前一步,逼视着他,“那儿子照顾妈是不是更天经地义?奶奶是你妈,不是我妈的妈!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了,谁的妈谁伺候!”
“你!”我爸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我的手直发抖。
我妈终于反应过来,她一把拉住我,声音带着哭腔:“兰兰,别跟你爸吵……”
我看着我妈泛红的眼圈,心里又酸又疼。
她就是这样,一辈子都在忍让,一辈子都在委屈自己。
我爸看我妈这样,气焰更嚣张了,他指着我说:“你看看你,把你妈都气哭了!读了那么多书,一点孝道都不懂!你妈照顾你奶奶,不也是帮我分担吗?我们是夫妻,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分担?”我甩开我妈的手,冷笑一声,“爸,你管这叫分担?我妈上班的时候,家里的事哪样不是她操心?你除了动动嘴皮子,还干过什么?现在她好不容易退休了,你就想让她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坑?你这是分担,还是甩锅?”
“我告诉你,林建军,”我连名带姓地喊他,“赵慧芳女士,她不欠你们老林家任何东西!她给我生孩子,养我长大,那是她的责任和爱,但她没有义务伺-候你妈一辈子!”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我爸气得在客厅里团团转。
我老公周明赶紧过来打圆场,把我拉到一边,又给我爸递水。
“爸,您消消气,兰兰也是心疼妈。这事儿太突然了,咱们坐下来,好好商量。”
我爸一把推开周明递过来的水杯,水洒了一地。
“商量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她是我老婆,照顾我妈是她的本分!”
我看着他这副顽固不化的样子,彻底无言以对。
那天的退休派对,不欢而散。
蛋糕一口没吃,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晚上没出来。
我隔着门板,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我爸睡在了书房。
我在客厅坐了一夜,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我妈这半辈子的辛劳。
我爸是国企的一个小领导,当年也是厂里的一枝草,我妈是中学老师,温婉知性。
外人眼里,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可关起门来的日子,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爸这人,大男子主义深入骨髓。
他信奉“君子远庖厨”,家里的酱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
我妈每天下班,就要冲进厨房,变戏法一样做出一桌子菜。
吃完饭,我爸报纸一拿,沙发一躺,剩下的碗筷瓢盆,都是我妈的。
我从小就看惯了这种场景。
小时候不懂,还觉得爸爸好威风。
长大了才明白,那不叫威风,那叫自私。
奶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有三个孩子,我爸是老大,下面还有个叔叔,和嫁在本市的姑姑。
可奶奶最偏心的就是我爸这个长子。
也最会磋磨我妈这个长房长媳。
我妈做的菜,咸了淡了,她总要挑剔几句。
我妈买的衣服,不是颜色老气,就是款式难看。
过年过节,叔叔姑姑提着点水果就来了,吃现成的。
走的时候,我妈还得大包小包地给他们装上年货。
奶奶看着,还笑呵呵地说:“你妈能干,你们都学着点。”
我妈能说什么?只能笑笑。
可我看见过,她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
这些年,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
前几年请了个保姆王阿姨,人很勤快,把我奶奶照顾得很好。
我爸兄弟姐妹三个,平摊保姆费,一家也就两千多。
对我们家来说,这点钱不算什么。
对我叔叔和姑姑来说,更不算什么。
叔叔自己开公司,姑姑家也是双职工,条件都比我们好。
可他们偏偏,就算计我妈这一个“闲人”。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第二天一早,我爸顶着两个黑眼圈从书房出来。
他看见我,冷哼一声,没说话。
我妈也起来了,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给我爸盛了粥,放在桌上,声音沙哑:“吃饭吧。”
我爸看她这样,语气软了一点:“慧芳,昨天是我态度不好。但你想想,咱妈都八十了,让个外人照顾,我总不放心。你过去,我不是就踏实了吗?”
他又开始打感情牌。
我妈低着头,搅着碗里的粥,没说话。
我知道,她又心软了。
我立刻开口:“爸,你不放心王阿姨,那你可以自己去照顾啊。你也是奶奶的儿子,你去,她老人家肯定更高兴。”
我爸的脸又拉长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再说,我不要上班吗?”
“哟,您还知道您要上班啊?”我阴阳怪气地说,“我妈也上了三十年班,她为这个家奉献了三十年,现在她退休了,就活该被你们绑在厨房和病床前吗?”
“她的退休金,够她自己活得舒舒服服。她的时间,是她自己的,不是你们老林家的!她想去跳舞就去跳舞,想去旅游就去旅游,谁也别想道德绑架她!”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整个胸腔都在燃烧。
我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感动,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被点燃的火苗。
我爸被我怼得哑口无言,半天才憋出一句:“翅膀硬了,管到老子头上了!”
说完,他摔下筷子,“砰”地一声摔门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走到我妈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妈,别怕。有我呢。”
我妈眼圈又红了,她反握住我的手,点点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知道,光靠嘴上吵赢是没用的。
我爸这种人,不让他亲身尝尝苦头,他永远不知道锅是铁打的。
我得想个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爸早出晚归,跟我妈一句话都不说,用冷暴力逼她就范。
我妈呢,虽然嘴上没答应,但整个人都蔫了。
她不去跳舞了,旅游宣传册也收了起来。
每天就在家里唉声叹气,偷偷看我爸的脸色。
我看着都替她憋屈。
周末,我爸休息。
一大早,他就接了个电话,是我姑姑林小梅打来的。
我爸开了免提,姑姑那尖细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哥,你跟嫂子说了没啊?妈那边可等不了人。昨天晚上起夜,差点摔了。王阿姨一走,家里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我爸叹了口气:“说了,你嫂子……她不太乐意。”
“不乐意?她有什么不乐意的?”姑姑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她一个退休老太太,天天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去照顾一下咱妈,不应该吗?咱妈以前对她多好啊,她现在倒拿乔起来了。”
我听到这,肺都要气炸了。
奶奶对我妈好?她林小梅是眼瞎心盲吗?
我抢过电话,冷冷地说:“姑姑,我妈乐不乐意,轮不到你来评价。”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我。
“哟,是兰兰啊。怎么,我说你妈两句,你还不高兴了?我可告诉你,百善孝为先。你妈这么做,就是不孝。”
“孝顺?”我笑了,“姑姑,奶奶也是你妈。你怎么不辞了工作去孝顺?哦,我忘了,你工作忙,你儿子要上辅导班,你走不开。那你出钱啊,你一个月多出两千块,把王阿姨请回来,不也一样是孝顺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姑姑被我噎住了,“那不是你哥你嫂子的事吗?你妈是长媳,她……”
“打住!”我直接打断她,“都什么年代了,还长媳长媳的。我妈是独立个人,不是谁的附属品。想让我妈去当免费保姆,门儿都没有。”
“你要是真孝顺,就自己想办法。要么出钱,要么出力。别总想着薅我妈这只羊的毛,她不欠你们的。”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爸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把手机扔回沙发上,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爸,我再说最后一遍。奶奶的事,要么,你们兄妹三个平摊费用,把保姆请回来。要么,你们三家轮流照顾,一家一个月。我妈,绝对不会去。”
“你们要是敢逼她,我就带她走。我们租个房子,或者去旅游,去哪都行,就是不让你们找到。”
我爸大概是被我的决绝给镇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天下午,我拉着我妈出门,去了她常去的那个老年活动中心。
舞曲正响,她那帮老姐妹们,一个个都穿着漂亮的舞裙,笑得像朵花。
领舞的刘阿姨看见我们,热情地招手:“慧芳,快来!就等你了!我们新排了个伦巴,可好看了!”
我妈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热闹的场景,眼神里满是羡慕和落寞。
我推了她一把:“妈,去吧。你不是最喜欢跳舞吗?”
我妈犹豫着:“我……我这几天没练,都忘了。”
“忘了就重新学,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把她推进人群,“去玩吧,开心点。”
刘阿姨她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拉着我妈。
“慧芳,你可算来了!”
“就是,老林退休,你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我们那个欧洲游,你到底去不去啊?再不报名就满了!”
我妈被她们簇拥着,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我站在门外,看着她在人群中,虽然舞步还有些生疏,但身体已经随着音乐慢慢舒展开来。
那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自由,舒展,为自己而活。
而不是被“婆婆”、“儿媳”的枷锁,困在一方小小的病榻前。
晚上回家,我爸居然破天荒地在厨房里忙活。
当然,结果是一片狼藉。
米饭煮成了粥,西红柿炒鸡蛋炒糊了,锅里还炖着一锅看不出原材料的黑乎乎的东西。
他看见我们回来,脸上有点挂不住,咳了一声:“那个……我随便弄点吃的。”
我妈看着那片灾难现场,叹了口气,默默地系上围裙,开始收拾残局。
我把我妈拉了出来:“妈,你别管。让他自己弄。谁做的谁收拾。”
我爸瞪了我一眼:“我不弄,你们娘俩喝西北风啊?”
“喝西北风也比吃你做的毒药强。”我毫不客气地回敬。
然后我拿出手机,点了三份外卖。
“爸,你也别忙活了,一起吃吧。算我请你的。”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吃完饭,我爸主动把外卖盒子都收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但我知道,他的态度,已经开始松动了。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我爸接了个电话,脸色大变,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我问他怎么了,他急匆匆地说:“你奶奶摔了!”
我和我妈也赶紧跟了过去。
到了奶奶家,只见姑姑和叔叔都在。
奶奶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
姑姑一见我爸,就哭诉起来:“哥,你可来了!妈刚才上厕所,脚下一滑就摔了。幸好我今天过来看看,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办!”
医生已经来过了,说是骨裂,不严重,但需要卧床静养,身边不能离人。
这下,问题彻底摆在了台面上。
叔叔皱着眉头:“这可怎么办?我公司最近忙得要死,根本走不开。”
姑姑立马接话:“我也走不开啊,孩子马上要期末考了。”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我妈身上。
那眼神,好像我妈是唯一的救世主。
我爸也看着我妈,嘴唇动了动,带着一丝恳求:“慧芳……”
我妈的脸色苍白,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我知道,她又要在孝道和自我之间,做痛苦的抉择了。
就在这时,我站了出来。
我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奶奶,然后转向我爸他们。
“既然大家都走不开,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请护工。”我说,“请两个,二十四小时轮班。专业的,有经验的。这样奶奶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大家也都能放心。”
叔叔第一个反对:“请两个?那得多少钱啊!太贵了!”
姑姑也附和:“就是啊,没必要那么破费吧。”
“贵?”我笑了,笑得特别冷,“叔叔,你上个月刚换了辆新车,五十多万吧?姑姑,你前几天不是才在朋友圈晒了新买的包,好几万呢。你们连一个月一万多的护工费都出不起?”
“你们不是孝顺吗?怎么一到出钱的时候,就都变成铁公鸡了?”
叔叔和姑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跟调色盘似的。
“兰兰,怎么跟你叔叔姑姑说话呢!”我爸又来和稀泥。
“爸,我说的有错吗?”我转头看着他,“他们有钱买车买包,没钱给妈请护工。这就是他们的孝顺?”
“奶奶养你们三个不容易,现在她老了,需要人照顾了,你们一个个都往后缩。出力,说没时间。出钱,说太贵了。”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想让我妈一个人,把你们三个人的责任全扛了?凭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们心上。
病房里,一片死寂。
奶奶在床上动了一下,虚弱地开口:“建军啊……妈不想让外人伺候……”
得,老太太亲自下场了。
我爸一听这话,立刻就心软了,他走到床边,握住奶奶的手:“妈,您放心,不请外人,不请。”
说完,他又用那种祈求的眼神看着我妈。
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更白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就是我爸,愚孝,没有原则。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必须把话说绝。
“行啊。”我点点头,环视了一圈他们三个,“既然奶奶不想让外人伺候,那你们就自己来。”
“从今天开始,你们三家,一家轮一个星期。买菜做饭,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二十四小时陪护。谁也别想跑。”
“至于我妈,”我拉过我妈的手,把她带到我身后,“她有自己的生活。她的退休生活,不是给你们当备胎的。”
“林建军,你要是还想跟我妈过下去,今天,你就得做个选择。”
“是要你妈,还是要你老婆。”
“你要是选你妈,没问题,我马上带我妈走。这房子,这财产,我们什么都不要。你们老林家的事,我们再也不掺和。”
“你要是选我妈,那从今往后,你就得拎得清。我妈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保姆。奶奶的事,是你和你弟弟妹妹的责任,别想再赖到我妈头上。”
我爸彻底懵了。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我会把事情做到这么绝。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妈,再看看床上的奶奶,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叔叔和姑姑也傻眼了。
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我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侄女,会这么刚。
“兰兰,你这是在逼你爸!”姑姑尖叫起来。
“对,我就是在逼他。”我直视着她,“也是在逼你们。这么多年,你们占我妈的便宜还少吗?现在,该还了。”
我不再理会他们,拉着我妈就往外走。
“妈,我们回家。”
我妈像个木偶一样,被我拉着。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对我爸说:
“爸,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你要是还没想好,我就默认你选了前者。”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妈一言不发。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翻江倒海。
一边是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一边是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还有一边,是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
回到家,我给她倒了杯热水。
“妈,你别怪我。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我妈捧着水杯,许久,才抬起头,看着我。
“兰兰,妈不怪你。”她的声音很轻,“妈只是……觉得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奶奶。”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打断她,“你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自己。”
“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他们看见了吗?他们没有。他们只觉得那是理所当然。”
“妈,人不能总为别人活。你辛苦了一辈子,现在该为自己活了。”
我从包里拿出那本欧洲游的宣传册,重新摊开在她面前。
“你看,巴黎的铁塔,罗马的斗兽场,威尼斯的水城……这些地方,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别再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委屈自己了。好吗?”
我妈看着宣传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彩色的纸页上。
那三天,是我爸人生中最难熬的三天。
我能想象得到。
第一天,他肯定试图自己照顾。
一个连厨房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男人,去照顾一个卧床的老人?
结果可想而知。
不是饭做糊了,就是水弄洒了。
奶奶肯定还各种不满意,各种挑剔。
第二天,他肯定会向他亲爱的弟弟妹妹求助。
可我叔叔和姑姑是什么人?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让他们出钱比登天还难,让他们出力,更是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肯定会找各种借口推脱,最后把皮球又踢回给我爸。
到了第三天,我爸估计已经身心俱疲,濒临崩溃了。
这天下午,我正在公司上班,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沙哑。
“兰兰,你……和你妈,晚上回家吃饭吧。”
我没说话。
他又说:“我……我想通了。”
晚上,我和周明,带着我妈,回了家。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虽然有些菜明显火候没掌握好,但确实是我爸亲手做的。
他系着我妈那件小碎花的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我们,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我爸不停地给我妈夹菜,虽然夹的都是些糊了的或者咸了的。
“慧芳,你尝尝这个……这个是我新学的……”
我妈默默地吃着,没说话。
吃完饭,我爸没像往常一样去沙发上躺着。
他主动收拾了碗筷,走进了那个他几十年都没正眼瞧过的厨房。
我和我妈坐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过了很久,他才擦着手走出来。
他在我妈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慧芳,对不起。”
我妈的身体震了一下。
我爸低着头,声音很沉:“这几天,我试着去照顾咱妈……我才知道,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我以前……总觉得你在家就是享清福,我错了。”
“是我太自私了,把你付出的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奶奶那边,我已经跟你弟弟妹妹商量好了。”
“我们三家,一家出五千,请一个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
“以后,老林家的事,我尽量不让你再操心。”
他抬起头,看着我妈,眼神里满是愧疚。
“欧洲游的钱,我来出。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我妈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不是委屈的眼泪,是释然。
我转过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眼眶却湿了。
这场家庭战争,终于以我的胜利,落下了帷幕。
其实,我不是真的想逼我爸做什么选择。
我只是想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夫妻之间,是伙伴,是战友,不是主人和仆人。
家,是两个人共同经营的港湾,不是一个人单方面付出的牢笼。
我妈的善良和忍让,不应该成为他们无度索取的资本。
后来,我妈和她的老姐妹们,如期踏上了欧洲之旅。
她从欧洲给我寄了很多明信片。
巴黎铁塔下的笑脸,普罗旺斯花海中的身影,威尼斯贡多拉上的惬意……
每一张照片上,她都笑得灿烂夺目。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她自己的光芒。
我爸也变了很多。
他开始学着做饭,虽然味道还是一言难尽。
他开始学着做家务,虽然总是笨手笨脚。
他会在我妈跳舞回来后,给她递上一杯温水。
他会在我妈看韩剧时,默默地削好一个苹果。
他们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奶奶那边,新请的护工很专业,把她照顾得很好。
叔叔和姑姑虽然对出钱的事颇有微词,但在我的“监督”下,也不敢再耍什么花样。
姑姑有一次还酸溜溜地跟我说:“你妈真是好福气,养了你这么个厉害的女儿。”
我笑了笑:“不是我厉害,是这个时代变了。女性,不再是谁的附庸。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妻子、母亲、儿媳。”
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我们每个人,都是河里的一叶小舟。
有时候,我们需要做的,只是鼓起勇气,调转船头,去往我们真正想去的方向。
我妈退休后的这场风波,让我彻底明白了这一点。
也让我更加坚信,为爱的人争取她应得的尊重和自由,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一年后,我爸也退休了。
他退休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我妈,报了一个双人探戈舞班。
看着他们在舞池里,虽然步履还有些蹒跚,但彼此扶持、眼神交汇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这或许,才是婚姻最美好的模样。
不是谁为谁牺牲,而是两个人,共同成长,成为更好的自己。
而我,作为他们的女儿,能做的,就是永远做我妈最坚实的后盾。
告诉她,她的背后,永远有一个我。
告诉她,她的世界,不止厨房和爱,还有星辰和大海。
我老公周明,全程见证了这场家庭革命。
他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对我竖起大拇指。
“老婆,你太帅了!简直就是新时代女性的楷模!”
我白了他一眼:“少拍马屁。你以后要是敢让我给你当免费保姆,伺候你爸妈,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周明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绝对不敢!我妈有我爸,我爸有我妈,他们是彼此的宝。再说了,咱们得一视同仁,对吧?我伺候你爸妈,你伺-候我爸妈,这才公平。”
我被他逗笑了,踹了他一脚:“想得美!”
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
周明的父母,思想很开明。
他们一直跟我们说,他们老了之后,就去养老院,不给我们添麻烦。
但我心里清楚,到时候,我们肯定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他们最好的安排。
孝顺,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压榨和索取。
而是建立在尊重、理解和爱之上的,双向奔赴。
我希望,我妈的故事,能给更多像她一样的女性,带来一点点勇气。
去打破那些无形的枷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因为,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你不必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你只需要活成,你自己喜欢的样子。
这天,我正在公司焦头烂额地改一个方案,我妈的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背景是碧海蓝天,沙滩椰林。
她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穿着一条鲜艳的连衣裙,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兰兰,看!妈妈在三亚!”她把镜头转了一圈,让我看她身后的美景。
“你不是跟刘阿姨她们去西藏了吗?怎么又跑三亚去了?”我惊讶地问。
“西藏玩完了呀!我们在拉萨待了半个月,感觉太棒了!回来的时候路过成都,又吃了三天火锅。刘阿姨她们都回家了,我觉得还没玩够,就自己飞三亚来了!”
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和活力,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人。
“你一个人?”
“对啊!一个人多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吃啥就吃啥!”她对着镜头,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你爸知道吗?”
“我给他发微信了。他让我注意安全,多拍点照片给他看。”我妈笑得一脸甜蜜,“他还说,等他忙完这阵,也飞过来找我。”
我看着视频里,那个神采飞扬的赵慧芳女士,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无比熟悉。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啊。
在成为“林建军的妻子”、“林兰的妈妈”、“老林家的儿媳”之前,她首先是赵慧芳。
一个爱美,爱笑,爱自由的,独立的女性。
挂了电话,我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忽然觉得,那些烦人的工作,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因为我知道,我努力工作,不仅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
也是为了,能成为我妈最坚定的底气。
让她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追寻她的诗和远方。
又过了几个月,我爸妈真的成了“旅游博主”。
他们注册了一个视频账号,名字就叫“慧芳和建军的退休慢生活”。
我爸负责拍摄和剪辑,我妈负责出镜和文案。
他们的视频,不追热点,不搞噱头。
就是真实地记录,他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吃过的每一种美食,遇到的每一个有趣的人。
有时候,是我妈在某个古镇的石板路上,穿着旗袍,优雅地漫步。
有时候,是我爸在某个山顶,迎着日出,笨拙地打着太极。
有时候,是两个人为了“今天吃甜豆腐脑还是咸豆腐脑”而争论不休。
他们的视频,透着一股浓浓的烟火气和生活感,居然慢慢地火了。
粉丝从几百,涨到几千,又涨到几万。
评论区里,一片和谐。
“好羡慕叔叔阿姨的退休生活!”
“这才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啊!”
“阿姨好有气质!叔叔好宠阿姨!”
我成了他们最忠实的粉丝,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刷他们的视频,看评论区的彩虹屁。
有一次,我姑姑林小梅在家庭群里,转发了他们的一个视频,配文是:“我哥和我嫂子都成网红了,真厉害。”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
我叔叔立马回复:“可不是嘛,潇洒得很。”
我看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笑了。
我回复道:“这都是我爸应得的。他现在知道心疼我妈了,我妈才愿意带他一起玩。”
群里瞬间安静了。
我知道,我的话,又戳到他们的痛处了。
自从上次奶奶生病的事之后,叔叔和姑姑虽然按时出钱,但对我,始终是敬而远之。
他们大概觉得,我是一个不好惹的“刺头”。
也好。
省得他们总想搞些小动作。
奶奶在护工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恢复得很好。
但她对我妈的态度,还是老样子。
每次我妈去看她,她总要挑剔几句。
“又跑出去玩了?家里都不要了?”
“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我妈现在已经能很淡定地应对了。
她会笑着说:“妈,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老年人,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或者说:“建军支持我,他觉得我这样挺好的。”
把“林建军”这座大山搬出来,奶奶通常就没话说了。
毕竟,在她心里,儿子的话,才是圣旨。
我爸的转变,才是这场家庭变革中,最关键的一环。
他的觉醒,比我的任何反抗,都更有力量。
有一次,我跟他单独吃饭,我问他:“爸,你当初,真的想过,要为了奶奶,跟我妈分开吗?”
我爸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兰兰,爸跟你说句实话。”
“那天,你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我当时,是真的懵了。”
“我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尤其还是被自己的女儿。”
“我当时又气又委屈,觉得你们娘俩,就是合起伙来欺负我。”
“可是,后来我自己去照顾你奶奶……那两天,比我上一年班还累。”
“你奶奶她……你也知道,要求多,爱挑剔。我做什么她都不满意。”
“我那时候才真的体会到,你妈这么多年,有多不容易。”
“她不仅要上班,要照顾你,还要应付我,应付你奶奶,应付我们家这一大堆破事。”
“而我呢,我为她做过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还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兰兰,是爸混蛋。”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眶红了。
“爸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五味杂陈。
迟来的道歉,虽然晚了点,但总比没有好。
“爸,都过去了。”我给他也倒了一杯酒,“你能想明白,我妈就没白受那些委屈。”
“以后,好好对我妈。她才是要陪你走完下半辈子的人。”
我爸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懂。”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氛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我知道,这种和谐,是我用近乎决裂的姿态,争取来的。
有人可能会说我太强势,太不近人情。
但面对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不公,温和的改良,往往是无效的。
有时候,你必须成为那个掀桌子的人。
才能为自己,为你爱的人,争取到一张可以平起平坐的椅子。
如今,我妈依然在她的旅途上。
她下一个目标,是去新疆看胡杨林。
我爸已经提前做好了攻略,订好了机票和酒店,准备陪她一起去。
而我,也在我自己的生活里,努力地发光发热。
偶尔,我也会感到疲惫和迷茫。
但只要一想到我妈,想到她那张在阳光下肆意欢笑的脸。
我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因为她让我看到,一个女性,可以拥有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
她的人生,不应该被任何身份所定义。
她可以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但她首先,是她自己。
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闪闪发光的,赵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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