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丈夫陈东走的第三个月,也是我决定给自己找个“伴儿”的第一天。
我捏了捏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这是陈东在我四十五岁生日时送的,他说,人养玉,玉养人,希望它能陪着我,岁岁平安。
他食言了。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高楼与树影交错着向后飞驰。我坐在家政公司的贵宾室里,面前是一杯已经凉透的柠檬水。经理姓王,一个四十出头、精明干练的女人,她将几份资料推到我面前,语气是恰到好处的热情与专业。
“林女士,根据您的要求,我们筛选了这几位。都是顶级家政师,有海外经验,中西餐、园艺、理疗都会。”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印着标准微笑的照片,感觉像在翻阅一本高级商品目录。她们很好,无可挑剔,但她们不是我想要的。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艰涩地开口:“王经理,我的要求可能有点……特殊。”
她立刻露出“我懂”的表情,“您说,我们尽量满足。”
“我不需要经验太丰富的,”我顿了顿,稳住心神,“我想要个……大学生,兼职的就行。男孩。”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她毕竟是专业的,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男大学生?做家政?”
“嗯,”我点头,没看她,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主要就是打扫卫生,做做饭,陪我聊聊天,或者……搬点重东西。我一个人住,房子大了,有点空。”
“这个……”王经理面露难色,“林女士,不是我们不提供,只是大学生做这个的少,而且……男孩子,可能没那么细心。您不再考虑一下我们金牌家政师吗?”
我心里明白她的潜台词。一个四十九岁的单身富婆,要找一个年轻的男大学生来家里“陪聊”,这事怎么听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危险。
但我意已决。
陈东走后的这三个月,我住在这三百平的房子里,像守着一座华丽的陵墓。白天还好,我可以去公司转转,或者约朋友喝茶。可一到晚上,巨大的空寂就像潮水,从每一个角落涌上来,要把我淹没。我怕的不是孤独,而是那种死气沉沉。
家里的一切都维持着陈东在时的样子,他的拖鞋还摆在玄关,书房的笔筒里插着他常用的那支钢笔,衣帽间里他一半我一半,泾渭分明。我不敢动,不敢改变,仿佛一动,他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也会烟消云散。
直到上周,我半夜起来喝水,在客厅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滑了一跤。不算重,但额头磕在茶几角上,见了血。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如果我就这么死在这里,要几天才会被人发现?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需要的不是一个能把地板擦得反光的家政师,而是一个能给这屋子带来一点“活气”的人。一点属于年轻人的、蓬勃的、甚至有点笨拙的生命力。
“就按我说的找吧,”我语气平静但坚定,“价钱不是问题,但人品一定要好,老实本分,有眼力见。签正式合同,我会提供很好的待遇。”
王经理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好的,林女士。我们尽快为您筛选。”
一周后,我见到了苏扬。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更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半旧的双肩包,站在我家门口时,像一棵误入豪宅庭院的小白杨,带着点不知所CHJ措的拘谨。
“林……林阿姨,您好。”他开口,声音干净,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
我“嗯”了一声,侧身让他进来,“进来吧。”
他换鞋的动作很轻,把自己的运动鞋在鞋柜边摆得整整齐齐,然后才有些局促地站到玄关。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客厅,那是一种混合着好奇、惊讶和不安的眼神,最后落在我的脸上。
“随便坐。”我指了指沙发。
他却没坐,只是笔直地站着,像个等待面试的毕业生。
“我叫苏扬,A大计算机系大三的学生。”他主动介绍自己,“王经理应该跟您说过了,我家是外地的,条件不太好,所以想找份兼-职。”
我打量着他。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皮肤是常年待在室内不见阳光的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很正,没有一丝杂念。是个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的男孩子。
“为什么想做这个?”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冷淡。
他似乎被问住了,愣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回答:“钱多,时间也……相对自由。”
这个回答很实在。我开出的时薪是普通家教的三倍。
“会做饭吗?”
“会。家常菜都行,我妈教的。”
“打扫卫生呢?细致吗?”
“您放心,我肯定会尽力做到最好。”他攥了攥拳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沉默了片刻。偌大的客厅里,只听得见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像被拉长了。我看着他,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我想象着陈东如果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表情。他大概会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你呀,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陈东总是纵容我的。我们从大学相恋到白手起家,他了解我所有奇奇怪怪的念头。可现在,再也没有人能纵容我了。
“试用期一个月,”我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周一到周五。打扫卫生,准备晚餐。时薪按我们谈好的算。有问题吗?”
他眼睛一亮,立刻摇头,“没问题!谢谢林阿姨!我一定好好干!”
那一刻,他脸上绽放出的那种纯粹的、因为得到一份工作而欣喜的笑容,像一道微光,照进了这间沉寂已久的屋子。
苏扬的到来,像往一潭死水里投进了一颗小石子。
他很守时,每天下午三点五十五分,门铃会准时响起。他话不多,但手脚麻利。进来后就系上我给他准备的围裙,先是把一百多平的客厅用吸尘器和拖布仔仔细细地过一遍,连沙发底下、柜子缝隙都不放过。然后开始准备晚餐。
厨房里开始有了“滋啦”的油声和葱花的香味。那些我专门从景德镇定制回来、和陈东一人一套的青瓷碗筷,终于不再是孤零零地摆在碗柜里。
第一天,他做了四菜一汤:番茄炒蛋,清炒西兰花,可乐鸡翅,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摆盘谈不上精致,但味道意外地好。有种……家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我让他一起上桌。他很拘谨,只夹自己面前的菜,腰挺得笔直,扒饭的动作小心翼翼。
“别紧张,”我淡淡地说,“就当在自己家。”
他“嗯”了一声,但身体丝毫没有放松。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我和陈东刚创业时,租住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饭。我们的餐桌就是一张折叠小方桌,但每一顿饭都吃得热气腾腾。
“林阿姨,您觉得……菜的味道怎么样?”他小声问,像个等待老师评分的学生。
“还行。”我说。
其实很好。只是我习惯了不把情绪轻易表露出来。
他似乎松了口气。
吃完饭,他抢着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洗。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挽起袖子,手臂上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水流声哗哗作响,盘子和盘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屋子里,终于有了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之外的声音。
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这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轻轻地撬动了一下。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周。我渐渐习惯了每天下午准时响起的门铃,习惯了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习惯了餐桌对面有一个安静吃饭的身影。
苏扬很聪明,也很有眼力见。他很快就摸清了我的喜好,知道我不喜欢吃辣,喜欢喝汤,知道我每天下午要喝一杯手冲咖啡。他也记住了这房子里哪些东西是不能碰的——比如书房里陈东的办公桌,比如主卧那个小小的衣帽间。
他从不多问一句关于这个家,关于我的过去。他只是沉默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像一个精准运行的程序。
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我感到舒适。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那天是周五,苏扬正在厨房做饭。我的手机响了,是小姑子张兰。
“嫂子,干嘛呢?”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股尖锐的热情。
“在家呢。”
“在家好,在家好。我这周末炖了乌鸡汤,给你送点过去补补身子。你看你在外面都瘦了。”
我捏了捏眉心,“不用了,张兰,我这边什么都有。”
“哎呀,你这孩子,跟我客气什么!我哥走了,我这个当妹妹的,更得照顾好你。就这么说定了啊,我明天上午过去。”她不容我拒绝,连珠炮似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心里一阵烦躁。
张兰是陈东唯一的妹妹,从小被娇惯着长大,嫁人后日子过得不算如意,总觉得我们家欠了她的。陈东在世时,她还算收敛,时常上门来,嘴上说着关心,眼睛却总是在我们家的各种摆设上打转。陈東总是让我多担待,说:“都是一家人,她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嘴碎了点。”
可我知道,她那点心思。她羡慕我,甚至有点嫉妒我。嫉妒我嫁了个有本事的大哥,嫉妒我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嫉妒我拥有她求而不得的一切。
陈东走后,她来的更勤了。每次来,都绕着弯子打探公司的运营情况,打探我们家的财产。那份“关心”,像淬了毒的蜜,甜得发腻,又让人不寒而栗。
我最怕她来。她一来,这个家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平静,就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果然,第二天上午十点,门铃响了。
我开门前,特意对正在拖地的苏扬说:“你先进房间待一会儿,我妹妹来了。”
苏扬愣了一下,随即很懂事地点点头,拿着工具进了客房。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张兰提着一个保温桶,笑得满脸堆褶,“嫂子,我来啦!”她一边说,一边已经挤了进来,眼睛像雷达一样迅速扫视着整个客厅。
“不是说不用送了吗?”
“那哪儿行!你现在一个人,得好好补补。”她把保温桶放在餐桌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熟稔得像在自己家。
“家里……挺干净啊。”她摸了摸一尘不染的茶几,意有所指地说,“嫂子你还请了钟点工?”
“嗯,找人定期来打扫。”我含糊地应着。
她“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眼神瞟向玄关。那里,苏扬昨天换下的运动鞋,我还没来得及收进鞋柜。那是一双很普通的男士运动鞋,尺码很大。
张兰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嫂子,”她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一副要跟我说悄悄话的样子,“你这……家里来客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朋友的孩子,过来坐了坐。”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朋友的孩子?男的女的啊?”她追问,目光又在那双鞋上停留了几秒。
“男的。”
“哦……”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多大了?做什么的呀?”
“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我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张-兰立刻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嫂子,你现在一个人住,可得注意点。人心隔肚皮,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我哥他……他刚走没多久啊。”
她话里有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张兰,你什么意思?”我冷冷地看着她,“我领谁来家里,是我的自由。我哥是走了,但我还活着。”
张兰被我的语气噎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她大概没想到,一向温和忍让的我,会突然这么强硬。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还生气了呢。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连忙打圆场,“我就是提醒你,外面坏人多。你一个女人家,又有钱,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
她说着,目光落在我手腕的镯子上,“就说这镯子,看着就水头足,得不少钱吧?可不能随便露白。”
这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了。
我捏紧了手腕上的镯子,冰凉的玉石也压不住我心里的怒火。我知道,她不是不知道,她是太知道了。她不是不介意,她是把这份介意,锻造成了最坚固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用来审判我,也用来试探我的底线。
整个客厅,瞬间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俩对峙着,像两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
就在这时,客房的门“咔哒”一声,轻微地响了一下。
张兰的耳朵比什么都尖,她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里面有人?”她厉声问。
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苏扬大概是听到了我们争吵,想出来看看情况,又或者只是不小心碰到了门把手。但无论如何,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张兰无限放大。
“谁在里面?”张兰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怀疑和鄙夷,她一步步朝客房走去,“嫂子,你可别告诉我,你金屋藏娇啊?我哥的尸骨还没寒呢!”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捅进我的心脏。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拦在她面前,“张兰!你给我站住!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她冷笑一声,指着那扇紧闭的门,“那你让他出来啊!让我看看是哪个‘朋友的孩子’,能让你这么护着!”
我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门开了。
苏扬站在门口,脸色发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一切。
张兰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眼神,像在菜市场挑拣一块不新鲜的猪肉。一个年轻、干净、甚至有些单薄的男孩子。
她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鄙夷和了然。
“哟,”她阴阳怪气地开口,“这就是你说的‘朋友的孩子’?长得还挺俊的嘛。嫂子,你眼光不错啊。”
苏-扬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尖。他攥着拳头,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他眼里的屈辱和无措,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是我雇的家政。”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冷得像冰,“打扫卫生,做饭。有问题吗?”
“家政?”张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嫂子,你骗谁呢?你放着那么多专业的女保姆不要,花大价钱雇个男大学生来做家政?还藏在房间里不让人见?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
她转向苏扬,语气变得刻薄而轻蔑:“喂,小子,我嫂子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啊?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伺候着?我告诉你,我们陈家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你住口!”我厉声喝道。
“我为什么要住口?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张兰的音量也提了上来,她彻底撕下了伪装,“林微,我哥才走几天?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在家里养小白脸?你对得起我哥吗?我们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响彻整个客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张兰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也愣住了,看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
我打了她。
这是我四十九年来,第一次动手打人。
“你……你敢打我?”张兰的眼睛瞬间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林微你这个疯女人!你为了一个野男人打我!我要告诉我爸妈!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掏出手机,就要拨号。
“你打。”我看着她,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打给你爸妈,打给所有亲戚朋友。你告诉他们,我林微,在丈夫死后,雇了一个男保姆。你再告诉他们,我林微,凭自己双手和陈东一起打下的江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没偷没抢,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想在我自己的家里,过几天清净日子。这也有错吗?”
我的目光扫过她,最后落在苏扬身上。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你,”我指着张兰,“现在,立刻,从我家出去。”
张兰被我的气势镇住了。她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颤抖着,却终究没有按下去。她大概也知道,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陈家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剜了苏扬一眼,眼神淬了毒。
“好,好你个林微!你给我等着!”她撂下一句狠话,抓起自己的包和保温桶,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留下一室的狼藉和死寂。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靠在墙上。手还在抖,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林阿姨……”苏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担忧、愧疚,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对不起,”他低声说,“都是因为我……”
“不关你的事。”我打断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今天先回去吧。”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脱下围裙,拿起自己的双肩包,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这一次,声音很轻。
我一个人站在巨大的客厅里,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却觉得浑身冰冷。
那座叫陈东的山塌了,我的天也跟着黑了。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撑起这片天,可原来,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得摇摇欲坠。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和陈东一起住的出租屋。屋子很小,但很温暖。陈东在灯下看书,我在给他织毛衣。他对我说:“微微,等我们有钱了,就买个大房子,带院子的那种,我给你种满你喜欢的栀子花。”
然后画面一转,大房子有了,院子也有了,栀子花开得正盛。可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陈东站在栀子花丛里,背对着我,身影越来越模糊。我拼命地喊他,他却不回头。
我从梦中惊醒,脸上全是泪。
接下来的两天,苏扬没有来。家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我在想,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我不该把他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卷入我这滩浑水里。他有他的人生,他的未来,不该被贴上“富婆男保姆”这样肮脏的标签。
周一的下午,我坐在沙发上发呆,门铃却在三点五十五分,准时响了。
我心里一惊,走到门边,通过猫眼往外看。
是苏扬。
他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T恤,背着那个双肩包,笔直地站在门口。只是表情,比之前更坚定了一些。
我打开门。
“林阿姨。”他看着我,眼神清澈。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说。
“合同签了一个月,我不能违约。”他答道,理由找得冠冕堂皇。
我让他进来。他像往常一样换鞋,系上围裙,开始打扫。一切都和之前一样,仿佛周六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只是,空气中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林阿姨,那天……那位女士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我“嗯”了一声,没抬头。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继续道,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需要这份工作。我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得靠自己挣。我妹妹今年也考上大学了,家里的负担很重。”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家事。
我抬起头,看着他。灯光下,他年轻的脸庞上写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坚韧。
“这份工作,钱多,而且……您是个好人。”他最后说。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酸,又有些温暖。
“好好吃饭吧。”我说。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似乎消失了。
他不再那么拘谨,偶尔会在做饭的时候,哼起一些我听不懂的流行歌曲。他会跟我聊学校里的趣事,聊他那个调皮的妹妹,聊他想在毕业后自己写个App创业的梦想。
我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两句。他的世界,充满了阳光、代码和未来的无限可能,那是我已经阔别了太久的世界。
听着他的讲述,我仿佛也跟着年轻了一回。这屋子里的空气,不再是沉闷的、悲伤的,而是流动的、鲜活的。
我开始让他帮我处理一些事情。比如网购的快递太多,让他帮我拆开归置好;比如书房里那几盆快要被我养死的绿植,在他的照料下,居然奇迹般地焕发了生机;比如我那个用了好几年、卡得不行的笔记本电脑,他花了一个下午,就帮我重装了系统,清理了内存,变得流畅如新。
他甚至还“擅作主张”,在我的音乐播放器里,建了一个名为“助眠”的歌单,里面都是些舒缓的纯音乐。
“林阿姨,您晚上要是睡不着,可以听听这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陈东走后,所有人都对我说“节哀顺变”,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伤口。只有这个年轻的男孩,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真诚地,试图抚平我的褶皱。
他不是陈东,他给不了我陈东那样的爱情和依靠。但他像一扇窗,让我看到了窗外不一样的风景。
我以为日子会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但我低估了张兰的执着。
她没有再上门,但“骚扰”从未停止。
她先是发动了舆论攻势。我的一些远房亲戚,甚至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都开始给我打电话、发微信,旁敲侧击地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话里话外,都是“一个女人家不容易”,“要洁身自好”,“别被小年轻骗了”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知道,这都是张兰的“功劳”。她在我背后,把我塑造成了一个“为老不尊、私生活混乱”的寂寞富婆形象。
我把这些电话一个个拉黑,微信一个个删除。我不解释,不争辩。我知道,解释是没用的。他们不关心真相,他们只关心八卦,关心站在道德高地上审判别人的快感。
然后,她开始“策反”陈东的父母。
公公婆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陈东是他们的骄傲。陈东走后,我把他们接到城里最好的疗养院,请了专门的护工照顾,每个月给足生活费。他们对我,一直心存感激和愧疚。
那天,疗养院的护工给我打电话,说我婆婆哭了一天,饭也不吃。
我心里一沉,立刻开车赶了过去。
婆婆一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微微啊……”她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心,“兰子都跟我说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对不起阿东的事啊?”
我看着她苍老的面容,和旁边欲言又止的公公,心里一阵疲惫。
“妈,张兰跟您说什么了?”
“她说……说你在家里养了个小白脸,天天住在一起……还为了他打兰子……”婆婆说得断断续续,“微微,阿东对你那么好,他尸骨未寒,你怎么能……”
“妈,”我打断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第一,我没有养小白脸。我只是雇了一个钟点工,每天来家里做几个小时的饭和卫生。他是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很本分。”
“第二,我打张兰,是因为她跑到我家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骂得很难听。她还侮辱那个孩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看着公公婆婆,一字一句地说,“我和陈东夫妻二十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比张兰清楚吗?”
婆婆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动摇。
公公在一旁叹了口气,开口了:“老婆子,我就说兰子那张嘴不靠谱。微微不是那样的人。阿东走了,她一个人撑着这么大个家,撑着公司,不容易。她想找个人搭把手,做个伴,也是应该的。”
我心里一暖。公公虽然话不多,但心里跟明镜似的。
“可是……可是她找个男的啊……”婆婆还是转不过这个弯。
“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公公说,“只要人好,能帮上微微就行。咱们别跟着瞎掺和了,让孩子们看了笑话。”
我安抚了公婆很久,跟他们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保证自己绝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他们最终将信将疑地接受了。
从疗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场战争,不是和张兰一个人的,而是和她背后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狭隘的窥探、和所谓的“人言可畏”。
我赢了一局,但只要苏扬还在一天,这场战争就不会结束。
我回到家,苏扬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我。
看到我一脸疲惫,他没多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盛了一碗热汤。
“林阿姨,喝点汤暖暖身子。”
我接过汤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看着碗里漂浮的葱花,忽然觉得,为了这份难得的温暖和安宁,就算打一场硬仗,也值得。
“苏扬,”我喝了口汤,忽然开口,“下个月开始,你的工资翻倍。”
他愣住了,差点把筷子掉在地上,“啊?为什么?”
“因为你值得。”我说,“也因为,我需要你。不是需要一个家政,而是需要你……给这个家带来的人气。”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如此坦诚。
他的脸又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窘迫,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低下头,轻声说:“谢谢林阿姨。”
我不知道,我这个决定,是饮鸩止渴,还是破釜沉舟。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退了。我身后,是陈东和我用半生心血筑起的家。我不能让它变成一座废墟。
张兰的“骚扰”还在继续,但力度明显减弱了。大概是我在公婆那里的强硬态度传到了她耳朵里。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向前流淌。
我和苏扬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我们像家人,又不是家人;像朋友,又不是朋友。他像我的晚辈,又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给了我某种意义上的支撑。
我开始教他一些职场上的事。他计算机专业知识扎实,但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我偶尔会把公司的一些项目策划案拿给他看,给他讲其中的逻辑和门道。他学得很快,有时候还能提出一些让前一亮的想法。
“林阿姨,您真厉害。”他不止一次由衷地感叹。
我笑了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经历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我以后,也能像您和……陈叔叔一样吗?”他问,第一次主动提起了陈东。
我愣了一下。
“只要你肯努力,肯动脑子,没什么不可能的。”我说,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
成功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
那天,公司有个重要的晚宴,我作为创始人必须出席。我穿上了那件陈东最喜欢我穿的黑色丝绒长裙,化了精致的妆。出门前,苏扬正在擦拭玄关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我们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妆容精致、珠光宝气,却掩不住眼底疲惫的中年女人。
一个,是穿着简单T恤、朝气蓬勃,眼神清澈的年轻男孩。
我们站在一起,像两个世界的人,却又因为这间屋子,产生了奇妙的交集。
“林阿姨,您真漂亮。”他看着镜子里的我,由衷地说。
我笑了笑,心里却在想,再漂亮的皮囊,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走了。”我对他挥挥手。
晚宴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每个人都戴着精致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我应付着一波又一波的寒暄,感觉自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中途,我去洗手间补妆,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张莉,张兰的女儿,我的外甥女。
她今年二十五岁,在一家公关公司上班,今晚也是来参加活动的。
“舅妈。”她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莉。”我点点头。
我们之间没什么话。张莉从小就跟她妈妈一个鼻孔出气,对我这个“有钱的舅妈”总是带着一种酸溜溜的讨好。
她补着口红,眼睛却透过镜子,不住地打量我脖子上的钻石项链。那条项链,也是陈东送的。
“舅妈,你这条项链真好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是‘星辰之泪’系列吧?我上次在杂志上看到,全球限量款呢。”
“嗯。”
“真羡慕你,”她叹了口气,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嫉妒,“我妈总说,舅妈你就是命好。”
我看着镜子里她那张年轻却写满欲望的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命好?如果让她来过我的人生,用她父母的健康、爱人的生命,来换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她愿意吗?
我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洗手间。
晚宴结束,已经快十一点了。司机送我到楼下,我一个人乘电梯上楼。
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我心里“咯噔”一下。苏扬应该早就回去了。
我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灯。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沙发上。
是苏扬。
他睡着了,身上还系着那条围裙,手里握着手机,屏幕还亮着。
我走过去,拿起他的手机。屏幕上是他和一个女孩的聊天界面。
女孩的头像是个可爱的卡通兔子,昵称是“兔兔”。
兔兔:【哥,你还没回来吗?】
兔兔:【你别太累了,那个阿姨人好吗?会不会欺负你?】
兔-扬:【别瞎想,林阿姨人很好。我再等一会儿,她有个晚宴,我怕她喝多了回来不方便。】
兔兔:【哦……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啊。】
时间显示是半小时前。
我看着沙发上熟睡的苏扬,他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这个傻孩子。
我拿了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他动了一下,没有醒。
我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我忽然发现,他长得……有几分像年轻时的陈东。
一样的清瘦,一样的鼻梁高挺,一样的,有着干净的眼神。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这么想?
我一定是太累了,太孤独了。
我站起身,逃也似的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心跳得厉害。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林微,你清醒一点。他只是个孩子,是你雇来的员工,是你晚辈。你不能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可是,陈东走后,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在深夜里,为我留一盏灯,等我回家。
这种感觉,太久违了,也太危险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苏扬已经做好了早餐,并且打扫完了卫生。
他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林阿姨,对不起,我昨天不小心睡着了。”
“没事,”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后不用等我,到点就回去。”
“嗯。”他点点头。
吃早餐的时候,我状似无意地问:“昨天跟你聊天那个‘兔兔’,是你妹妹?”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脸上是那种提起心爱之人才有的温柔,“不是,是我女朋友。”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湖里,连个回声都没有。
“哦,”我若无其事地喝了口牛奶,“感情挺好。”
“嗯,我们高中就在一起了。”他提起女朋友,眼睛里有光,“她跟我一个学校的,学设计的。我们约好了,毕业就结婚。”
“挺好。”我说,声音有些干涩。
我为什么会感到失落?
我有什么资格感到失落?
我对自己感到一阵厌恶和恐慌。林微,你已经四十九岁了,你在想什么?
那天,苏扬走后,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了很久。
我走到书房,第一次,在陈东走后,主动推开了那扇我一直不敢面对的门。
书房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书桌上,还放着他看到一半的财经杂志。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喜欢的檀香味道。
我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手指抚过冰凉的桌面。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和陈东的回忆。我们一起吃苦,一起奋斗,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他是我的爱人,是我的战友,是我的亲人。他是我的全世界。
可是,他走了。
我睁开眼,看着窗外的天空。我知道,我不能再沉溺于过去了。
我必须往前走。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王经理打了电话,告诉她,苏扬的试用期结束了,我很满意。我决定正式聘用他,并且,我想修改一下合同。
新的合同,不再是钟点工,而是“家庭生活助理”。工作时间更灵活,薪水更高,并且,我将在他毕业后,资助他创业。
作为交换,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必须在。
这是一个近乎“卖身契”的合同。我知道这很自私,很不公平。但我需要他。我需要他带来的那份“活气”,来对抗这满屋的死寂,来对抗张兰们带来的恶意,来对抗我自己心里滋生的,名为“孤独”的魔鬼。
我把新合同拿给苏扬的时候,他惊呆了。
“林阿姨,这……这太贵重了。”他看着合同上“创业资助”那一栏,眼睛里满是震惊。
“这是你应得的。”我说,“你帮了我很多。”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他,“我只有一个条件,在你没有完成学业、没有实现你的创业梦想之前,不许辞职。”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苏扬,我需要你。”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客厅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最后,他抬起头,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赢了。
我用钱,买下了一个年轻人的时间和忠诚。
我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资本家。可是,看着他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终于,为自己在这座冰冷的孤岛上,找到了一块可以暂时停靠的浮木。
然而,我没想到,这场看似已经平息的家庭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张兰在几次三番的“进攻”都无功而返后,消停了一段时间。我以为她终于放弃了。
直到一个月后,陈东的忌日。
按照习俗,我们要回老家给陈东扫墓。我提前跟苏扬请了假,一个人开车回了那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
陈家的祖坟在城郊的山上。我到的时候,张兰和她丈夫,还有公公婆婆都已经到了。
张兰看到我,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嫂子来了。”
我点点头,没理她,径直走到陈东的墓碑前,把带来的白菊放下。
墓碑上,是陈东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他穿着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意气风发。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泪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阿东,我来看你了。”我在心里默念。
扫墓的过程很压抑。婆婆一直在哭,公公沉默地烧着纸钱。张兰则在一旁,不停地跟她丈夫嘀嘀咕咕,眼神时不时地往我这边瞟。
我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果然,从墓地下来,回到老宅,张兰就发难了。
我们坐在老宅的堂屋里,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爸,妈,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公公看了她一眼,“有话就说。”
“是关于嫂子的,”张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嫂子最近,跟一个男大学生走得很近。不是我瞎说,我们院里好几个人都看见了,那男的,天天往嫂子家里跑,一待就是大半天。”
公公婆婆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我不久前跟你们说,你们还不信。”张兰继续添油加醋,“我亲眼看见的,那男的就住在嫂子家!嫂子还为了他打我!”
“张兰!”我厉声喝止她,“你别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她冷笑,“你要是心里没鬼,你敢不敢让我们去你家看看?看看你那个‘家政工’,到底是怎么个‘家政’法?”
“够了!”一直沉默的公公,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公公指着张兰,气得手都在抖,“你哥今天忌日!你就在这儿闹!你安的什么心?啊?”
“爸!我这是为了我哥!为了我们陈家的脸面!”张兰不服气地嚷嚷。
“脸面?我们陈家还有什么脸面?”公公通红着眼睛,看着我,又看看张兰,“阿东走了,你们不思着怎么好好过日子,怎么让微微宽心,就知道在这儿争风吃醋,嚼舌根子!你们对得起阿东吗?”
张兰被骂得哑口无言。
堂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微微,”公公转向我,声音缓和了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爸知道你委屈。但兰子说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了……让你哥在天之灵安息,那个男孩子,还是辞了吧。”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以为公公是理解我的。可到头来,他还是选择了“脸面”。
“爸,”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辞退他。”
“你!”公公气得脸色发青。
“他是个好孩子,靠自己的劳动挣钱,清清白白。我雇佣他,也是光明正大,签了合同的。就因为一些人的胡乱揣测和污蔑,我就要毁掉一个年轻人的工作,甚至可能影响他的声誉。这个道理,说不通。”
“再说了,”我环视了一圈,“我林微活了半辈子,到头来,连在自己家里雇个保姆的自由都没有了吗?我的人生,就要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吗?”
“嫂子,你说得轻巧!”张兰又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你就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说你不守妇道?”
“我守的什么妇道?”我冷冷地反问她,“丈夫死了,就得一辈子守活寡,穿着黑衣服,哭哭啼啼,才叫守妇道吗?陈东要是知道我为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才会死不瞑目!”
我知道,我不是不知道,我是太知道了。她不是不介意,她是把这份介意,锻造成了最坚固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而我,不能再任由这武器伤害我自己,和我在乎的人。
这场谈判,最终以不欢而散告终。
我没有妥协。公公气得拂袖而去。张兰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一个人开车回了城。高速公路上,天色渐晚,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像一片没有温度的星海。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
回到家,打开门,屋子里是温暖的。苏扬给我留了灯,餐桌上,还用保鲜膜盖着他做好的饭菜。
旁边有一张纸条,是他的字迹,清秀有力。
【林阿姨,饭菜在锅里温着,您回来热一下就能吃。开车辛苦了,早点休息。】
我看着那张纸条,忽然就忍不住了。
我蹲下身,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哭我逝去的爱人,哭我回不去的故乡,哭我这看似拥有一切,却一无所有的下半生。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蹲下,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到苏扬不知何时站在我面前,一脸的担忧和无措。
“林阿姨,您……您怎么了?”
他不是应该早就回去了吗?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声音沙哑地问。
“我……不放心您。”他小声说,“我给您打电话,您没接。我就……一直在这儿等。”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清澈的、写满关切的眼睛,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我和他,终究还是越过了那条雇主与员工的界线。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把他仅仅当做一个“家庭助理”。我开始关心他的生活,他的学业,他的喜怒哀乐。
我会开车去学校看他,以“亲戚”的名义,给他送去吃的穿的。我会见他的导师,了解他的学习情况。我甚至,还见了他的女朋友,那个叫“兔兔”的女孩。
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她看到我,有些拘谨,但很有礼貌。
“林阿姨好,我经常听苏扬提起您,谢谢您这么照顾他。”
我看着她拉着苏扬的手,两个人站在一起,青春逼人,像一幅美好的画。
我笑着对她说:“苏扬是个好孩子,你们要好好的。”
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脑子里,一会儿是陈东的笑脸,一会儿是苏扬的侧影。两种影像交织在一起,撕扯着我的神经。
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我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情感转移。我把对丈夫的依赖和思念,不自觉地转移到了身边这个年轻的、能给我带来安全感的人身上。
医生建议我,减少和苏扬的接触,去旅旅游,培养新的兴趣爱好,重新建立自己的社交圈。
我知道医生说得对。
可我做不到。
我像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抓着苏扬这根浮木,明知道这样会把他一起拖下水,却还是无法放手。
我开始变得不像自己。我会因为他跟女朋友约会而感到烦躁,会因为他没有及时回复我的信息而胡思乱想。
我甚至,开始嫉妒那个年轻的女孩。
我对自己感到恐惧。
我决定设一个局,一个能让我彻底死心的局。
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外地出差一周,让苏扬留在家里帮我看家,照顾花草。临走前,我把一条价值不菲的钻石手链,“不小心”落在了卧室的梳妆台上。
那条手链,是我自己买的。不是陈东送的。所以,就算丢了,我也不会那么心痛。
我没有真的去出差。我住进了离家不远的一家酒店,每天通过家里的监控,观察着苏扬的一举一动。
是的,我早就在家里装了监控。一开始,是为了防盗。后来,却变成了我窥探他生活的工具。
我看着他在监控里,每天认真地打扫卫生,给花浇水,然后坐在书桌前学习。他从不踏进我的主卧一步。
我心里,既感到一丝欣慰,又感到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难道,他真的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吗?
还是,他隐藏得太深了?
直到第五天,机会来了。
那天,他妹妹“兔兔”来了。不,是女朋友。我总是记错。
他们在客厅里聊天,女孩说想参观一下这么大的房子。苏扬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她参观了客房、书房。
当女孩提出想看看主卧时,苏扬拒绝了。
“不行,”他说,“那是林阿姨的卧室,我们不能随便进。”
“哎呀,看一下嘛,就看一眼。”女孩撒着娇。
苏扬还是摇头。
女孩似乎有些不高兴,两个人因此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我坐在酒店的房间里,死死地盯着监控屏幕,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苏-扬妥协了。他推开主卧的门,对女孩说:“就看一眼,马上出来。”
女孩欢呼一声,跑了进去。她在我的衣帽间里发出一声声惊叹,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那条闪闪发光的手链上。
“哇,好漂亮!”她拿了起来,在手腕上比划着。
苏扬的脸色变了,他立刻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手链,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别乱动!”他的语气有些严厉。
“干嘛那么紧张,”女孩撇撇嘴,“我又不会拿走。你那个林阿姨,真有钱啊。苏扬,你说,她对你那么好,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我看到,苏扬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你胡说什么!”他低声呵斥道。
“我哪有胡说。无缘无故给你涨那么多工资,还说要资助你创业。一个老女人,对你一个年轻小伙子这么好,图什么呀?”女孩的声音尖酸刻薄,“我同学都说,你这是被富婆包养了。”
“你闭嘴!”苏扬的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怒火,“我不许你这么说林阿姨!她是个好人!她只是……太孤独了。”
“孤独?孤独就可以随便找个男人来陪吗?苏扬,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跟她这么不清不楚的,我们就分手!”
监控里,我看不清苏扬的表情。我只看到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拿起那条手链,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窖。
完了。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关掉监控,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设这个局,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可当结果真的摆在面前时,我却痛得无法呼吸。
我不是心疼那条手链。我心疼的是,我付出的一片真心,我以为的纯粹,原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金钱和诱惑面前,人性,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提前“结束出差”,回了家。
苏扬看到我,有些惊讶。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他家里一切是否安好。
他说,一切都好。
我走进卧室,梳妆台上的手链,已经不见了。
我没有立刻揭穿他。我在等,等他自己来跟我坦白。我给了他一天,两天,三天。
他什么都没说。
他像往常一样,打扫,做饭,跟我聊学校的趣事。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的愧疚和不安。
我的心,一点点变冷,变硬。
一周后,我把他叫到了书房。
“苏扬,”我开门见山,“我梳妆台上的一条手-链,不见了。”
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家里的监控,我已经看过了。”我平静地看着他,像个冷酷的法官,“是你拿的。”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你装了监控?”
“是。”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靠在书架上,脸上血色尽失。
“为什么?”他看着我,声音嘶哑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冷笑一声,“我不这么做,怎么能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
“你不用解释了。”我打断他,“东西在哪儿?拿出来。然后,你可以走了。我们之间的合同,到此为止。看在你过去尽心尽力的份上,我不报警。这是我最后的仁慈。”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和痛苦。那种眼神,像一把刀,狠狠地刺痛了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条手链,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我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听着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整个世界,又恢复了死寂。
我赢了。
我用一个卑劣的手段,证明了人性的贪婪,也斩断了自己不该有的念想。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
痛得像被人活生生剜掉了一块。
我拿起桌上的手链,它在灯光下,依旧闪耀着冰冷的光芒。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声音。
“请问……是林阿姨吗?”
“我是。你是?”
“我是苏扬的女朋友……我叫……”
“我知道你。”我打断她。
“林阿姨,对不起,我……我给您打电话,是想跟您解释一下手链的事情。您千万别怪苏扬,都是我的错!”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愣住了。
“那天,我跟苏扬吵架,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说……说您包养他……我逼他跟您断绝关系。他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图您的钱,也为了……气我,才拿了那条手-链。”
“他说,他要把它卖了,把钱给我,就当是……买断我们的感情。他说,他不能对不起您对他的好,也不能对不起我。他夹在中间,太难受了。”
“他拿了手链之后,就后悔了。他一直想跟您坦白,但是您装了监控……他觉得,您根本不信任他。他觉得,在您心里,他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偷东西的贼。他太伤心了,所以才……才什么都没说。”
“林阿姨,他真的是个好人!他每天都在跟我说您有多好,说您像他的亲人一样。求求您,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女孩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握着手机,手抖得厉害。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残忍,最愚蠢的人。
我用我那颗被世俗和偏见污染了的心,去揣度一个年轻人的真诚。我用我自以为是的试探,亲手毁掉了我们之间那份难得的信任。
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小偷”。
我偷走了他的尊严,偷走了他的清白。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地冲出家门。
我要去找他,我要跟他道歉。
可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手机关机了,学校宿舍里也找不到他。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
家里,又恢复了死寂。比苏扬来之前,更死寂。
我辞退了所有的钟点工,每天自己打扫,自己做饭。我把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仿佛这样,就能擦掉我心里的污点。
张兰又来了几次,看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她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哎哟,嫂子,想通了?这就对了嘛。女人家,还是得本本分分的。”
我没理她。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跟她争辩什么了。
有一天,我在整理陈东的遗物时,在书房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旧木盒。
我找来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房产证或者存折。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和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笑得很温柔。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是陈东熟悉的字迹。
收信人,是那个照片上的女人。
信的开头写着:
“吾爱,见字如面。女儿还好吗?我很想念你们……”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颤抖着手,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那些信,记录了陈东不为人知的另一段人生。
在我认识他之前,他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和一个女儿。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分开了。女人带着女儿去了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陈东一直在偷偷地接济她们,关心着那个他从未参与过成长的女儿。
最后一封信,是他写给我,却从未寄出的。
【微微,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丈夫。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女儿,她叫苏晴。我欠她太多,欠她妈妈太多。我走后,我名下有一笔信托基金,是留给她的。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请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原谅我的自私。如果可以,帮我……照顾她。】
信的最后,附着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
苏晴。
我看着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苏……晴……
苏扬……
一个荒唐的、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我只打过一次的,“兔兔”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我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问:
“你好,请问……你的全名,是叫苏晴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我无比熟悉,却又让我心胆俱裂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阿姨,”那个声音说,“是我,苏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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