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兰的脸,就在我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唰”地一下白了。那种白色,像冬天里没烧透的煤心,带着点灰败的绝望。
她的手还搭在后备箱盖上,那辆半旧的国产车被塞得满满当当,后悬挂都沉下去了几分。里面有我亲手包的几百个饺子,有我托人从乡下买来的土鸡蛋,有给外甥准备的新学期的文具,还有两瓶我丈夫赵建军藏了好些年的好酒。
整整五年,从婆婆搬来和我们同住那天起,我见过她无数次装满后备箱的笑脸。每一次,她都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夸我“能干贤惠”,夸我把妈照顾得“油光水滑”,然后心安理得地把我们这个小家的“精华”一点点搬运到她自己的家里去。
我以为这份沉默的付出,是维系家庭和睦的胶水。直到婆婆那次深夜摔倒,直到我一个人抱着她在冰冷的走廊里等待救护车,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靠单方面的退让就能粘合起来的。
可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早已在开头埋下了伏笔。那个故事的开头,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周六下午,大姑姐赵秀兰第一次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看望刚搬来我家的婆婆。
第1章 不成文的默契
五年前,公公突发心梗走了,留下婆婆一个人守着乡下的老宅子。我丈夫赵建军是独子,下面就一个姐姐赵秀兰。我和建军商量,不能让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便把她接到了城里,和我们一起住。
我们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儿子上了寄宿初中,正好空出一间房。婆婆刚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沉浸在悲伤里,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植物,沉默寡言。我每天变着法子给她做吃的,陪她看她爱看的家长里短电视剧,拉着她去楼下公园散步。慢慢地,婆婆脸上才有了些血色,话也多了起来。
大姑姐赵秀兰第一次上门,就是在那时候。
她提着进口水果、高档补品,一进门就拉着婆婆的手,眼泪说来就来:“妈,您受苦了!都怪我,嫁得远,不能时时在您跟前尽孝。幸亏有舒雅,舒雅真是我们老赵家的福气!”
我叫林舒雅,在一家社区图书馆做管理员,工作清闲,性子也偏静。面对大姑姐这番热情,我有些招架不住,只能笑着说:“姐,说这些就见外了,妈也是我妈。”
那一整天,赵秀兰都表现得像个模范女儿。她给婆婆捶背,陪婆婆聊天,把婆婆哄得笑声不断。厨房里,我忙得脚不沾地,准备一桌丰盛的午饭。建军想来帮忙,被赵秀兰一把按在沙发上:“你陪妈说话!让舒雅一个人就行,她能干,咱们别去添乱。”
建军是个老实人,听姐姐这么说,也就没再坚持。
饭桌上,赵秀兰更是把夸奖发挥到了极致。“弟妹,你这手艺,比饭店大厨还好!妈,您看您来这才几天,气色多好,都是舒雅的功劳。”
婆婆听了,欣慰地看着我,拍拍我的手。
我心里是高兴的,觉得一家人能这样和和气气,比什么都强。
吃完饭,赵秀兰又陪着婆婆聊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才准备告辞。走的时候,她看见我阳台上晒的干豆角,眼睛一亮:“哎呀,舒雅,你还会自己晒干菜?这东西炖肉最香了!”
我笑着说:“是啊,妈爱吃。姐你要是喜欢,带点回去。”
“那怎么好意思。”赵秀兰嘴上客气着,眼睛却没离开那些干豆角。
“没事没事,我晒了好多。”我赶紧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给她装了一大包。
她接过袋子,又看到了厨房里我刚包好准备冻起来的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婆婆最爱。“哟,还包饺子了?看着就香。”
“姐,你也带点吧,拿回去给外甥尝尝。”
“这……多不好意思啊。”
最后,赵秀...兰不仅带走了干豆角和一饭盒饺子,还顺手拿走了半只没吃完的烧鸡,说是“不能浪费”。
建军送她到门口,她还一个劲地回头说:“舒雅,今天辛苦你了,改天我再来看妈。”
等她走了,我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厨房,建军走过来,有些歉意地说:“舒雅,我姐就是那个性子,大大咧咧的,你别介意。”
我擦了擦手,对他笑了笑:“说的什么话,一家人,计较这些干嘛。姐能常来看看妈,妈就高兴。”
那时候的我,是真心这么想的。我觉得,亲情嘛,不就是你来我往,互相体谅。她出不了力,多拿点东西,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亲近。
只是我没想到,这种“你来我往”,渐渐变成了一种单向的索取。
从那天起,赵秀兰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来一次。每次都提着一小袋水果,或者几斤点心,价值绝不会超过五十块钱。但她走的时候,后备箱总是满的。
有时是我刚卤好的牛肉,有时是婆婆念叨着好吃我特意做的糯米藕,有时是我给儿子买的零食,有时甚至是家里新换的豆浆机,她看着喜欢,夸几句,我就不好意思不让她带走。
婆婆看在眼里,偶尔会小声说一句:“秀兰也真是的,怎么老拿你东西。”
我总是劝她:“妈,没事,都是一家人。姐家条件没咱们好,外甥又正是花钱的时候,能帮点是点。”
赵秀兰的丈夫在一家小工厂上班,收入不稳定。她自己没工作,专心带孩子。而我和建军都是事业单位,收入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这是事实,也是我一直以来劝慰自己的理由。
就这样,一种不成文的默契形成了:赵秀兰负责用嘴“尽孝”,用甜言蜜语哄婆婆开心;而我,负责出钱出力,照顾婆婆的饮食起居,并且,还要为大姑姐的“孝心之旅”提供源源不断的“伴手礼”。
这种默契,像一根细细的绳子,一头拴着我的隐忍,一头拴着她的心安理得,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竟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第2章 裂痕
日子就像厨房里那口慢炖锅,不紧不慢地煨着。婆婆的身体还算硬朗,除了血压有点高,没什么大毛病。我的生活,就在工作、家庭和照顾婆婆之间,规律地循环着。
赵秀兰依旧是那个“孝顺女儿”。她的电话打得很勤,总是在饭点之后。“妈,吃饭了吗?今天舒雅给你做啥好吃的啦?”电话这头,婆婆笑呵呵地报着菜名,电话那头,赵秀兰就顺势接话:“哎哟,红烧排骨啊!舒雅做的排骨最香了!妈您可多吃点,替我跟建军也多吃点。”
挂了电话,婆婆总会感叹:“秀兰这孩子,就是心细,老惦记着我。”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锅排骨,从早上我去菜市场精挑细选,到中午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炖煮,最终的功劳,似乎都浓缩在了那通几分钟的电话里。
建军也习惯了这种模式。每次他姐姐来,他就像个陪客,陪着说说话,然后帮着把东西一趟趟地往楼下搬。他觉得,姐姐能常来,母亲高兴,妻子也没怨言,这就是最理想的家庭状态。他看不见我转身在厨房里悄悄揉着的腰,也听不见我夜里因为操劳而发出的轻微叹息。
男人的心,有时候粗得像砂纸。
真正的裂痕,出现在婆婆七十大寿的前一个月。
那天,婆婆在卫生间洗澡,出来时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虽然送去医院检查,骨头没事,只是软组织挫伤,但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这一摔,精气神像是被抽走了一大半。
从医院回来后,她走路开始变得小心翼翼,需要人搀扶。晚上起夜也频繁了,我怕她再摔,索性在她的房间里支了张小床,夜里陪着她。
照顾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工作量是成倍增加的。喂药、擦身、按摩、上厕所……我几乎没有了个人时间。图书馆的工作,我不得不申请了半天班,每天下午才能去。
建军心疼我,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但他一个大男人,做起事来总是丢三落四。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地也拖不干净。我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既心疼又无奈,最后还是自己上手。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镜子里的自己,憔ें得像是老了十岁。
赵秀兰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她一进门,又是那套熟悉的流程。扑到床边,握着婆婆的手,眼泪汪汪:“妈!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吓死我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婆婆被她哭得也跟着抹眼泪。
哭完了,她转过头,拉着我的手,满脸感激:“舒雅,真是辛苦你了!你看你,都累瘦了。妈有你这么个儿媳妇,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累得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扯了扯嘴角。
她在家里待了一个下午,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婆婆床边,绘声绘色地讲着她儿子学校里的趣事,或者邻里间的八卦,把婆婆逗得咯咯直笑。而我,则在厨房和婆婆的房间之间来回穿梭,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递药,一会儿准备晚饭。
建军那天单位加班,很晚才回来。
晚饭是赵秀兰留下来一起吃的。饭桌上,她看着我给婆婆细心地把鱼刺挑出来,又是一通夸赞。然后,她话锋一转,带着点试探的口气说:“舒雅啊,你看妈现在这个情况,你一个人照顾,也太辛苦了。要不……请个保姆吧?”
我还没说话,婆婆先摆手了:“请什么保姆,浪费那个钱干啥。舒雅照顾得就很好。”
赵秀兰立刻接话:“妈,话不能这么说。舒雅也要上班,也要有自己的生活。老这么熬着,身体哪受得了?请个保姆,白天让保姆看着,舒雅也能喘口气。钱嘛,我和建军一人一半。”
听到“一人一半”,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下。如果她真能出这份钱,那确实能大大减轻我的负担。
建军也点头:“姐说得对。舒雅,是该请个保姆了。钱的事你别担心。”
我看着赵秀兰,她眼神真诚,看不出半点虚假。我心里甚至生出了一丝愧疚,觉得之前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了,误会了她。
“行,”我点了点头,“那等妈情况再稳定点,我就去找找看。”
赵秀兰见我们都同意了,显得很高兴。吃完饭,她照例开始在屋里“巡视”。
“哎,建军,你这茶叶不错啊,哪买的?”
“朋友送的,姐你喜欢拿去。”
“舒雅,你这件毛衣在哪买的?料子真好,我也想给我婆婆买一件。”
“就在楼下商场,我带你去?”
“哎呀不用不用,我就是问问。”她嘴上说着,手却在我那件刚穿过一次的羊绒衫上摸了又摸。
临走时,她的后备箱又满了。除了茶叶,还有我前几天刚买的一箱进口牛奶,婆婆喝不惯,她就说“别浪费了”。甚至连我放在鞋柜上准备第二天穿的一双新棉拖,她看着喜欢,也一并“借”走了。
我把她送到门口,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舒雅,保姆的钱,你就先垫着,等我下个月手头宽裕了,就把钱给你。你放心,姐姐说话算话。”
那个晚上,我躺在婆婆房间的小床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翻来覆去地想。也许,她真的只是手头紧。也许,她心里是记挂着这个家的。我努力说服自己,要往好处想,家人之间,不能总是算计。
可我没想到,这句“下个月”,像一张被无限期推迟的空头支票,再也没有兑现过。
第3章 失衡的天平
请保姆的事情,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我通过家政公司,找了一个姓李的阿姨,五十出头,手脚麻利,看着也老实。试用了一天,婆婆很满意,我也觉得轻松了不少。李阿姨只做白天,一个月工资四千五。
第一个月的工资,是我和建军出的。到了月底,我旁敲侧击地提醒建军:“你问问姐,保姆费她那边……”
建军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才说:“我问了。姐说……她家最近手头有点紧,孩子报了好几个补习班,开销大。她说让我们先担着,等她缓过来,一次性补给我们。”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套说辞,何其熟悉。
“缓过来是多久?总得有个期限吧?”我追问道。
“她没说……”建军的声音越来越低,“舒雅,要不……就算了吧。我姐那条件,你也知道。这钱,咱们就当替她尽孝了。”
“替她尽孝?”我压抑着心里的火气,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建军,照顾妈,我任劳任怨,一分钱没算过。可请保姆这件事,是她自己提出来的,也是她亲口承诺一人一半的。现在她一句手头紧就推得一干二净,这叫什么事?”
“你小声点,别让妈听见。”建军看了看婆婆的房门,压低声音说,“不就两千多块钱吗?为了这点钱,跟姐闹得不愉快,值得吗?”
“这不是钱的事!”我气得眼眶都红了,“这是态度的问...题!她可以不出钱,但她不能既不出钱,又不出人,还心安理得地把这里当成免费超市!”
那是我和建军结婚十年来,第一次吵得这么凶。
最后,争吵在婆婆的一声咳嗽中不了了之。我不想让老人家担心。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我看着每天准时来上班的李阿姨,心里五味杂陈。我付出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被辜负的信任。
而赵秀兰,似乎完全忘了这件事。她依然隔三差五地来,依然提着一小袋水果,走的时候,依然满载而归。她对李阿姨颐指气使,一会儿让李阿姨去洗水果,一会儿又嫌李阿姨地没拖干净,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派头。
有一次,李阿姨正在给婆婆按摩腿,赵秀兰来了,看见李阿姨,便皱着眉头说:“李阿姨,你这按摩手法不行啊,得用力。我妈这腿,就是血液不循环。你得使劲搓,搓热了才管用。”
李阿姨面露难色:“大姐,医生说了,老人家皮肤薄,不能太用力,容易搓伤了。”
“什么医生,医生懂什么!”赵秀兰不以为然地挥挥手,“我们乡下人,都是这么弄的。你听我的,没错。”
我实在听不下去,从厨房走出来说:“姐,李阿姨是专业的,咱们还是听她的吧。”
赵秀兰看了我一眼,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她走的时候,脸色明显不大好看。等她一走,李阿姨悄悄对我说:“林老师,你这位大姑姐,可真不好伺候。”
我只能苦笑。
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只是过去,我用自己的隐忍和退让,勉强维持着它的平衡。而现在,保姆事件这块不大不小的砝码,彻底让它失衡了。
我开始失眠,夜里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想起我怀孕时,赵秀兰一次没来看过,却在孩子满月时,理直气壮地拿走了大部分亲友送的礼品。我想起我儿子上小学,她以“取经”为名,把我辛辛苦苦整理的复习资料、买的课外书,全都搬回了家。
桩桩件件,以前觉得是“亲情”,是“不计较”,如今想来,却全是“理所当然”和“得寸进尺”。
我的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我不再主动给她留菜,不再热情地招呼她拿这拿那。她来的时候,我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然后就躲进厨房或者自己的房间。
赵秀兰感觉到了我的冷淡。她开始在建军面前旁敲侧击:“建军,我怎么觉得舒雅最近不高兴啊?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得罪她了?”
建军这个“和事佬”,自然是两头安抚:“没有没有,她就是最近照顾妈太累了,你别多想。”
然后,他又来劝我:“舒雅,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姐毕竟是姐,咱们做晚辈的,大度一点。妈现在这个情况,最需要的就是家庭和睦。”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一个家庭里,如果只有一个女人在“识大体、顾大局”,那这个家,迟早会出问题。
我没有再和他争辩,只是平静地说:“建军,我没有不让她来,也没有不让她看妈。我只是,不想再做那个主动把东西递到她手上的‘贤惠弟妹’了。”
我的态度,让赵秀兰的“拿”变得不再那么顺理成章。她开始需要自己动手,自己开口。
有一次,她看上了我新买的一套四件套,纯棉的,质感很好。她摸了又摸,暗示了好几次:“这料子真舒服,妈盖着肯定睡得好。”
以前,我肯定会说:“姐,你喜欢就拿去吧,我再给妈买一套。”
但那一次,我只是笑了笑,说:“是啊,妈年纪大了,得用好点的。”
赵秀兰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那套四件套,她终究是没好意思开口要。从那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退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第4章 最后一根稻草
婆婆的身体,在李阿姨和我跟建军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地好转。虽然走路还是需要拄着拐杖,但精神头好了很多,也能自己下床在屋里慢慢走动了。
看着她一天天康复,我心里的那点不愉快,也渐渐被冲淡了。我想,也许建军说得对,一家人,和睦最重要。只要大姑姐不再提那些过分的要求,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有些人,你给她一寸,她就想要一尺。
那天是周末,赵秀兰又来了。这一次,她破天荒地没有提水果,而是拎来一只活鸡。
“舒雅,你看,我特地从乡下亲戚那弄来的正宗土鸡,给妈好好补补。”她把鸡笼往厨房地上一放,满脸的得意。
我看着那只在笼子里扑腾的鸡,有些头大。城里小区,哪里方便杀鸡。但看着她一脸的热情,我还是道了谢。
“姐,你有心了。”
“跟我还客气啥。”她拍拍手,径直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就换到了她爱看的电视剧。
我只好拎着鸡笼,去了厨房。处理一只活鸡,对我来说是个大工程。烧水、拔毛、开膛破肚……我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才把它收拾干净,炖进锅里。
等我满身鸡毛、一身腥味地从厨房出来,赵秀兰正嗑着瓜子,和婆婆、建军聊得热火朝天。茶几上,瓜子壳扔了一地。
看到我,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说:“舒雅,汤炖上了?多炖一会儿啊,土鸡得炖烂了才香。”
我没说话,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上的瓜子壳。
建军似乎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对赵秀兰说:“姐,你少嗑点,看把地弄的。”
“哎呀,这不是有舒雅嘛。”赵秀兰满不在乎地说,“舒雅爱干净,一会儿就扫了。”
那一刻,我手里的扫帚,差点就扔了出去。在她眼里,我似乎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而是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保姆。
我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压了下去。算了,为了婆婆,忍。
鸡汤炖了三个小时,满屋子都飘着香味。我盛了一碗,先给婆婆端过去。然后我们才开饭。
饭桌上,赵秀兰一个人就啃了两个鸡腿,还不停地夸赞:“嗯,就是这个味儿!还是土鸡香!城里买的饲料鸡,跟这个没法比。”
吃完饭,她照例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收拾完碗筷,准备去书房备备课,最近图书馆要搞一个读书分享会,我负责主持。
我刚在书桌前坐下,赵秀...兰就推门进来了。
“舒雅,忙着呢?”
“嗯,有点工作上的事。”我客气地回答。
她在我书房里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书柜顶上的一个木盒子上。那个盒子,是公公留下来的。里面放着一些他生前收藏的字画和几瓶有些年份的药酒。
“舒雅,那上面是什么?”她指着盒子问。
“爸留下的一些东西。”
“哦?”她来了兴趣,“我能看看吗?”
我心里有些不情愿。公公去世后,婆婆就把这个盒子交给了我,说让我好好收着,是个念想。
但我还是搬了凳子,把盒子取了下来。
赵秀兰打开盒子,眼睛立刻就亮了。她对字画不感兴趣,直接拿起了那几瓶药酒。酒瓶上贴着手写的标签,什么“虎骨酒”、“鹿茸酒”,都是些大补的东西。
“哎呀,我爸还留着这些好东西呢!”她拿起一瓶,在手里掂了掂,“这可是好东西啊!给我家那口子喝,正好补补身子。他最近老说腰疼。”
我心里一沉,预感不妙。
果然,她下一句话就是:“舒雅,这两瓶酒,我拿走了啊。反正你们留着也不喝,别放过期了。”
她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酒,是公公留下的遗物。对我们来说,它的价值不在于能喝,而在于那份念想。每次看到这个盒子,我都会想起公公在世时,笑呵呵地给我们讲这些药酒的来历。可是在赵秀兰眼里,它们就只是可以拿走占便宜的“好东西”。
她对我,对这个家,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
我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姐,”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酒,不能拿。”
赵秀兰愣住了。她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顺忍让的我,会这样干脆地拒绝她。
“为什么不能拿?”她有些不悦,“这又不是你的东西,是我爸的!我是他女儿,拿两瓶酒怎么了?”
“就因为是爸的东西,所以才不能随便拿。”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是妈交给我保管的,是留个念想的。你要喝,我出去给你买新的,买多少都行。但这几瓶,不行。”
“你!”赵秀兰的脸涨得通红,她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给她面子,“林舒雅,你什么意思?你一个外姓人,管起我们老赵家的东西来了?我告诉你,今天这酒,我还非拿不可了!”
说着,她就抱着两瓶酒,气冲冲地往外走。
客厅里的建军和婆婆听到争吵声,都围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建军问。
赵秀兰恶人先告状:“建军你看看你媳妇!我拿我爸两瓶酒,她都不让!她还把自己当外人吗?”
建军看看我,又看看他姐姐,一脸为难。
我没有看建军,而是看着赵秀兰,心里一片冰凉。我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忍让和付出,就像一个笑话。
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吵,也不想再解释。我转身回到书房,关上了门。
门外,是赵秀兰不依不饶的叫嚷,是建军左右为难的劝解,是婆婆焦急的叹息。
而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暗下去。我知道,这个家,被我小心翼翼维系了五年的平静,在今天,彻底被打破了。
第5章 后备箱前的对峙
我在书房里待了很久,直到听见客厅里传来赵秀兰准备离开的声音。
她还在愤愤不平地跟建军抱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结了婚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不就是两瓶破酒吗,至于吗?搞得我像个贼一样!”
建军在旁边低声劝着:“姐,你少说两句吧,舒雅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看她就是存心不让我好过!”
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赵秀兰已经换好了鞋,手里提着好几个大袋子。那只炖了三个小时的土鸡,剩下的半只连同汤汁,被她装在一个大号的保鲜盒里。旁边还有我刚买的水果、零食,甚至还有卫生间里没开封的洗发水和沐浴露。
她似乎已经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或者说,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对她而言,拿东西,已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不会因为任何争吵而改变。
她看到我出来,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没看我。
建军一脸尴尬地对我说:“舒雅,姐要回去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径直走到阳台,看着楼下。
很快,赵秀兰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楼下,她走到她的车旁,吃力地拉开后备箱门。然后,建军也提着那几个大袋子跟了下去,一趟,又一趟,把袋子、保鲜盒,一样样地塞进后备箱里。
我站在五楼的阳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这一幕,在过去的五年里,上演了无数次。每一次,我都选择转过身,眼不见为净。
但今天,我不想再转开了。
我看着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连盖子都合不上的后备箱。那里装着我的劳动,我的心意,我的隐忍。而那个即将开车离开的人,带走的不仅仅是这些东西,还有我的尊严。
婆婆拄着拐杖,也走到了我身边,叹了口气:“舒雅,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那个脾气……”
我转过头,看着婆婆。她的头发白了许多,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里满是无奈和对我的歉意。我知道,她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我扶着婆婆,轻声说:“妈,没事的。我下去送送姐。”
说完,我没等婆婆再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我下楼的时候,建军刚帮赵秀兰关上后备箱。那后备箱“砰”的一声,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赵秀兰拉开车门,正准备上车。
“姐。”我开口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到我,脸上没什么好气:“干嘛?”
建军也有些意外:“舒雅,你怎么下来了?”
我没有理会建军,径直走到赵秀兰的车旁,目光扫过那个被压得有些下沉的车尾。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语气,缓缓开口。
“姐,东西都装好了?”
“装好了,怎么了?”赵秀兰的语气里带着挑衅。
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我看你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的,可好像……忘带了一个人。”
我的话,让在场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赵秀兰皱起眉头,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忘带一个人?你胡说八道什么?”
建军也困惑地看着我:“舒雅,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看他,目光始终锁定在赵秀兰的脸上。我看到她的眼神从不耐烦,到困惑,再到一丝不安。
我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你每次来,都把这个家当成你的补给站。吃的、喝的、用的,只要你看得上,没有你不敢拿的。你把弟妹的辛劳当成理所当然,把我丈夫的谦让当成软弱可欺。你把这个家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却唯独把一个人,把生你养你的妈,把照顾她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
“你口口声声说孝顺,你的孝顺,就是打个电话,说几句好听话吗?你的孝顺,就是提一袋水果,换走一后备箱的东西吗?”
“妈摔倒住院,你在医院待了不到两个小时,走的时候还顺走了我们给妈买的营养品。妈需要人照顾,你提议请保姆,说好的一人一半,到现在分文未出。今天,你甚至连爸留下的念想,都要拿去换你的人情。”
“赵秀兰,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这个女儿,是怎么当的?”
我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割开了那层名为“亲情”的虚伪面纱。
赵秀兰的脸,就在我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唰”地一下白了。那种白色,像冬天里没烧透的煤心,带着点灰败的绝望。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建军也完全惊呆了。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和的我,会说出如此尖锐的话。他张了张嘴,想劝解,却发现无从开口。因为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显得格外刺耳。
赵秀兰就那么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最后,她猛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甚至没跟建军打一声招呼,就发动车子,一脚油门,仓皇地逃离了。
车子开走时,带起一阵尘土,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再也回不去了。
第6章 暴风雨后的平静
赵秀兰走后,我和建军站在楼下,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建军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舒雅,我们……上楼吧。”
回到家,婆婆正焦急地等在客厅。看到我们俩的神情,她就知道,刚才楼下肯定发生了一场不小的风暴。
“秀兰……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建军点点头,没说话,把自己摔进了沙发里,双手抱着头。
我扶着婆婆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妈,您别担心,没事。”
婆婆握着我的手,手心冰凉。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手心手背都是肉。妈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听到婆婆这句话,我积压了五年的委屈,瞬间决堤。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隐忍和心酸,都流出来。
建军听到我的抽泣声,抬起头,眼睛通红。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握住我的另一只手,声音里充满了愧疚:“舒雅,对不起。是我……是我没处理好。”
他终于说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等了太久。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进行了一次长谈。我把这些年心里的所有想法,所有委屈,都说了出来。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
我说起我为了省钱,给婆婆买最好的食材,自己却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我说起我夜里一次次起来,给婆婆盖被子,第二天还要强撑着精神去上班。我说起赵秀兰每一次满载而归时,我心里的那种无力感。
建军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听着。婆婆则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
“建军,”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是不让你孝顺你姐姐,也不是计较那点东西。我在意的,是公平。我在这个家里,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我希望我的付出,能被看见,被尊重。而不是被当成理所当然,更不是成为别人贪婪的资本。”
“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妈,也是我们两个人的妈。但责任,不能只由我一个人扛。你不能一边要求我做个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儿媳,一边又对你姐姐的予取予求视而不见。这不公平。”
建军的头,埋得更低了。
“舒雅,我错了。我总想着,她是我姐,多让着她点,家和万事兴。我没想过,我的‘和稀泥’,对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我……我太混蛋了。”他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拉住了他的手。
那一夜,我们聊到很晚。我们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开在了桌面上。
第二天,建军主动给赵秀兰打了个电话。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建军的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坚决。电话打了很久。
挂了电话,建军对我说:“姐说,她想找个时间,跟我们好好谈谈。”
一个星期后,赵秀兰来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开车,两手空空。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眶是肿的,像是哭过很久。
她一进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而是沉默地换了鞋,走到我们面前。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舒雅,对不起。”
我的心,猛地一颤。
那天,赵秀兰第一次向我们敞开了她的心扉。她哭着说,她嫁的男人没本事,家里经济压力一直很大。儿子要上学,要买房,处处都要钱。她看着我们家日子过得比她好,心里既羡慕又嫉妒,那种不平衡,让她渐渐变得贪婪和麻木。
她说,她把从我们这里拿走东西,当成了一种心理补偿。仿佛拿得越多,她心里就越舒坦。她习惯了索取,却忘了如何付出。
“那天你骂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头到脚浇醒了。”她擦着眼泪说,“我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这些年我做的混账事。我不是人。我只想着自己,我忘了妈,也忘了你们对我的好。”
“保姆的钱,还有这些年我拿走的东西,我会想办法,一点点还给你们。”
听着她的忏悔,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心里的那块坚冰,也开始慢慢融化。
人性是复杂的。没有纯粹的坏人,只有被欲望和困境扭曲了的普通人。
我摇了摇头,对她说:“姐,钱就不用还了。我们想要的,不是钱。”
建军接着我的话说:“姐,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有商有量,有难同当。妈是我们大家的妈,照顾她,是我们的共同责任。以后,你有困难,跟我们说,我们能帮一定帮。但你不能再用那种方式,来伤害舒雅,伤害这个家。”
那次谈话,是这个家庭的一次重生。
我们重新制定了照顾婆婆的方案。赵秀兰因为要带孩子,确实无法提供日常照料,但她主动承担了保姆一半的费用,并且承诺,每个月会把婆婆接到她家住一个周末,让我和建军也能有自己的时间,喘口气。
暴风雨过后,天空并没有立刻放晴,但空气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新。
第7章 新的开始
从那次深谈之后,我们家的氛围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赵秀兰不再是那个咋咋呼呼、眼尖手快的“搬运工”,她变得有些沉默,也有些小心翼翼。她还是会每周都来,但不再提着廉价的水果,而是会提前打电话问我:“舒雅,妈最近想吃点什么?我周末过去,顺便买菜。”
她来的时候,会主动钻进厨房帮我择菜、洗碗。虽然依旧笨手笨脚,打碎过两个盘子,但看着她系着围裙,额头冒汗的样子,我心里是温暖的。
她不再对我进行廉价的口头夸奖,而是会真心实意地说:“舒雅,你真不容易。”
每个月,她会准时把保姆费转给建军,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每个月的第三个周末,她会和她丈夫开车过来,把婆婆接走。
第一次接婆婆去她家时,她显得特别紧张,反复向我确认婆婆的药该怎么吃,晚上睡觉要注意什么。我把所有注意事项写在一张纸上,她仔仔细细地收好,像对待一份重要的文件。
婆婆从她家回来后,精神特别好。她拉着我的手,高兴地说:“秀兰现在可懂事了。给我洗脚,给我讲故事,晚上还非要跟我睡一个屋,说怕我起夜摔着。”
说着说着,婆婆的眼角就湿润了,“我这辈子,值了。有这么好的儿子儿媳,现在女儿也懂事了。”
我和建军的感情,也因为这次的“风波”而更加牢固。他开始学着分担更多,不仅是家务,更是情绪上的。他会主动问我累不累,会在我做饭时从背后抱住我,会在我疲惫时给我捏捏肩膀。他终于明白,一个健康的家庭,需要的是并肩作战,而不是一个人在前冲锋,另一个人在后方和稀泥。
有一次,赵秀兰来的时候,看到我放在沙发上的一件新大衣,由衷地赞叹道:“舒雅,这件衣服真好看,你穿上肯定特有气质。”
我笑了笑:“建军非要给我买的,说我好久没买新衣服了。”
赵秀...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从前的嫉妒和算计,只有真诚的羡慕和祝福。“挺好的。你就该对自己好点。”
那天她走的时候,我主动装了一盒自己做的点心让她带给外甥。她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眼眶红红地说:“舒雅,谢谢你。”
我知道,她在谢我什么。我在谢我没有因为她过去的错,而彻底关上家门;我在谢我给了她一个改正和弥补的机会。
那个曾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后备箱,如今,装的不再是单方面的索取,而是有来有往的亲情。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在客厅的地板上。
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建军在给婆婆读报纸,赵秀兰带着外甥来了。外甥一进门就扑向我,甜甜地叫了声“舅妈”,然后献宝似的拿出一张奖状,“舅妈,你看,我数学竞赛得奖了!”
赵秀兰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笑得一脸自豪。
那一刻,厨房里炖着汤,客厅里有说有笑,阳光正好,岁月安然。
我忽然想起五年前,赵秀兰第一次上门时的情景。同样是阳光很好的下午,同样是一家团聚的场景,但心境,却已是天差地别。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锅需要精心熬制的汤。需要时间,需要耐心,也需要适时地揭开锅盖,撇去浮沫,甚至需要下狠心,刮去锅底的焦糊。虽然过程可能会有些狼狈,但只有这样,最后熬出的,才会是一锅真正醇厚、暖心的好汤。
我看着客厅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那个曾经被“忘掉”的人,如今,已经被所有人记起,并被妥善地安放在了心里最重要的位置。而这,才是家真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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