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2016年5月8日我在龙商行发过篇六春湖,恍惚间就快十年了。今天再作六春湖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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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秋的晨光透过灵山江的薄雾,将浙西群山的轮廓染成青苍色的剪影。我携着一册泛黄的《绿葱草堂诗钞》,独自向浙源里深处走去。山径旁的乌桕树正燃烧着最后的红叶,像是要为姜美琼诗中“满地绿葱供我采”的春景,作一场凄艳的告别。
循着西源溪的潺潺水声,恍惚听见道光年间的读书声。当年那位青衫磊落的秀才,便是沿着这条溪涧往返于枕溪书屋与绿葱草堂。溪石上苍苔斑驳,不知可曾印过姜美琼与黄秉智踏青觅句的布鞋痕?转过山坳,忽见数丛杜鹃在岩隙间摇曳,这倔强的枝条让人想起《醉墨轩诗钞》里二十六位文人的唱和——那些散佚的诗稿虽已化作春泥,但文字的精魂仍岁岁年年守候在此,等待知音的重访。
竹海在秋风中翻涌着金绿色的波浪。倒伏的冻竹横斜径旁,恰似美琼“路如壁立缘藤上”的注脚。踩着簌簌的落叶前行,总觉得林雾深处藏着些许未散的诗魂:或许某个竹节上还刻着美琼昆仲联句的残字,某块岩石曾承放过他们煎茶的瓷罐。这满山竹韵原是天然的诗笺,百年来不知承载过多少即兴的题咏。
山雨倏至时,我正行至美琼诗中“云散烟飞画亦难”的险隘。雨丝将千峰染成水墨氤氲的册页,恍惚见那位清代诗人拄杖立在崖前,与我同看云雾如何将烂柯化作“苍茫里”的幻影。这样的时刻,突然懂得他为何要说“名山夙慕游偏晚”——有些山水注定要等到生命的秋季才能读懂,就像必须经历沧桑,方能领会杜诗沉郁的妙处。
骤雨初歇,茶园的层叠绿痕在云隙间忽隐忽现。几个采秋茶的农人指点着桃源尖的方向,说明年春天杜鹃开得比姜美琼时代更盛。我想象着清明前后,这山坡如何化作“山花像铺满的红地毯”的奇观,那些深紫浅绯的花浪,该是美琼未曾见过的后世诗篇。
登临绝顶的刹那,秋阳正穿透云海,将草甸上的霜华照得晶莹剔透。这海拔千三百公尺的沼泽湿地,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不生树木一荒墟”。漫步在龙井泉畔,忽然领会“六春湖”之名的玄机——四季轮回中,唯有诗意如这泓泉水永不干涸。坐在“三衢在望”碑阴处重读诗钞,但见美琼笔下“俯窥村落小如丸”的视野依旧,而那个让他“策杖闲行逸兴舒”的下午,仿佛就凝固在此刻的云影里。
山风渐起时,恍惚听见黄赞亭在绿葱草堂讲学的吟诵声。这位老儒生或许不曾想到,他亲手栽种的文化种子,竟会在百年后滋养另一个盛世里的飘零客。当年美琼与二十六友在此“竹筒携酒香堪爱”的盛况,虽已散作秋空里的雁阵,但《醉墨轩诗钞》里珍藏的陶然意趣,仍让后来的寻访者心生暖意。
暮色将云海染成橘色时,我想像着春天里那一丛丛的紫杜鹃。可在这万物凋零的深秋,摇曳的枝条也美得如此怆然,恰似美琼诗中未尽的余韵。采撷一片枯叶夹入诗钞,忽然懂得郁达夫为何总在山水间寻找精神的慰藉——当现实成为破碎的镜象,唯有这些被诗文浸润的山水,还能为我们保存完整的文化记忆。
下山时弦月已挂上竹梢,浙源里的灯火在溪涧中摇曳如星子。回首望处,六春湖隐入黛色峰峦,仿佛一册刚刚合上的线装诗集。我知道,美琼的诗魂仍在那片高山湿地徘徊,等待下一个带着诗钞的寻访者,在春秋代序中继续这场跨越百年的对话。
此后经年,每当我展读那页褪色的杜鹃叶,总会想起六春湖的秋云如何漫过诗钞的纸页。美琼在《游绿葱湖》其四中留下的“言归坐石还留恋”,竟成了穿越时空的谶语。或许真正的山水从来不在远方,而在文字与心灵交汇的刹那——当现代人困于尘嚣时,那些被古人诗句浸润的风景,便成了我们最后的桃花源。
2025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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