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广州白云机场】“阿哥,在家吗?”电话那端传来一口略显生硬的台山话,声音发颤却又执拗。话音落地,受话人沉默了足足十秒,才用粤语轻轻应了一声:“我系。”短短两句,对外人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招呼,对两位兄弟却是一道跨越七十年、半个地球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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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要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说起——那年南中国动荡,广东沿海的客轮码头比往常更加拥挤。熊雪成在甲板上握着一张去美洲的船票,心里翻腾。不远处,妻子抱着长子熊桃稳,哭得泪眼模糊。熊雪成放下包袱:“我出去找口饭吃,等局势好了就回来。”谁也没料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船到洪都拉斯港口时,恰逢当地政局也乱成一锅粥。枪声、流言、排华风潮,一样不少。华工只能在街角摆摊、修理钟表、卖针线,凭手艺对抗飓风般的生活成本。熊雪成钻进了木材行,靠熟练的榫卯技艺撑住饭碗,还结识当地一位印第安混血寡妇。出于生计,更出于孤独,他再婚生下第二子——熊伯洪。
熊伯洪的童年是西班牙语、客家话和枪炮声混合的背景音。父亲却从不许他忘根。“你记住,你姓熊,家在台山大同镇。”说这句话时,老人总端坐如钟,眼里透着倔强。有一次,十二岁的熊伯洪顶着热带午后酷晒把这句话写满了院墙,邻居看不懂汉字,只说这孩子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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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洪都拉斯军政变更像季风,卷土重来又走马灯似的换人。熊伯洪从军校毕业,很快便抓住稳定秩序的机会,一路干到陆军参谋长,再升至总司令。有人笑说他是“华人之光”,他却在庆功宴上举杯,低声告诉副官:“等我退役,第一件事回中国。”
有意思的是,中洪直到二十一世纪才出现官方互访的苗头。熊伯洪主动推动民间交流,每年自掏腰包邀请广东侨领赴洪考察。他知道,只有政商往来频繁,自己回乡的签证、落地手续才不至于卡壳。2013年春天,他终于递上了退役报告,随身只带两样东西:一本泛黄的《广海县地图》和父亲留下的银质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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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刚落地,他没去酒店,而是连夜坐大巴去台山。车窗外,新修的高速一路向南,时速一百二,车里却安静得能听见发动机低鸣。熊伯洪握着怀表,拇指轻抚那枚微微起黑的表盖,像在抚摸父亲的手背。
抵达大同镇已是凌晨,街灯昏黄。按照当地派出所提供的地址,他敲开一户二层老屋的木门。门吱呀一声,走出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87岁的熊桃稳。兄弟俩默默对视,谁也没先开口。片刻之后,熊伯洪上前一步,用略带洪都拉斯口音的客家话叫了声:“阿哥,我返嚟啦。”老人的眼眶立刻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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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祖仪式简单却郑重:祖屋灶台前摆上三炷香,堂屋墙上悬着早已褪色的先人遗照。伯洪弯腰点香,木屑香气升腾,他突然耳鸣——那是船笛、是枪声,也是父亲临终那句“要回家”。
村里人听说老宅来了位“外国将军”,纷纷跑来看热闹。熊桃稳却只做了两件事:杀了自家那只三年黄鬃大公鸡,炒了八道台山菜;翻出父亲留下的族谱,让弟弟把名字写进空白位置。灯光下两人握笔写字,手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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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兄弟俩去镇口照相馆合影。相纸冲洗出来,左边是一身便装的伯洪,右边是穿旧中山装的桃稳。相片被装进木框,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兄弟重逢·癸巳年”。桃稳把它摆在祖屋正厅,说:“以后清明,这张相也算你在场。”
遗憾的是,伯洪的妻儿都定居洪都拉斯,他只能停留十日。离别那天,小辈们送到县城,还塞给他一包晒干的咸鱼和一只翻盖老年机。“有什么事,打通就算跨洋。”侄子拍着他的行李箱,半开玩笑。伯洪笑得爽朗,却把手机紧紧攥在掌心。
回程的飞机穿过太平洋气流,颠簸厉害。伯洪闭着眼回味这趟寻根之旅:父亲那句“要回家”,自己总算办到了;台山老屋虽破,却留着一盏灯,足够指引下一代。如他所愿,中洪两国在2023年正式建交,消息传到台山,熊桃稳捂着收音机,喃喃一句:“好啊,以后来往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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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不会停,历史的折返也难测。至少,在这个故事里,一枚怀表、一张地图、两声“阿哥”,把半世纪的距离缩短成十步之遥。熊氏族谱翻过新页,墨迹未干,却已稳稳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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