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春日,我那间堆满黄花梨木料的工坊门口,站着两个局促的身影。岳父岳母像两只淋了雨的鹌鹑,浑身透着不安——这是他们八年来第一次踏进这里。
岳父曾是机关里腰杆笔直的老干部,此刻却微微佝偻着,手里的布帽子被绞得变了形。岳母那双当年能挑出我家具每处瑕疵的眼睛,如今只剩浑浊的恳求。我手里的黄花梨木刚磨出雏形,纹理像极了岁月刻下的皱纹,静静听着他们吞吞吐吐的诉说。
小舅子林涛出事了。那个被他们捧在手心、总被夸“比姐夫有出息”的儿子,做生意被骗得底朝天,不仅赔光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人早躲得没影了。看着两位老人花白的头发,我想起八年前那个同样阴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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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夏天,妻子林岚刚被提拔为红星小学校长,岳父岳母上门“庆祝”,话里话外却都是刀子。“小岚现在是正股级干部,陈辉一个木匠,配不上你了。”岳母的声音尖锐刺耳,“以后人家问起校长爱人是做什么的,你说他是刨木头的?我们老脸往哪搁?”
那天的风比今天还凉。我攥着刨子的手青筋暴起,木屑在脚边堆成小山。林岚却猛地站起来,把酒杯往桌上一磕:“我男人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她拉着我回了工坊,月光下,她摸着我满是老茧的手说:“陈辉,咱日子自己过,谁也别想拆。”
从那以后,岳父母就断了和我们的往来。林岚顶着压力继续当她的校长,我则把所有心思扑在木头上。别人嫌弃老手艺过时,我偏钻进去——明清家具修复、传统榫卯工艺,那些被遗忘的技艺,在我手里渐渐重获生机。
我修复的紫檀圈椅登上过省报,博物馆的专家握着我的手说“神乎其技”;林岚把那张剪报裱起来挂在工坊,逢人就说“这是我男人的骄傲”。我们的日子像我打磨的木料,虽朴素却越来越温润,儿子小树追着蜻蜓跑的笑声,是院子里最动听的声音。
而岳父母那边,日子却越来越糟。他们把毕生积蓄都投给林涛开公司,还帮着找亲戚借了钱,盼着儿子光宗耀祖。林涛换了奥迪车那天,岳母特意打电话来“报喜”,话里藏着对我的不屑:“小涛马上要在三亚买海景房了,哪像有些人,守着破木头一辈子没出息。”
我没接话,只是把刚做好的榫卯结构凳给林岚看——不用一颗钉子,却结实得能站三个壮汉。林岚懂我,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演给别人看的。”
命运的玩笑来得猝不及防。林涛口中的“大老板”是个骗子,卷走所有钱消失无踪。债主堵门泼油漆时,岳父母才想起这个被他们嫌弃的木匠女婿。那天林岚哭着给我打电话,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就赶过去,看着满屋狼藉和岳父铁青的脸,心里没了怨恨,只剩不忍。
我找了几个朋友出面协调,承诺债务会慢慢还,先保住岳父母的安宁。林岚每天下班就去照顾老人,我则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对岳父母说:“搬过来住吧,一家人总比分开强。”岳母摸着我新打的八仙桌,眼泪掉在光滑的木面上:“陈辉,以前是我们糊涂。”
住在一起的日子,尴尬慢慢消融。岳父每天蹲在工坊看我干活,看着我用榫卯拼接木料,忽然说:“这手艺真神,一凹一凸就稳住了,像过日子一样。”岳母则承包了厨房,每天给我炖排骨汤:“干活费力气,多补补。”
转机出现在那年秋天。香港富商要捐建希望小学,指定用传统榫卯工艺做梁柱,通过文物局找到了我。岳父主动帮我核对图纸、联系工人,工地上他戴着安全帽指挥的样子,又找回了当年的干练。奠基仪式上,富商握着我的手称赞“工匠精神”,我回头看见岳父母用力鼓掌,眼里满是骄傲。
年底,林涛回来了。曾经意气风发的小伙子瘦得脱了形,跪在我面前:“姐夫,我错了,我想跟你学手艺。”我让他从劈柴扫地开始,手上磨出血泡也不准喊苦。岳母心疼得偷偷抹泪,我却说:“磨掉浮躁气,才能做踏实人。”
三年后,“陈氏木艺”的招牌挂了起来。我带着林涛修复的古家具参展,他做的榫卯衣柜赢得满堂彩。岳父母站在展台前,逢人就说:“这是我女婿和儿子做的。”
如今院子里的老槐树更粗了,小树考上了建筑系,说要把我的榫卯工艺用在新建筑里。周末一家人围坐吃饭,岳母给我夹肉,岳父和我碰杯,林涛给孩子们讲木工技巧。
我摩挲着手里的木工凿,忽然明白:人心就像木料,难免有裂痕,但只要用真诚和耐心修补,终会变得坚固。那些曾经的隔阂与偏见,在岁月和真情面前,都成了过眼云烟。我这个木匠,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是守住了家,守住了手艺,也守住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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