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哥林国强带着两个堂弟冲进陈家时,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我苦心经营了八年的家,可能真的要散了。看着公公陈大海那张由错愕转为愤怒的脸,我抱着怀里吓得发抖的女儿,竟然没有一丝恐惧,只有一种漫长窒息后终于呼吸到空气的疲惫感。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我像一头温顺的牛,在这片屋檐下低头耕耘,以为只要足够勤劳、足够顺从,就能换来一家的和睦与安宁。我学着做他爱吃的咸鱼茄子煲,学着在他咳嗽时第一时间递上温水,学着在他发脾气时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总能捂热。
可我错了。人心有时候比码头边的礁石还要硬,任凭浪花日复一日地拍打,也只会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无足轻重的白沫。
一切的崩塌,都源于那个闷热的午后,源于公公陈大海砸向我的那只紫砂茶杯。当那混合着滚烫茶水和茶叶的碎片溅在我脸上时,我才终于明白,八年的付出,在他眼里,或许什么都不是。
第1章 海边的屋檐
2015年的海南,夏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漫长。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咸腥又湿热的味道,像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渔网,带着阳光和海水的混合气息,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万宁这座小城。
我们家就在离海不远的一栋自建楼里。一楼租给了做游客生意的小饭馆,我们一家四口——公公陈大海,我,丈夫陈建军,还有三岁的女儿陈念,就挤在二楼。
每天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我就得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给公公熬他雷打不动要喝的白粥。米要提前一晚泡好,火候要不大不小,熬到米粒开花,粥水粘稠,才能盛出来。
“秀兰,今天的粥有点稀了。”陈大海坐在客厅那张用了快二十年的藤椅上,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像是船长在对水手下达命令。
“爸,我下次注意。”我连忙低下头,把刚煎好的鸡蛋和一碟咸菜放在他面前。
陈建军在一旁埋头喝粥,像是没听见我们的对话。他总是这样,在他父亲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听话的、不敢多言的儿子,而不是我的丈夫。
这个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是陈大海的“一言堂”。他年轻时是渔船上的老大,带队出海,说一不二,这份霸道被他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家。家里的每一件事,小到晚饭吃什么,大到女儿上哪个幼儿园,都得他点头才行。
而我,林秀兰,就是这个家最没有发言权的人。
我和建军是自由恋爱,当初我爸妈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们觉得陈家情况复杂,陈大海脾气又臭又硬,怕我嫁过去受委屈。可那时候的建军,对我温柔体贴,他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秀兰,你放心,我爸就是看着凶,人其实不坏。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相信了他。我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
可婚后的生活,像是一盆慢慢变凉的温水。建军的承诺在陈大海日复一日的威严下,变得越来越苍白无力。他所谓的“不让你受委屈”,变成了“我爸年纪大了,你多让着他点”、“他也是为我们好,你别往心里去”。
我让了,让了整整八年。
女儿陈念出生后,家里更显拥挤。我曾跟建军提过,想搬出去自己住。建军面露难色,说他爸肯定不同意。我记得很清楚,当初我们结婚时,因为家里没准备婚房,公公当着我父母的面许下过一个承诺。
他说:“亲家放心,现在家里地方是小了点,等他们有了孩子,我就把这些年攒的钱拿出来,给他们在市里买套房,让他们自己过。我陈大海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这个承诺,像一根救命稻草,支撑了我很多年。我盼着女儿快快长大,盼着我们能有自己的小家,一个可以让我自由呼吸的地方。
女儿三岁了,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可每当我暗示建军去问问,他都支支吾吾,找各种借口推脱。我知道,他怕他爸。在这个家里,陈大海就是天,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那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连墙角的壁虎都懒得动弹。客厅里那台老旧的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女儿在午睡,我轻手轻脚地打扫卫生。
公公坐在藤椅上,一边喝着功夫茶,一边看着电视里的琼剧。他最近迷上了这个,每天都要看上几个小时。
我擦桌子擦到他身边时,小心翼翼地开口:“爸,您喝水。”
他“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爸,您看……念念也三岁了,之前您说过的,我们买房子的事……”
话还没说完,他的视线“唰”地一下从电视上移到了我的脸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儿媳,倒像是在审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
“买房?”他冷笑一声,把手里的紫砂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翅膀硬了?想飞了?”
第2章 承诺与礁石
公公陈大海的质问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刚刚鼓起的全部勇气。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那台老旧的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嘎吱”作响,像是在为这尴尬的寂静伴奏。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声音都有些发颤,“我就是想着,念念慢慢大了,需要自己的房间。而且,家里地方也确实小了点,您住着也不舒坦。”
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把一切都归结于为孩子和为他着想,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触碰到他敏感神经的词汇。
陈大海没有立刻说话,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这个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的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
“小了?”他终于开口,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弧度,“我在这房子里住了三十年,养大了建军。怎么到了你们这一代,就住不下了?是房子小了,还是你们的心大了?”
他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我知道,任何解释在他面前都是徒劳的。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规矩和他的道理。
“爸,我……”我还想说什么,他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买房?拿什么买?你们俩那点工资,够干什么的?还不是得指望我这个老头子!”
“我们知道要靠您,所以才跟您商量……”
“商量?”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林秀兰,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建军是我儿子,他都没开口,你一个外姓人,急什么?”
“外姓人”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最柔软的地方。八年了,我为这个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到头来,在他眼里,我依然只是一个“外姓人”。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委屈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堵在喉咙里,让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陈建军下班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看了看他父亲铁青的脸,又看了看我泛红的眼圈,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
“爸,秀兰,这是怎么了?”他放下手里的包,小心地问道。
陈大海冷哼一声,把矛头直接转向了他:“怎么了?你问问你这个好媳妇!撺掇着你分家呢!嫌我这个老头子碍眼,想把我一脚踹开!”
“爸,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建军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秀兰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陈大海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那你倒是说说,她是什么样的人?一进门就跟我提买房子的事,这不是想分家是什么?”
建军的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仿佛在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去惹他。
我的心彻底凉了。我指望的丈夫,在最需要他为我撑腰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责怪我打破了家里的“平静”。
“建军,”我看着他,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我只是提了提爸以前答应过的事。念念大了,我们是该为她考虑了。”
“考虑?你们考虑过我吗?”陈大海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现在老了,就想着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只要我活一天,这个家就散不了!钱在我手里,谁也别想动!”
他的话像是一道最终判决,彻底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幻想。那个关于独立小家的梦,那个支撑了我无数个委屈日夜的承诺,就像海边的沙堡,被他一句话就冲得无影无踪。
建军拉了拉我的胳膊,低声说:“秀兰,算了,别说了。爸正在气头上。”
又是这句话。永远是“算了”,永远是“别说了”。
我甩开他的手,第一次没有选择退让。我直视着陈大海,一字一句地说道:“爸,当初您是当着我爸妈的面亲口承诺的。做人,得讲信用。”
或许是我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刺激了他,陈大海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信用?你一个女人,跟我谈信用?”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我养的儿子,我攒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
“我不是教训您,我只是在讲道理!”
“道理?在这个家里,我就是道理!”他咆哮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今天敢跟我顶嘴,明天是不是就敢骑到我头上了?我告诉你,陈家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也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那天的争吵最终在建军的连声道歉和强行将我拉回房间中结束。
晚上,躺在床上,我背对着建军,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黑暗中,我能听到他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秀兰,别生气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爸就是那个脾气,你知道的。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回答。
他又说:“房子的事,我们再缓缓。等过两年,我们自己多攒点钱,到时候再跟他提,他可能就同意了。”
“缓缓?要缓到什么时候?”我终于忍不住,翻过身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建军,你还记不记得你娶我的时候说过什么?你说你不会让我受委屈。可是这八年,我受的委屈还少吗?”
建军沉默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力。
“那是我爸,我能怎么办?”过了很久,他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是啊,那是他爸。所以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让我退让,让我忍耐,让我把所有的委G屈都自己消化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嫁的这个男人,他爱我吗?或许是爱的。但他更爱他自己,更爱那份不用承担责任的轻松。他躲在他父亲的羽翼下,享受着一个儿子的安逸,却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那晚,我一夜无眠。窗外是海浪不知疲倦拍打岸边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我的心上。我意识到,指望陈建军,就像指望礁石能开出花来一样,是永远不可能的。
有些事,如果我自己不争取,就永远只能在原地打转,直到被这令人窒息的生活彻底淹没。
第3章 滚烫的茶水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公公陈大海不再看他的琼剧,整天板着一张脸坐在藤椅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我做的饭,他照吃,但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有时候我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陈建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试图缓和气氛,吃饭的时候讲几个不好笑的笑话,结果只能换来他父亲的一记冷眼和我的沉默。几次之后,他也放弃了,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
女儿念念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的低气压,变得格外乖巧,不敢大声说话,总是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知道,这种冷暴力比直接的争吵更伤人。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每个人都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我试着像以前一样,用加倍的勤劳和顺从来打破僵局。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变着花样做他喜欢吃的菜,甚至托人从老家带了他最爱喝的茶叶。
可这一切,都像是石沉大海。我的讨好,在他眼里,或许变成了别有用心的示弱。
那天下午,又是同样一个闷热的午后。台风季节快到了,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我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女儿在客厅里玩积木。
“妈妈,喝水。”女儿跑进厨房,举着她的小水杯。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给她倒了些温水。看着她咕咚咕咚喝水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为了她,我什么都能忍。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公公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剧烈。我连忙放下手里的菜,倒了一杯温水走出去。
“爸,喝点水润润喉咙。”我把水杯递到他面前。
他没有接,而是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说:“把我的茶给我泡上。”
“好的。”我没有多想,转身就去给他泡茶。
茶叶是他前几天刚托人买回来的上好铁观音,装在一个精致的铁盒里。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用刚烧开的水冲泡。很快,一股清幽的茶香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走到他面前,恭敬地递过去:“爸,您的茶。”
他接了过去,却没有喝,只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眉头就皱了起来。
“水温不对。”他断然说道。
我愣了一下,“爸,这是刚烧开的水。”
“我说不对就不对!”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这么简单的活都干不好,你还能干点什么?”
我心里一阵委屈,但还是忍着,低声说:“那我给您重新泡一杯。”
“不必了!”他把茶杯重重地往茶几上一顿,茶水溅出来,烫得我手上起了一片红。我下意识地缩回手,他却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用教训的口吻说道:
“林秀兰,我跟你说,别以为你耍这些小聪明我看不出来。这几天又是打扫卫生又是做菜的,不就是还惦记着房子的事吗?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陈家的钱,一分一厘都跟你这个外人没关系!”
他的话像是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让,在他看来,都只是为了图谋他家财产的“小聪明”。
一股压抑了八年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地从心底里窜了上来。
“爸,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我对您好,是因为您是建军的爸爸,是念念的爷爷!不是为了您的钱!”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他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钱你撺掇建军跟我分家?你们城里女人,心眼子就是多!”
“我没有!”我大声反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一个能让我和建军、念念好好过日子的家!这有错吗?”
“有错!”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我,“只要我还没死,这个家就轮不到你说了算!你想当家做主,回你林家去!在我们陈家,你就是个媳妇,得守媳妇的本分!”
“本分?什么是本分?是像个佣人一样伺候你们,还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八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的反抗,显然彻底激怒了他。他那张因为常年吹海风而显得黝黑粗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用眼神把我凌迟。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女儿被我们的争吵声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跑过来抱住我的腿,怯生生地喊:“妈妈,妈妈……”
我弯下腰,想抱起女儿。
就在我弯腰的那一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陈大海抓起桌上那杯滚烫的茶,用尽全身力气,朝我的脸泼了过来!
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液体猛地扑在我的脸上、脖子上,紧接着,是茶杯碎裂的清脆声响。
滚烫的茶水瞬间烫得我皮肤火辣辣地疼。茶叶、碎瓷片,粘了满脸。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耳边剧烈的轰鸣声。
我懵了,彻底懵了。
我不敢相信,这个我叫了八年“爸”的男人,会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第4章 破碎的尊严
疼痛,火辣辣的疼痛,从脸颊和脖颈迅速蔓延开来。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捂,指尖触到的,是湿漉漉的茶叶和黏腻的皮肤。
女儿的哭声像一把尖刀,刺破了这片刻的死寂,也把我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回了现实。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她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裤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着女儿惊恐的小脸,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这不是委屈的眼泪,也不是愤怒的眼泪,而是尊严被彻底碾碎后的悲凉。
“你……你……”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陈大海,嘴唇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但随即,一种被挑战了权威的恼羞成怒占据了他的脸。他非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更加理直气壮地吼道:
“我怎么了?这是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知道,在这个家里,谁说了算!不听话,就得挨打!”
“挨打?”我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我笑出了声,眼泪却流得更凶,“就因为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家,就因为我说了几句实话,你就该打我?”
“顶嘴!还敢顶嘴!”他见我非但不求饶,反而还在质问他,顿时怒火更盛。他一步上前,扬起那只粗壮的、布满老茧的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客厅里回荡。
我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又添了一道火辣辣的疼。这一巴掌,比刚才那杯热水更让我感到屈辱。
我彻底被打蒙了。
就在这时,陈建军回来了。他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我捂着脸,满身狼狈地站在那里;女儿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着;而他的父亲,正怒目圆睁,指着我,一副盛怒未消的样子。
“这……这是怎么了?”他惊呆了,手里的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建军,你回来得正好!”陈大海恶人先告状,“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敢跟我动手了!今天我要是不教训教训她,她就要翻天了!”
“动手?”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颠倒黑白!
建军快步走到我面前,看到我脸上的红肿和脖子上的烫伤,脸色也变了:“爸!您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这是他第一次,敢用质问的语气跟他父亲说话。
然而,陈大海的反应,却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他像是被儿子的话刺伤了自尊,猛地冲过来,一把推开挡在我面前的建军。
“我打她怎么了?我连你都打得,还打不得她一个外人?我是你老子!我教训媳妇,天经地义!”他咆哮着,双眼通红,失去了理智。
他再次扬起了手。
我看着那只挥过来的巴掌,在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念头,我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不是向他屈服。
我是在求他,看在我是他儿子妻子的份上,看在我是他孙女母亲的份上,给我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爸,我求您了,别打了,别当着孩子的面……”我仰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声音哽咽。
女儿的哭声更大了,她扑过来想抱我,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敢靠近。
我的下跪,非但没有让他心软,反而让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得到了确认。他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快意,那只扬起的手,并没有放下。
“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
他似乎觉得打巴掌还不够,竟然抬起了脚,朝我跪着的肩膀狠狠踹了过来!
那一脚,力气极大,我整个人都被踹得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瓷砖上。
“砰”的一声闷响。
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我躺在地上,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阵阵发黑。我能听见建军惊慌失措的叫喊声,能听见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还能听见陈大海还在不停咒骂的声音。
“没用的东西!还敢跟我横!”
“爸!您疯了!您会打死她的!”
“妈妈!妈妈你醒醒!”
意识在一点点流失,但我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林秀兰,你不能晕过去!你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因为沾了水和泪,有些失灵。我胡乱地擦了擦,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接通了。
“喂?秀兰,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我哥林国强沉稳的声音。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哭声。
“秀兰?秀兰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哥的声音瞬间焦急起来。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电话,说出了几个字:
“哥……救我……”
然后,手机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我的世界,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5章 娘家的雷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昏黄的路灯光线透进来,勉强能视物。
后脑勺还在一阵阵地抽痛,脸颊和脖子上的烫伤依旧火辣辣的。我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一样疼。
身边传来女儿细微的抽泣声。我转过头,看到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我旁边,睡着了,但眼角还挂着泪珠,小身体时不时地抽动一下,显然是吓坏了。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客厅里隐约传来争吵声,是建军和他父亲。
“……您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完了!”是建军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完了就完了!我陈大海还怕这个?一个不听话的女人,打一顿就老实了!你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被个女人拿捏得死死的!”陈大海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没有丝毫悔意。
“爸!她是我老婆,是念念的妈!”
“老婆?老婆可以再娶!妈只有一个!”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扔进了冰窖。
原来,在他心里,我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替换掉的物件。八年的婚姻,八年的付出,在他看来,一文不值。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上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门边,把门反锁了。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个地方,不是家,是地狱。
我看着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脸颊红肿,脖子上起了水泡,头发凌乱,眼神空洞。我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初那个对婚姻充满向往的林秀兰。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哥打来的。
我接起电话,声音沙哑得厉害:“哥……”
“秀兰!你到底怎么了?我现在在你家楼下,你开门!”我哥的声音又急又怒。
我这才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还有拍门的声音。
“我……我马上下来。”
我给女儿穿好衣服,用小被子把她裹起来。她被我弄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妈妈,我们去哪儿?”
“我们回家。”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回外婆家。”
我抱着女儿,打开房门。
客厅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陈建军和陈大海都愣愣地看着我。
“秀兰,你要去哪?”建军慌忙上前,想来拉我。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陈建军,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的眼神,一定冷得像冰。他被我看得一愣,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陈大海见状,又来了火气:“大半夜的,你抱着孩子想去哪?疯疯癫癫的!给我滚回房间去!”
我没有理他,径直抱着女儿朝大门走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在踹门。紧接着,是我哥林国强那充满怒火的吼声:
“陈大海!开门!把我妹妹交出来!”
陈大海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我真的把娘家人叫来了。在他们这种传统观念里,媳妇跟公婆有矛盾,是家事,把娘家人叫来,就是把事情闹大了,是天大的丑事。
“反了!真是反了!”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还敢叫人来!我看你是真不想在这个家待了!”
我冷笑一声,抱着女儿,用尽力气拉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我哥林国强。他身后,还跟着我们家的两个堂弟,个个都身材高大,面色铁青。他们看到我脸上的伤和怀里哭泣的孩子,眼睛瞬间就红了。
“秀兰!”我哥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我,看到我脖子上的烫伤,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这是谁干的?”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找到了靠山的委屈。
林国强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接过念念,交给身后的堂弟。然后,他转过身,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屋里的陈大海。
“陈大海,我把妹妹好好的嫁到你们家,不是让她来给你当牛做马,更不是让你来打的!”我哥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雷霆万钧的气势。
陈大海被我哥的气势镇住了,但很快,面子让他又强硬了起来:“这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外人?”我哥气笑了,“她是我林国强的亲妹妹!她受了欺负,我这个当哥的就得管!我今天倒要问问,你凭什么打她?!”
“她不守妇道,顶撞长辈,我教训教训她,有什么不对?”
“顶撞长辈?”我哥一步步逼近他,强大的压迫感让陈大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我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要是会顶撞人,就不会在你家受八年的气!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陈建军挡在两人中间,脸色煞白:“大舅哥,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这其中有误会……”
“误会?”我哥一把推开他,指着我的脸,“你眼瞎吗?这叫误会?陈建军,我问你,他打你老婆的时候,你在哪?你做了什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陈建军被问得哑口无言,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哥不再理他,只是盯着陈大海,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第一,你,马上给我妹妹道歉!第二,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妹妹和孩子,我今天必须带走。第三,你们陈家,欠我妹妹一个公道!”
“让我道歉?做梦!”陈大海脖子一梗,死撑着最后的尊严。
“好,很好。”我哥点点头,眼神冷得吓人。他转头对两个堂弟说,“把东西都收拾一下,把外甥女的东西都带上,一样不留!”
两个堂弟二话不说,直接冲进了我的房间。
陈大海彻底慌了,他没想到我哥是来真的。他冲上去想阻拦,却被我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攥住了胳膊。
“我警告你,别动!”我哥的声音里带着杀气,“我今天来,是讲道理的。你要是不讲道理,那我们就用不讲道理的方式来解决!”
我哥常年在工地上干活,力气大得惊人。陈大海被他攥着,疼得龇牙咧嘴,却挣脱不开。
很快,堂弟们就把我和女儿的东西打包好了几个大包。
我哥松开陈大海,走到我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遮住我脖子上的伤。
“秀兰,我们走,回家。”
我点点头,跟着他,一步步地,走出了这个我待了八年的“家”。
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陈建军站在原地,失魂落魄,想追上来,却又不敢。
陈大海则瘫坐在藤椅上,脸色灰败,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他大概从没想过,他维持了一辈子的大家长权威,会在这个晚上,被一个“外人”砸得粉碎。
那一刻,我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解脱。
海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散了屋里压抑多年的沉闷空气。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第6章 裂痕与选择
回到娘家的那个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
母亲抱着我,看着我身上的伤,眼泪就没停过。父亲则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他的脸在烟雾后面,看不真切,但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哥哥林国强把两个堂弟安顿好后,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温水。
“喝点水,什么都别想,先睡一觉。天大的事,有哥在。”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像一剂镇定剂,让我混乱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点点头,接过水杯,却怎么也喝不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脸上和脖子上是二度烫伤,会留疤。后脑勺有轻微脑震荡,需要静养。
拿着诊断证明,我心里五味杂陈。留疤,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清楚。但我更清楚的是,心里的伤,比身上的伤更难愈合。
接下来的几天,陈建军来了好几次。
第一次来,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被我哥直接堵在了门外。
“滚!我们林家不欢迎你!”我哥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妹妹在你们家被打成这样,你但凡有点良心,现在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大舅哥,你让我见见秀兰,我跟她解释。”陈建军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解释?你跟警察去解释吧!”我哥“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第二次来,他带来了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婆婆。婆婆早些年就跟公公分居了,自己住在城里,很少回来。她是个性格温和的女人,一见到我,眼圈就红了。
“秀兰,妈对不起你。是我没教好建军,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道歉。
看着她,我心里的恨意消解了一些。在这个家里,她也是个受害者。
她劝我,说陈大海就是那个牛脾气,让我别往心里去。她说她会好好说说他,也会让建军以后保护好我。
我只是摇摇头,说:“妈,有些事,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过去的。”
她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陈建军不死心,第三次,他一个人在楼下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白天等到天黑,我哥几次下去赶他,他都不走。
最后,我还是心软了,让他上了楼。
我们坐在客厅里,父母和哥哥都在,气氛严肃得像是一场审判。
“秀兰,对不起。”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人也憔悴了一圈,“那天……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你。”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爸他……他现在也后悔了。那天晚上你们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坐了一夜。我知道,他错了,错得很离谱。你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们……我们马上就去看房子,我们搬出去住,好不好?”
搬出去住。
这个我盼了八年的愿望,在这一刻,终于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了三个问题。
“如果我哥那天晚上没来,你会让我搬出去住吗?”
他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如果他没有动手打我,只是像以前一样骂我,你会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吗?”
他低下了头,眼神躲闪。
“陈建军,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和你爸,到底哪个更重要?”
他猛地抬起头,急切地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笑了,笑得有些悲凉。
“回去吧。”我说,“在你没想清楚这些问题之前,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至于离婚的事,我会找律师跟你联系。”
“离婚?”他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秀兰,你不能这样!我们有念念!你不能让念念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完整的家?”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反问,“你觉得,一个会让妈妈下跪、挨打的家,是一个完整的家吗?陈建军,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家,也给不了念念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长痛不如短痛,我们都放过彼此吧。”
我的决绝,让他彻底慌了神。他开始语无伦次地承诺,保证,甚至想下跪求我。
我哥看不下去了,直接把他架了出去。
门关上,隔绝了他所有的声音。
我靠在沙发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做出这个决定,像是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八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很疼,很疼。
但我也知道,如果不狠心切掉已经腐烂的部分,那么整个身体都会被拖垮。
为了我自己,更为了我的女儿,我必须做出选择。
我选择,不再忍耐。
第7章 新生的岸
提出离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平静,也更艰难。
我开始找工作。离开社会太久,很多事情都变得陌生。我投了很多份简历,都石沉大海。最后,还是在哥哥的帮助下,在一家超市找了份理货员的工作。
工作很辛苦,每天要站八九个小时,不停地搬货、上架。下班回到家,腰酸背痛,累得话都不想说。但我的心,却是踏实的。每一分钱,都是靠我自己的双手挣来的,这种感觉,让我重新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价值感。
女儿念念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柱。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特别懂事。我下班回来,她会给我端水,用她的小手给我捶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胆小怯懦,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给她讲故事,她突然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妈妈,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我抱着她,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知道,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一个充满暴力和压抑的环境,对孩子的伤害是无形的,也是最致命的。
陈建军没有再来找我。听婆婆说,他像是变了个人,开始拼命地工作,也很少回家。他和陈大海之间,也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那次争吵后,陈建军就从家里搬了出去,自己在外面租了个小单间住。
他开始定期给我打钱,不多,但足够支付念念的一部分生活费。他也会在周末的时候,来看念念。我没有阻止。我知道,他再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依然是念念的父亲,这份血缘关系,我无权剥夺。
他每次来,都会在楼下等。我把念念送下去,看着他们父女俩在小区里玩,自己则在楼上默默地看着。他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眼神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沧桑。
有一次,他托念念带给我一管祛疤的药膏,是进口的,很贵。
我收下了,但一次也没用。
我不想去掉脸上的疤。我想留着它,提醒自己,曾经的软弱和忍让,换来的是怎样的代价。它是我重生的勋章,也是我人生的警钟。
就这样,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我和建军的离婚手续,也因为财产分割和抚养权的问题,一直在走程序,拖了很久。
转眼间,就到了年底。
除夕那天,我带着念念在娘家过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看着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其乐融融。
晚上十点多,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
“……是,秀兰吗?”
是陈大海。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第8章 没有结束的和解
电话那头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家里,就我一个人。”过了很久,陈大海才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萧索和疲惫,“建军没回来……我想,我想听听念念的声音。”
我的心,在那一刻,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那个在我印象中永远威严、霸道、不容置喙的男人,在除夕的深夜,一个人守着一栋空荡荡的房子。这个画面,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我没有拒绝,把手机递给了已经有些睡意的念念。
“念念,是爷爷。”
念念接过电话,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新年好。”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一声压抑的抽泣,然后很快就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声。陈大海和孙女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嘱咐她要听妈妈的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那个年,我过得并不安稳。
年后不久,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她说,陈大海病了,肺炎,住院了。建军在医院照顾他,但忙不过来。
我犹豫了很久。理智告诉我,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该去。但情感上,我却做不到那么决绝。毕竟,他是我女儿的爷爷。
最后,我还是熬了一锅鸡汤,带着念念去了医院。
病房里,陈大海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头发也白了大半。曾经那双总是瞪着我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浑浊无神。看到我进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陈建军看到我,也是一脸的意外和激动。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鸡汤倒出来,让念念端给他。
“爷爷,喝汤。”
陈大海看着念念,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他伸出干枯的手,颤抖着摸了摸念念的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从医院出来,陈建军送我到楼下。
“秀兰,谢谢你。”他低着头,声音沙哑。
“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他。我是为了念念,我不想让她将来心里有遗憾。”我平静地说道。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字了。”他说,“房子,家里的存款,都归你和念念。我净身出户。”
我愣住了。
“我爸他……也同意了。”他补充道,“他说,这是陈家欠你的。”
我看着手里的协议书,心里百感交集。我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的东西,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我的手里。
“我不需要这些。”我把协议书递了回去,“房子是他的,钱也是他攒的。我只要念念的抚养权,其他的,我们按法律程序走。”
“秀兰……”
“陈建军,”我打断他,“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房子和钱。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让我有尊严、被尊重地活着的家。你给不了,你爸也给不了。现在,我自己能给自己了。”
说完,我牵着念念的手,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那之后,我们的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我没有要陈家的房子和存款,只拿了属于我的那一半夫妻共同财产,以及女儿的抚养权。
我用那笔钱,在离我哥家不远的一个小区,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阳光很好。
搬家那天,哥哥和父母都来帮忙。看着空荡荡却充满希望的新家,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和陈建军,成了一种奇怪的“朋友”。他会定期来看女儿,有时候我们也会像朋友一样,聊聊孩子,聊聊工作。他成熟了很多,不再是那个躲在父亲身后的男孩。他说他开了个小小的装修队,自己当老板,很辛苦,但很充实。
至于陈大海,出院后,他一个人住在那栋老房子里。听说,他把那张他坐了二十年的藤椅给扔了,也不再看琼剧了,开始学着自己养花。婆婆偶尔会回去照顾他。
有一次,建军带着念念去看他。回来后,念念递给我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小小的、用贝壳粘成的风铃。手工很粗糙,但能看出制作者很用心。
念念说:“是爷爷做的,他说,挂在窗边,风一吹,就能听到海的声音。”
我把那串风铃挂在了阳台上。海风吹过,贝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
故事里,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被传统观念和固执脾气困住的人。
我脸上的疤,用了很多药,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我不再介意它。它就像这串风铃一样,提醒着我,生活有时候会给你带来狂风暴雨,但只要你能挺过去,总会等到风平浪静,听到属于自己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声音,叫做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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