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悦,三十五岁,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设计公司做主管。生活就像我办公桌上的那盆绿萝,不温不火,却也顽强地生长着。今天,我要送继母回乡下老家。这对我来说,更像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而非一次充满温情的家庭之旅。
我这位继母,姓王,我们都叫她王阿姨。她是我爸在我高三那年娶进门的。那时我正处在青春期的叛逆顶峰,母亲因病去世的阴影还没散去,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我本能地竖起了全身的刺。王阿姨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话不多,手脚勤快,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她对我爸很好,对我,也尽力地好。可我,始终无法对她敞开心扉。那层隔阂,像毛玻璃一样,看得见人影,却看不清表情。
车子在高速上平稳地行驶着,王阿姨坐在副驾驶,一路沉默。她偶尔会看看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神有些茫然。我知道,她这次回去,是因为我爸上个月突发心梗走了。这个家,瞬间就散了。她在这个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城市里,突然成了一个外人。
继哥叫周强,是王阿姨带过来的儿子,比我大三岁。他没读多少书,早早就在工地上打拼,后来自己包了点小工程,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因为我对他母亲的态度,我们兄妹的关系也一直不冷不热。逢年过节,他会带着妻儿来家里吃饭,我们客气地打招呼,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各自低头玩手机。他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丝探究和疏离,仿佛在评估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到底有几分真心。
车子下了高速,拐进熟悉的乡间小路。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香,这是城市里永远闻不到的味道。王阿姨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开始给我指路。“前面那个路口左拐,对,就是那棵大槐树那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近乡情怯的颤抖。
继哥周强和他媳妇,还有他们十岁的儿子小虎,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看得出是新翻修的,外墙贴着干净的瓷砖,在周围一片老旧的平房里显得格外气派。
“小悦来了,路上累了吧?快进来歇歇。”继哥一边帮我开车门,一边热情地招呼。他媳妇也笑着递过来一杯热茶。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习惯了我们之间那种保持距离的客气,而不是这种亲密无间的家人模式。
王阿姨一进屋,眼圈就红了。她摸着崭新的家具,看着窗明几净的房间,嘴里喃喃着:“强子,让你破费了……”
“妈,说啥呢,这是你家,应该的。”周强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午饭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家菜。饭桌上,继哥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问我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谈男朋友。我有些局促,只能含糊地应着。我能感觉到,他想努力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我心里的那堵墙,太厚了。我总觉得,他这么做,无非是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或者,是因为我爸留下来的那套房子。
我爸走得突然,没留下遗嘱。按照法律,我和王阿姨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那套房子在市中心,价值不菲。办完我爸的后事,王阿姨主动提出,她回老家住,房子留给我。她说:“小悦,你一个女孩子在城里打拼不容易,有个自己的窝才安心。我老了,回乡下有你哥照应着,挺好。”
我当时很震惊。我以为会有一场关于房产的争执,甚至做好了对簿公堂的准备。可王阿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化解了我心中所有的预设和防备。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愧疚。
吃完午饭,我准备告辞。王阿姨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继哥说:“小悦,你等一下,我给你装点东西。”
说着,他和他媳妇就提着大包小包往我车上走。后备箱打开,他们把一袋袋的东西往里塞。有刚从地里摘的青菜,自家养的鸡下的蛋,还有晒干的笋和蘑菇。
“哥,嫂子,不用了,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我连忙阻止。
“拿着,都是自家种的,没打农药,比城里卖的好。你工作忙,别老吃外卖,对身体不好。”周强一边说着,一边又拎过来一桶自家榨的菜籽油。
我站在车边,看着他黝黑的脸颊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年,我一直用冷漠和戒备包裹着自己,把他们当成侵入我生活的“外人”。可此刻,他们却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亲情。
就在这时,继哥的儿子小虎跑了过来,拉着他爸的衣角,小声说:“爸,我的那个奥特曼模型放哪了?找不到了。”
“准是你妈给你收拾起来了,去问你妈。”周强不耐烦地挥挥手。
“妈说在你房间的抽屉里,哪个抽屉啊?”小虎不依不饶。
“就床头柜第二个抽屉,自己去找!”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卑劣和阴暗的念头。这些年,我总觉得王阿姨和继哥对我爸的好,是有所图的。我爸的工资卡一直在王阿姨手里,虽然家里开销大,但我总怀疑她偷偷补贴了她儿子。现在,我爸走了,房子也明确给了我,他们对我这么好,会不会是心里有鬼,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来弥补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淳朴善良。
趁着继哥还在后备箱忙活,他媳妇在厨房洗碗,王阿姨在院子里跟邻居说话,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去趟洗手间。我没有去一楼的公共卫生间,而是悄悄地上了二楼。
继哥的房间门虚掩着。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我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只兔子。我走到床头柜前,目光落在了第二个抽屉上。
我的手在发抖。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这是侵犯别人的隐私,是一种极不道德的行为。理智在告诉我,马上离开。可那个盘踞在我心头多年的怀疑,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让我无法后退。我只想求一个心安,或者说,求一个能让我继续心安理得地对他们冷漠下去的理由。
我咬了咬牙,缓缓地拉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没有奥特曼模型,只有一沓厚厚的单据和一个陈旧的笔记本。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单据,那是一家医院的收费单,抬头是我爸的名字,日期是三年前。项目是心脏支架手术,费用是八万多。
我愣住了。我爸三年前是做过一次心脏手术,当时我工作忙,只是去医院看了几次,给了我爸两万块钱,剩下的钱我以为都是我爸自己的积蓄付的。我爸当时还说,幸好有医保,自己没花多少钱。
我颤抖着手,翻看着下面的单据。一张又一张,全都是我爸这些年看病、吃药、住院的收据。从心脏病到高血压,再到后来的糖尿病,每一笔费用都清清楚楚。而每一张单据的背面,都有继哥周强龙飞凤舞的签名。总金额加起来,是一个我不敢想象的数字,足足有二十多万。
我瘫坐在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拿起那个陈旧的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那是王阿姨的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一样,但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
这是一个账本。
第一页记录着:“强子拿来五万,给老林看病。”
第二页:“强子又拿来三万,说是工程款刚结,让老林买点好吃的。”
一页一页翻下去,每一笔都记录着周强拿回来的钱,用途无一例外,都是给我爸。账本的最后一页,记录的是上个月,我爸去世后,周强拿回来的两万块钱,旁边王阿姨写着:“给老林办后事,让他走得风光点。”
账本的末尾,夹着一张银行卡。我认得,那是我爸的工资卡。卡的背面用透明胶粘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王阿姨写的密码,还有一行小字:“卡里还剩三万两千八,是留给小悦的嫁妆。”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无声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过去近二十年的画面。
我想起王阿姨刚进门时,笨拙地给我做我爱吃的红烧肉,我却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我想起高三那年冬天,我晚自习回家,她总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圆在客厅等我,我却冷冷地说一句“不吃”,然后听着她在我身后无奈的叹息。
我想起大学毕业后,我搬出去住,每次回家,她都会提前把我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新洗的床单,床头永远放着我喜欢吃的水果。而我,连一句“谢谢”都很少说。
我想起继哥周强,他每次来家里,都会给我带些小礼物,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盒新出的点心。我总是客气地收下,然后随手放在一边,从未真正上心。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图我们家的房子,图我爸的退休金。我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们,用最冷漠的态度去对待他们,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受害者的躯壳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的付出,却吝于给予一丝一毫的温暖。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爸的病,我这个亲生女儿只知道个大概,只付了两万块钱就觉得尽了孝心。而他们,一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妻子,一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却默默地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们把最好的都给了我爸,给了这个家,却从未向我邀过功,诉过苦。
我甚至可以想象,当周强一次次把血汗钱交到王阿姨手上时,叮嘱她不要告诉我,怕我这个自尊心强的妹妹有压力。我也可以想象,当王阿姨在深夜的灯下,一笔一笔记下这些账目时,内心是怎样的辛酸与坚韧。
他们不是图什么,他们只是在用最朴实、最笨拙的方式,维系着一个重组家庭的温情。他们把我当成真正的家人,而我,却把他们当成了入侵者。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楼下传来继哥的喊声:“小悦,东西装好了,你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我猛地回过神来,慌乱地把东西原样放回抽屉,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我走下楼,看到他们一家三口都站在院子里等我。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淳朴的笑容。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们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暖。
“哥,嫂子,谢谢你们。”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谢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周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路上开车慢点,到了给我们打个电话。”
王阿姨走过来,又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路上饿了吃。”她拍了拍我的手背,那双粗糙的手,却带着让我心安的温度。
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她。这个拥抱,迟了将近二十年。
“妈。”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叫了一声。
王阿姨的身体明显一僵,随即,我感觉到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她用力地回抱着我,一遍遍地拍着我的背,嘴里不停地说:“哎,哎,好孩子,好孩子……”
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颈上。
回城的路上,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我脸上,暖洋洋的。我打开后备箱里那些沉甸甸的土特产,每一样都像是他们沉甸甸的爱。我曾经以为,亲情是血缘的羁绊,是理所当然的存在。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真正的亲情,是超越血缘的付出,是润物无声的关怀,是日积月累的温暖。
那个被我偷偷打开的抽屉,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无私的爱,也照出了我多年的狭隘和自私。它击碎了我心中那堵坚冰,也让我终于看清了家的模样。
我拿出手机,给周强发了一条信息:“哥,谢谢你和妈为我爸做的一切。以后,我来照顾你们。”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强的回复,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我们是一家人。”
看着这几个字,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泪水是甜的。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有了需要我去爱、去守护的亲人。这条回家的路,我走了二十年,幸好,终点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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