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身侧传来一阵均匀而陌生的呼吸声,像一台老旧的风扇,在静谧的空气里固执地嗡嗡作响。我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感觉每一寸肌肉都因为过度紧张而叫嚣着酸痛。我有多久没在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中醒来了?三年,还是五年?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转了转眼珠,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身旁那张熟悉的睡脸。是陈默,我的丈夫。他眉头微蹙,嘴唇紧抿,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几道细密的纹路。我们是法律意义上最亲密的人,却在此刻,像两个偶然拼床的陌生旅人。
昨晚,我们再一次同床了。而这一夜,我们几乎没怎么睡,净瞎忙活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同床”事件,源于他次卧那台老旧空调的彻底罢工。这个城市正经历着十年一遇的酷暑,没有空调的夜晚,无异于一场酷刑。当他抱着枕头,穿着睡衣,一脸尴尬地站在我主卧门口时,我大脑宕机了足足有十秒。
“我那屋空调坏了,维修师傅明天才能来。”他言简意赅,像是在汇报一个与他无关的技术故障。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侧身让他进来。整个过程,我们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默契得像两个合作多年的同事,正在处理一项突发状况。他很自然地走向床的左侧,那是他曾经的位置。我则留在右侧,守着我的领地。一张两米宽的大床,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楚河汉界,清晰,且不容侵犯。
躺下后,真正的忙活才刚刚开始。
首先是温度。我畏寒,习惯把空调调到二十七度。而他,一个行走的火炉,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遥控器,把温度降到了二十三度。冷风呼地一下吹过来,我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立正。
“太冷了。”我小声抗议。
“热得睡不着。”他回得理直气壮。
一场关于空调温度的无声拉锯战就此展开。他睡着了,我就悄悄把温度调高。我刚睡着,他就被热醒,再把温度调低。一个晚上,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温度监测员,在睡与醒的边缘,与那个遥控器斗智斗勇。
然后是光线。我睡觉需要绝对的黑暗,一丝光亮都会让我神经紧绷。而陈默,这个自从我们分房后就沉迷于财经新闻的男人,习惯在睡前用手机看很久的盘面分析。那块亮得刺眼的屏幕,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个鬼火。
我忍了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别看了?”
他把手机屏幕按灭,房间陷入黑暗。可不到五分钟,他又悄悄摸出手机,把亮度调到最低,躲在被子里看。那团微弱的光,在被子的边缘明明灭灭,更像是在对我进行一种无声的挑衅。我气得想把他的手机扔出窗外,但终究只是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
最大的折磨,还是他的鼾声。我这才惊觉,原来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打鼾。那声音不高不低,却极有穿透力,一阵一阵,像魔音贯耳,精准地敲打在我每一根即将放松的神经上。我捂住耳朵,把头埋进枕头,用被子蒙住自己,都无济于事。
我终于明白,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张床的距离。是五年里,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是早已被时间和空间改变了的彼此。我们就像两棵被移植到同一个花盆里的植物,根系早已习惯了各自的土壤,如今硬要挤在一起,每一根毛细根都在表达着抗议和不适。
这大半宿的“瞎忙活”,像一场荒诞的默剧,把我们婚姻的真相血淋淋地扒开,晾在我面前。
我和陈默是大学同学,从校园到婚纱,曾经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我们都是学理科的,习惯用逻辑和理性去分析解决问题。恋爱时,这种特质让我们沟通高效,几乎从不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我们觉得,婚姻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继续我们高效的伙伴关系。
可我们都错了。婚姻里最难解的,从来不是逻辑题,而是那些毫无道理可讲的情绪。
分房睡的导火索,是一件现在想来小到可笑的事。那时我们的儿子刚上小学,我为了让他养成独立睡觉的习惯,费尽心机。而陈默,总是在儿子半夜哭着跑来我们房间时,心软地把他抱上床。
为此,我们爆发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我指责他破坏规则,溺爱孩子。他反驳我冷酷无情,不懂变通。我们都试图用一堆教育理论去说服对方,证明自己是对的。
那天晚上,我们背对背躺着,空气冷得像冰。他说:“你的教育方式我无法认同,但我也说服不了你。为了避免更大的冲突,影响孩子,我觉得我们暂时分开冷静一下比较好。”
我记得我当时冷笑了一声,回他:“好,这很理性,很符合你的风格。”
于是,他抱起枕头,搬去了次卧。我以为这只是一场短暂的冷战,就像我们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难题,冷静分析后总能找到最优解。可我没想到,这一“冷静”,就是五年。
刚开始,我甚至觉得松了口气。不用再迁就他的晚睡,不用再忍受他偶尔的鼾声,我拥有了一整张床的自由。我们白天依旧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是分工明确的父母。我们一起参加儿子的家长会,一起带他去游乐园,在亲戚朋友面前,我们依然是那对逻辑清晰、生活体面的模范夫妻。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扇紧闭的次卧房门,像一道铜墙铁壁,把我们的婚姻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单元。我们不再有睡前的闲聊,不再有清晨的拥抱,不再有深夜里下意识的触碰。我们之间的话题,除了孩子,就只剩下“今天该交水电费了”或者“周末去哪家超市采购”。
我们用一种成年人最擅长的、不动声色的方式,将彼此流放。
时间久了,我甚至习惯了这种“室友”般的关系。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争吵,没有冲突,生活像一潭平静的死水,虽然无趣,但也安稳。
直到昨晚。
当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差异,以一种如此密集且具象的方式向我袭来时,我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我发现,我对我丈夫的了解,还停留在他五年之前的版本。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打鼾,不知道他迷上了看财经新闻,不知道他睡觉时需要那么低的温度。
同样的,他也不知道,我这几年肠胃变差,睡前必须喝一杯温水。他不知道我换了新的枕头,因为我的颈椎开始抗议。他不知道我会在深夜里惊醒,然后花很长时间才能重新入睡。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是隔着两个时空。
后半夜,我彻底放弃了入睡的打算。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描摹他的轮廓。鼾声不知何时停了,他的呼吸变得轻柔。我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去摸摸他的脸,就像我们热恋时那样。
可我的手抬到一半,又僵在了半空中。我害怕,我怕我的触碰会惊醒他,打破这脆弱的平静。更怕他醒来后,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问我:“你干什么?”
就在我进退两难时,他忽然翻了个身,面对着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
“你也睡不着?”他问,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声。
一阵长久的沉默。我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一下,又一下,笨拙而慌乱。
“我吵到你了?”他先开了口,“是不是我打呼了?”
我有些意外,他竟然知道自己打呼。我点点头,又觉得他可能看不见,便说:“有一点。”
“抱歉。”他说,“最近公司压力大,可能是太累了。”
又是沉默。我们就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相亲对象,努力寻找着安全的话题,却又害怕说错任何一句话。
“你的手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光太亮了。”
“哦,我在看美股。”他解释道,“最近行情波动大,不盯着不放心。我忘了你不喜欢光。”
一句“我忘了”,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在我心上。不疼,却很酸楚。是啊,他忘了,我也快忘了。我们都快忘了,曾经的我们,是如何亲密无间地分享同一片黑暗的。
“你……”他似乎也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什么?”我鼓励他。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脆弱。“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张床,好像变大了,也变硬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
是啊,床还是那张床,是我们结婚时一起去挑的。可为什么,它变得如此空旷,如此冰冷?因为它承载的,不再是两个相拥取暖的灵魂,而是两个小心翼翼、互相试探的陌生人。
“陈默,”我鼓起勇气,叫了他的名字,“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问出这句话,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五年来,我们都在心照不宣地回避这个问题。我们用“冷静”、“理性”、“避免冲突”这些漂亮的词汇,为我们情感的疏离打上了一块遮羞布。我们假装一切都很好,假装我们只是选择了一种更“现代”的婚姻模式。
今天,我不想再装了。
黑暗中,我感觉到他朝我这边挪动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
“我以为,你喜欢这样。”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争吵,各自安好。我以为,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相处方式。”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我只是……习惯了。”
是啊,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睡,习惯了没有沟通,习惯了像室友一样客客气气。人类的适应能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把不正常当成正常,把冷漠当成平静。
“那天,我不该搬出去的。”他忽然说,“为孩子的事,我们应该多沟通,而不是……逃避。”
逃避。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一直以来固守的逻辑堡垒。原来,我们不是在解决问题,我们只是在逃避问题。我们害怕争吵,害怕冲突,害怕那些无法用公式和逻辑去衡量的 messy的情感。于是,我们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懒惰的方式——物理隔离。
我们以为隔离了身体,就能隔离矛盾。却不知道,被隔离的,还有本应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流动、碰撞、融合的感情。
“我也有错。”我说,声音有些哽咽,“我太固执了,总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我们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他苦笑了一下,“结果,我们都错了。”
那一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不再那么冰冷。我们之间那条无形的“楚河汉界”,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我感觉到他的手,在被子里摸索着,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回握住了他。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握着手,听着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不再是吵闹的鼾声,我的心跳也不再是慌乱的鼓点。它们仿佛找到了同一个频率,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和谐地共振着。
我不知道这一夜,算不算一个转机。我也不知道,明天早上醒来,我们是否又能坦然地面对彼此。那五年的隔阂,那些已经深入骨髓的陌生习惯,不是一夜的同床和几句交心的话就能轻易抹平的。
但至少,我们开始“忙活”了。虽然这忙活的过程,充满了笨拙、尴尬和不适,像两个生疏的舞伴,踩着混乱的舞步,不断地踩到对方的脚。
可跳错了,总比永远不开始要好。
天光大亮的时候,陈默的手机闹钟响了。他迅速地按掉,然后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准备去上班。我也起床,走进厨房,给他做了一份他很多年前最喜欢吃的煎蛋三明治。
他走出卫生间,看到餐桌上的三明治,愣了一下。
“我随便在外面买点就行。”他说。
“尝尝吧,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我故作轻松地说。
他坐下来,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大口。他吃得很慢,我看到他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味道没变。”他说。
我也笑了。或许,有些东西,即便被时间和距离蒙上了灰尘,但只要用心去擦拭,还是能找回最初的样子的。
他出门前,站在玄关换鞋。我走过去,帮他理了理有些歪的领带。他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
“那个……我今晚,还睡主卧吗?”他看着我,有些不确定地问。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疲惫,有试探,还有一丝我久违了的,名为“期待”的光。
我想了想,笑着说:“看空调维修师傅的本事了。你要是还想来,记得把手机调成静音,还有,空调不许低于二十六度。”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迟来的花。
“好。”他说。
门关上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很暖。我走到床边,看着那张被我们两个人睡得有些凌乱的床,忽然觉得,它好像也没那么大了。
昨晚我们瞎忙活了大半宿,折腾得筋疲力尽。但或许,婚姻里,最怕的不是折腾,而是连折腾都懒得折腾的彻底平静。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心甘情愿的“瞎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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