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 年的夏天,生产队的日子过得慢,傍晚的风裹着麦秸秆的香气,吹遍整个村子。对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来说,最盼的就是大队部晒谷场放露天电影 —— 一张白幕布,两个大喇叭,能让整个村子热闹到后半夜。
那天放的是《地道战》,银幕上高家庄民兵用地道揍鬼子,炮声透过喇叭震得人心里发颤。我攥着刚从家里揣来的炒瓜子,正看得热血沸腾,胳膊肘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
扭头的瞬间,月光刚好落在刘小芳脸上。她比我小一岁,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眼睛亮得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跟我来。” 她声音压得低,指尖还带着点凉,没等我反应,就拉着我的手猫腰溜出人群。
晒谷场后面是片高粱地,一人多高的秆子密密麻麻,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藏着无数双耳朵。她拉着我跑,辫子扫过我的手背,带着淡淡的胰子香。直到钻进高粱地深处,她才停下,背靠着秆子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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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咋了?” 我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心里突然发紧。我和她从小一起摸鱼、割草,我早偷偷把她放在心上,可她性子文静,平时连话都少跟我说几句。
她没应声,只是低着头绞衣角,肩膀轻轻发抖。“建国哥… 我…”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僵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温热的泪水很快浸湿了我的确良衬衫。“谁欺负你了?跟我说!” 我急得声音发颤,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三天后,我要嫁人了。”
“啥?” 我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人用闷棍敲了一下,“嫁给谁?你咋没跟我说过?”
“邻村的王强,” 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爹娘定的亲,彩礼都收了。他家条件好,爹娘说我嫁过去不受苦。”
王强我知道,复员军人,在镇上拖拉机站当司机,是村里长辈眼里 “有出息” 的人。可我记得上个月,几个姑娘在河边洗衣,小芳还说过王强说话粗,不是她喜欢的样子。
“你不愿意咋不跟叔叔阿姨说?” 我抓住她的肩膀,指节都在用力。
“说了没用,” 她摇头,眼泪又掉下来,“我爹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是不答应,他就没我这个女儿。”
那个年代,儿女的婚事哪由得自己。我看着她眼里的绝望,心里又疼又气 —— 疼她的无助,气自己没本事。“小芳,要不… 我们私奔吧?” 话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私奔,在村里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大事。
她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暗下去:“不行,建国哥。我们走了,我爹娘在村里还怎么做人?而且没有介绍信、粮票,我们走哪儿都活不下去。”
她说的是实话。那个年代,没有户口和单位证明,连火车都坐不了。我攥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我的心一点点沉进冰窖。
“建国哥,我心里有你。” 她突然抬头,眼泪挂在睫毛上,“从去年你帮我背麦子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原来我不是单相思,可这份喜欢,来得太晚,也太没用。“我也喜欢你,小芳。” 我握紧她的手,声音发哑。
月光透过高粱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她踮起脚尖,冰凉的嘴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带着泪水的咸涩。“建国哥,记住我,也忘了我。” 她说完,转身就跑,红色的衣角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脸上还留着她的温度,耳边只剩高粱叶的沙沙声。晒谷场方向,《地道战》还在放,炮声依旧热闹,可我的世界,突然静得可怕。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丢了魂。干活时镰刀割破了手,吃饭时筷子掉在地上,娘问我咋了,我只说没事。我不敢去找她,怕给她添麻烦,只能远远看着她家的院门,偶尔见她出来倒水,人瘦了一圈,眼睛始终红红的。
出嫁那天,邻村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进了村。唢呐声、鞭炮声、人们的笑声混在一起,刺得我耳朵疼。我躲在屋里,用被子蒙着头,可还是能听见她被搀扶着上自行车的动静。我想象着她穿着红嫁衣,盖着红盖头,一定在偷偷哭。
中午娘端来面条,我没胃口。“傻孩子,这都是命。” 娘坐在床边叹气,“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会遇上好姑娘的。”
后来我真的娶了媳妇,桂香是邻村的,老实本分,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平淡,可我总在某个瞬间想起小芳 —— 比如看见扎辫子的姑娘,闻到胰子香,或者听见《地道战》的旋律。
1985 年秋天,我调去县里农机站当技术员,去邻村修拖拉机时,路过王强家。院门开着,一个女人在喂鸡,背影看着眼熟。她转过身,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们都愣住了。
是小芳。她的辫子盘了起来,眼角有了细纹,可眼睛还是亮的。“建国哥?” 她声音有些不确定。
我们站在院子里,看着墙上贴的胖娃娃年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孩子、聊村里的变化,谁也没提那年夏夜的高粱地。临走时,她送我到门口:“谢谢你当年没带我私奔,要是真走了,说不定日子更苦。”
我点点头,没回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如今我已年过花甲,孙子都上了小学。偶尔夏夜乘凉,我还会跟孙子讲起当年的露天电影,讲起《地道战》,却从没提过高粱地里的眼泪和那个冰凉的吻。
只是某个深夜,我会想起 1976 年的夏天,想起那个拉着我跑的姑娘,想起她说 “三天后我要嫁人了”。那是我青春里最痛的一道疤,也是最干净的一段念想 —— 它藏在高粱地里,藏在月光下,藏在我心里,一辈子都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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