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立业,今年六十八。
老伴走了三年,房子就跟我的人一样,一天天旧下去,没了生气。
儿子张伟在省城,有家有业,忙。除了逢年过节,还有我催着要看孙子的时候,他那辆黑色的车很少会开进我们这个老小区。
日子像杯温吞水,喝着没味,但也死不了人。
直到方惠的出现。
她是老邻居李嫂介绍的,比我小六岁,也是一个人过。我们见了一面,没说太多虚的,开门见山,搭伙过日子。
我出房子,包水电和伙食费,每个月再给她两千块钱零花。她负责一日三餐,收拾屋子,陪我说说话。
我们都清楚,这年纪了,不是找爱情,是找个伴儿,相互取暖,对抗孤独。
我们甚至还找李嫂当见证,写了张协议,清清楚楚,不涉及财产,不住一个屋,纯粹是雇佣加陪伴的关系。
儿子张伟在电话里知道后,沉默了半天,最后只说了句:“爸,你自己当心点,别被人骗了。”
我嘴上说着“知道了”,心里却有点凉。
他担心的,从来不是我过得好不好,而是家里的这套老房子。
方惠搬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她东西不多,一个箱子,两个包。人很利索,一来就把朝南那间次卧收拾得干干净净。
晚饭是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热气腾腾。我很久没吃过这么舒心的饭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这空了三年的屋子,好像终于又有了点人味儿。
我正迷迷糊糊要睡着,我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是方惠。
我有点蒙,披上衣服问:“怎么了?”
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但眼神很坚定:“老张,我能进去说句话吗?”
我让她进了屋。
她没坐,就站在我床边,目光落在我搭在被子外面的腿上。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动作。
她弯下腰,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
我“噌”地一下就想坐起来,脸涨得通红,这算怎么回事?
“你干什么!”我声音都变了。
方惠却没看我,她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我的左脚小腿。
“你这腿,多久了?”她问,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那块硬币大小的烂疮。其实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不疼,就是有点痒,有时候会流点水。我一个大男人,又是长在腿上,自己抹了点药膏,也就没当回事。
“老毛病了,没事。”我含糊着,想把被子拉回来。
她却按住了我的手。
“什么老毛病?你这颜色都不对了,发黑了!周围还肿着。”她抬起头,直视着我,“你是不是有糖尿病?”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有血糖高的毛病,好几年了,但自己一直没太在意,药也是想起来就吃一颗。
“你……你怎么知道?”
“我男人当年就是这个病走的,他晚期的时候,脚上也是这样,先是破个口子,然后就烂,最后……”她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沉痛让我心里发毛。
她站直了身子,语气斩钉截铁。
“不行,现在就得去医院,马上!”
我彻底愣住了。
这是我们搭伙的第一晚。
我以为我们会客客气气,甚至有点尴尬地开启这段“合作关系”。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掀开我的被子,然后因为我腿上的一块烂疮,非要在半夜三更拉我去医院。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被冒犯的羞恼,有被看穿病情的惊慌,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暖意。
这三年,儿子张伟每次回来,都是来去匆匆。
他会给我塞钱,会给我买一堆保健品,嘱咐我按时吃药,却从没弯下腰,看过我腿上的这块烂疮。
或许他看见过,但只当是我不小心磕的。
他不会像方惠这样,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紧张,死死地盯着它,好像那不是一块疮,而是我命里的一个窟窿。
“大半夜的,去什么医院。”我嘴上还在犟。
“去急诊!这种事不能拖!”方惠不由分说,转身就去给我拿外套,“快点,穿衣服,我帮你叫车!”
看着她不容商量的背影,我那点反抗的心思,不知怎么就熄了火。
我默默地穿上衣服,心里乱糟糟的。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不只是医院的诊断,还有一场即将到来的家庭风暴。
去医院的路上,方惠一言不发,但眉头一直紧锁着。
我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心里第一次有了点恐惧。
到了医院,挂了急诊。
值班的年轻医生看了我的腿,又听方惠说了我有糖尿病史,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他用镊子轻轻碰了碰我伤口周围的皮肤,问:“这里有感觉吗?”
我摇摇头。
“这里呢?”
我又摇摇头。
医生放下镊子,抬头看着我,叹了口气:“老师傅,您这心也太大了。”
“这是典型的糖尿病足,已经出现变了,所以你才不觉得疼。”
“幸亏送来得还算及时,要是再拖下去,整个脚都要保不住,得截肢!”
“截肢”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从没想过,腿上一个小小的伤口,会和截肢联系在一起。
方惠在一旁追着问:“医生,那现在怎么办?严重吗?还能治好吗?”
“得马上住院,清创、控制感染、控制血糖,一步都不能耽误。”医生开了住院单,“赶紧去办手续吧。”
拿着那张薄薄的单子,我的手一直在抖。
是方惠,一把拿了过去,又从我口袋里摸出医保卡和身份证。
“你在这儿坐着,别动,我去办。”她语气沉稳,好像刚才那个紧张的人不是她。
我看着她跑前跑后的背影,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可靠。
那一晚,我住了院。
方"惠一直忙到天快亮才在陪护椅上眯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我得给儿子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张伟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糊:“喂,爸,这么早什么事啊?”
“小伟,我……我住院了。”
电话那头立刻清醒了:“住院了?怎么回事?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一连串的问题,透着焦急。我心里刚升起一丝暖意,可他接下来的话,又让我的心沉了下去。
“谁送你去的?你自己能行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是……是方惠送我来的。”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方惠?”张伟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审视和怀疑,“她怎么会在我们家?爸,你是不是让她住进去了?”
“是,我们是搭伙过日子,昨天刚……”
“胡闹!”我的话被他粗暴地打断,“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跟你说什么了?让你防着点,防着点!你倒好,直接引狼入室!她是不是图你什么?她怎么就那么好心,半夜三更送你去医院?这里面肯定有鬼!”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
我握着电话,气得手都发抖。
“你混账!”我吼了回去,“她不送我来,我就要截肢了!你知不知道!医生说我是糖尿病足!你这个当儿子的,你关心过我吗?你看过我腿上的伤吗?”
“我……”张伟被我吼得一时语塞。
“你除了给我打钱,你还做过什么?我一个人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冷锅冷灶,你问过一句吗?现在有人照顾我了,救了我一条腿,你倒开始怀疑人家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邻床的病友都朝我看来。
方惠提着早饭推门进来,看到我激动的样子,赶紧放下东西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
“老张,别激动,身体要紧。”
电话那头的张伟显然也听到了方"惠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淬了冰。
“爸,你等着,我下午就回去!”
说完,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拿着断了线的手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方惠把小米粥递到我面前,轻声说:“先吃点东西吧,别气了,跟自己孩子,犯不着。”
我看着她,她眼里有担忧,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好像被我儿子那样误解,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我喝着粥,嘴里是暖的,心里却是凉的。
我知道,张伟下午回来,绝对不是探病那么简单。
一场战争,就要来了。
下午三点,张伟果然来了。
不是一个人,他还带了他的媳妇,我的儿媳,刘燕。
两人一进病房,脸上就挂着一层霜。
张伟手里提着个果篮,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闷响。刘燕则抱着胳膊,用挑剔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正在给我削苹果的方惠。
“爸,感觉怎么样了?”张伟开口,语气生硬,像是在完成任务。
“死不了。”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张伟的脸拉得更长了,他没接我的话,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方惠。
“这位……是方阿姨吧?”他皮笑肉不笑地问。
方惠站起身,有些局促,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是,我是方惠。”
“我听我爸说,是您送他来医院的,真是辛苦您了。”张伟嘴上说着感谢,眼神里却全是戒备,“不过,我爸这住院费,还有之后的医药费,就不劳您费心了,我们自己会处理。”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在划清界限。
方惠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淡淡地说:“张伟你误会了,我没垫钱,昨天办住院手续,用的是老张自己的医保卡和工资卡。”
她顿了顿,补充道:“密码,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张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在他看来,我把银行卡密码告诉一个刚认识一天的女人,这简直是疯了。
“爸!”他转向我,压低了声音,但怒气已经藏不住了,“你怎么能把密码告诉外人?你……”
“她不是外人!”我打断他,“她现在是照顾我的人!我住院了,她不拿着卡怎么给我买东西,缴费用?”
“那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啊!我给你转账!”张伟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给你打电话?”我冷笑一声,“等你从省城赶回来,我的腿早烂没了!小伟,你摸着良心说,我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来得及吗?”
张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旁边的刘燕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但话里带刺。
“爸,您别生气。张伟也是担心您。您想啊,现在社会多复杂,骗子也多,尤其就喜欢骗你们这种独居老人。这位方阿姨,我们也不是不相信您,就是……您跟我爸这才认识几天啊?就住到家里去了,还管上了钱。这……这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她看着方惠,嘴角挂着一丝假笑:“阿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方惠的脸白了白,她握着水果刀的手紧了紧,但终究没说什么。
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最看重的就是一张脸皮。刘燕的话,句句都在戳她的脊梁骨。
我心里的火“腾”地就冒了起来。
“你们俩是来看我的,还是来审案子的?”
我指着张伟,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张伟。方惠是我请来照顾我的,我们签了协议,白纸黑字!她不是骗子!”
我又转向刘燕:“什么叫传出去不好听?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请个人照顾我,犯法了吗?还是丢了你们的人了?你们俩,要是真心来看我,就坐下好好说几句话。要是来找茬的,现在就给我滚!”
我这一通吼,把病房里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张伟和刘燕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刘燕大概是没受过这种气,眼圈都红了。
张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说:“爸,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想,您这住院了,家里没人不行。我们商量了一下,我跟单位请几天假,刘燕也把工作放一放,我们俩回来照顾您。至于这位方阿姨……我看就没必要再麻烦人家了。”
他看向方惠,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方阿姨,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就不劳您一个外人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把家里的钥匙交一下?”
这是要直接把方惠赶走了。
方惠的脸色彻底白了。她低着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受委屈的样子,再看看儿子儿媳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只觉得一股血直冲脑门。
家?
你们还知道这是家?
我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你们嘴里的家在哪里?
我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你们嘴里的家又在哪里?
现在,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出现了,你们倒跳出来,口口声声说这是“自己家的事”了?
好啊。
真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媳。
“滚!”
我抓起床头柜上的苹果,用尽全身力气,朝张伟砸了过去。
苹果砸在他胸口,又弹到地上,滚了很远。
张伟和刘燕都惊呆了。
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和的我,会做出这么激烈的举动。
“我让你们滚!听见没有!”我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现在!马上!”
我的胸膛像是要炸开,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
“爸!您这是干什么!”张伟又惊又怒。
“我干什么?”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却带着泪,“我干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我撑着床坐起来,死死地盯着他们,积压了三年的孤独、委屈和失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张伟,我问你,你妈走了这三年,你回来过几次?除了过年,你待足过二十四小时吗?”
“你每次回来,除了给我钱,跟我说过几句贴心话?你问过我一个人吃饭香不香?问过我晚上睡觉踏实不踏实吗?”
“刘燕,我再问你!你嫁到我们张家,你叫过我几声爸?你给我洗过一次衣服,做过一顿饭吗?你们俩,除了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定期‘投喂’的责任,还当我是个人吗?”
我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嘶哑。
病房里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
方惠站在一旁,眼圈红了,想上前来劝,又不敢。
张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燕的脸色更是难看,她大概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我训斥,丢尽了脸面。
我喘着粗气,指着方惠,对他们说:“你们看不起她,觉得她是外人,是来图我们家东西的骗子。可就是这个‘外人’,她跟我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知道我腿上有伤,就知道我血糖高,就知道半夜拉我来医院!”
“就是这个‘外人’,她知道给我做降糖的饭菜,知道扶我去厕所,知道在我疼的时候,给我递一杯热水!”
“而你们呢?你们是我的亲儿子,亲儿媳!你们知道什么?你们只知道这套房子什么时候能过户!只知道我这点退休金别被外人骗了去!”
“你们关心的,从来就不是我这个人活得好不好,而是我的东西还在不在!”
我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
是啊,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伟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他怕。
他怕方惠哄骗我,把房子和存款都弄走。
他怕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会出什么岔子。
他的孝顺,说到底,都是建立在不触动他利益的前提下的。
一旦他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威胁,那层温情脉脉的皮,立刻就被撕了下来,露出的,是赤裸裸的自私和算计。
“你们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
“你们懒,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照顾我,却又见不得别人对我好!”
“你们懒,懒得付出真心,懒得承担责任,所以你们就用最恶毒的心思,去揣测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我一句一句地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挖出来的。
张伟被我说得节节败退,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煞白。
刘燕终于忍不住了,尖声叫道:“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我们工作不忙吗?我们不要养家糊口吗?我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啊!”
“难处?”我冷笑,“你们的难处,就是把亲爹扔在一边不管不顾的理由吗?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划清界限?”
“我告诉你们,只要我活一天,这个家,就还是我说了算!”
我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老张!”方惠惊叫一声,冲过来扶住了我。
“快叫医生!快!”她冲着已经吓傻的张伟和刘燕吼道。
病房里顿时乱成一团。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给我测血压,上监护仪。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方惠那双温暖而有力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而我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我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这场仗,还没打完。
那场大闹之后,医生给我打了镇静剂。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
方惠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握着我的手。
张伟和刘燕已经不见了。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我轻轻地抽出手,方惠立刻就醒了。
“老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她揉着眼睛,声音里满是关切。
“好多了。”我看着她憔ANA的脸,心里涌上一股愧疚,“对不住了,方惠,让你受委屈了。”
方惠摇摇头,勉强笑了笑:“说的什么话。你快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难受。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好过。任谁被指着鼻子骂是骗子,心里都不会舒服。
她不说,是她的善良和体谅。
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件事,如果不解决清楚,以后我和她,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张伟和刘燕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俩的态度软化了不少,大概是昨天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刘燕还主动给方惠倒了杯水,叫了声“方阿姨”。
我知道,这是缓兵之计。
他们没走,就说明他们还没死心。
我没等他们开口,先说话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了昨天的激动和愤怒。
“张伟,刘燕,你们都坐下,我们谈谈。”
两人对视一眼,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方惠识趣地想出去,被我叫住了。
“方惠,你也坐下。这件事,跟你有关,你得在场。”
方惠犹豫了一下,在离我最远的凳子上坐下了。
我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无非就是怕我老糊涂了,被方惠骗了,最后房子和钱都没了,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的话很直接,说得张伟和刘燕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爸,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张伟试图辩解。
我摆了摆手,打断他。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
“第一,关于方惠。我跟她,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我们是正儿八经签了协议的。”
我让方惠回家,把我们之前签的那份《搭伙养老协议》拿了过来。
我当着他们俩的面,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甲方张立业,乙方方惠。双方自愿达成搭伙陪伴协议。甲方为乙方提供住所及日常生活开销,并每月支付乙方劳务费两千元。乙方负责甲方的一日三餐及家务。本协议不涉及双方婚嫁,不牵扯任何财产继承、赠与问题。任何一方不满意,可提前一个月通知对方,解除协议。”
念完,我把那张纸递给张伟。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李嫂是见证人。这具备法律效力。方惠不是来图我的房子,她是来工作的,我给她发工资,我们是平等的雇佣关系,外加邻里互助。你们明白了吗?”
张伟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脸色变幻不定。
他大概没想到,我还留了这么一手。
我继续说:“第二,关于我自己。我还没老到动不了,脑子也还清楚。我自己的钱,我自己的房子,我有绝对的处置权。你们是我的儿子儿媳,将来这些东西是你们的,没错。但前提是,我死了以后。”
“我现在还活着。我需要的是什么,你们考虑过吗?我需要的是一个热乎的饭菜,一个干净的屋子,一个能陪我说说话的人。这些,你们给不了我。”
“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有你们的难处,我不怪你们。但你们不能因为自己做不到,就阻止我找人来照顾我自己。这不叫孝顺,这叫自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看着张伟,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从今天起,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方惠,我会继续请她照顾我。你们如果真心当我是你们的爸,就尊重我的决定。以后常回家看看,我欢迎。但如果你们是回来找茬,给我和方惠气受的,那这个门,你们就别进了。”
“我的退休金,足够支付我的所有开销,包括请方惠的工资和我的医药费,不需要你们负担。你们只要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至于这套房子……”我顿了顿,抛出了我的“杀手锏”。
“你们要是再这么闹下去,让我寒了心。我就立个遗嘱,把这房子捐了。我宁可捐给国家,也不会留给你们这样只认房子不认爹的不孝子!”
最后这句话,我说得斩钉截铁。
张伟和刘燕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们知道,以我的脾气,这话绝对不是吓唬他们。
张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冰冷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刘燕在一旁,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知道,我的话起作用了。
对付他们这种人,讲感情是没用的,只有触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才会害怕,才会退缩。
这很可悲,但这是现实。
“我的话说完了。”我靠回到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你们走吧,我想休息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了椅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是他们俩离去的脚步声。
直到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我才睁开眼。
方惠还坐在那里,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感动,有心疼,还有一丝不安。
“老张,你这么说……会不会让他们更恨我了?”她小声问。
我摇了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
是她救了我的腿,现在,轮到我来保护她了。
这场对峙,看似是我赢了。
张伟和刘燕被我的理性和强硬暂时逼退了。
但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我心里清楚,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他们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
而我不知道,一场更大的、更阴险的风暴,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酝酿。
张伟和刘燕果然消停了几天。
他们每天会来医院一趟,但话不多,放下东西就走,也不再当着我的面给方惠脸色看。
我的腿在医院的治疗下,也一天天好转。
伤口清创后,开始长出新的肉芽,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过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那几天,是我这三年来最舒心的日子。
方惠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日三餐,她都回家做好,用保温桶带过来。不重样,又符合糖尿病人的饮食标准。
病房里的病友都羡慕我,说我儿子儿媳孝顺,还请了这么好的护工。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我和方惠之间,也越来越有默契。
我们聊天,聊过去的事,聊各自的子女。我发现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丈夫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大女儿,吃了不少苦。
她女儿也嫁到了外地,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说起女儿,她脸上是骄傲,但眼神里总藏着一丝和我一样的落寞。
我们是同一种人,被时代和家庭推着往前走,最后都成了孤岛。
出院那天,是方惠帮我办的手续,收拾的东西。
张伟和刘燕没来,只打了个电话,说单位有急事。
我也不指望他们。
回到家,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花也浇了水。
方惠给我换了干净的床单,扶我躺下,又去厨房忙活,给我炖汤。
我躺在熟悉的床上,闻着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味,听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心里无比踏实。
这才是家的感觉。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而安稳地过下去。
我和方惠,就像两只在冬天里相互依偎的刺猬,虽然不能亲密无间,但至少能用对方的体温,驱散一些寒冷。
然而,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张伟的“孝心”,也低估了人性的复杂。
那天晚上,我吃完饭,正在客厅看电视。
方惠在厨房洗碗。
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女儿打来的视频电话。
方惠很高兴地接了,和女儿聊着家常。
“妈,你最近怎么样啊?”
“挺好的,你放心吧。我找了个活儿,照顾一个张大叔,人挺好的。”
“哦?什么样的活儿啊?靠谱吗?”
“靠谱,就是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张大叔人很和善,待我跟自己家人一样。”方惠说着,还朝我笑了笑。
我隔着厨房的门,也能感受到她的开心。
可是,电话那头,她女儿的声音却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妈,你说的那个张大叔,他儿子是不是叫张伟?”
方惠愣了一下:“对啊,是叫张伟,在省城工作。你怎么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她女儿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说:“妈,你被人骗了!你赶紧从他家搬出来!”
方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说什么呢?小霞,别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她女儿的声音急切起来,“那个张伟,今天来找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关掉电视,站起身,走到了厨房门口。
方惠已经顾不上我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电话上。
“他找你干什么?”
“他……他给了我两万块钱!”
“什么?”方惠的声音都变了调。
“他说,是感谢你照顾他爸的。但是,他又说……他又说他爸那个人,老糊涂了,特别好骗,尤其是对女的。之前就找过好几个保姆,都被骗了钱。他还说,他爸的房子快要拆迁了,能赔一大笔钱,他怕你也是冲着这个去的。”
“他还说,让我劝劝你,拿了这两万块钱,就赶紧走人。不然的话,到时候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说他已经找好了律师,要是你不走,他就告你诈骗!”
方惠女儿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方惠心上,也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都冷了。
好啊。
好一个张伟!
好一个我的亲生儿子!
明着斗不过我,就开始玩阴的了。
他不敢直接来逼我,就跑去威胁方惠的女儿!
他用钱来羞辱方惠,用律师来恐吓她,用“诈骗”这么恶毒的词语,来玷污一个善良女人的清白!
这是要把方惠往死路上逼啊!
我看到方惠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变得惨白如纸。
她握着手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他胡说!我没有!”她对着电话,声音都在发颤,“小霞,你别信他的!妈不是那样的人!”
“妈,我相信你!可是……可是张伟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咱们惹不起啊!妈,听我的,咱不干了行不行?为了那两千块钱,犯不着跟人家撕破脸啊!他家有钱有势的,我们斗不过的!”她女儿在电话那头都快急哭了。
“我……”方惠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她能说什么呢?
跟自己的女儿解释,自己不是骗子?
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羞辱。
她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清白,到老了,却被人这样诬陷。
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她那双布满沧桑的眼睛里,无声地滑落下来。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地走过去,从她颤抖的手里,拿过了手机。
电话那头,她女儿还在焦急地劝着。
我把手机放到耳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声音,说:
“让张伟,接电话。”
电话那头,方惠的女儿小霞显然被我吓了一跳。
“您……您是张大叔?”
“是我。”我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让张伟,接电话。”
小霞的声音带着哭腔:“张大叔,张伟他……他已经走了。”
“走了?”我冷笑一声,“好,他能跑到哪儿去。”
我对小霞说:“姑娘,你听着。第一,那两万块钱,你一分都不要动。明天,我会让张伟,亲自上门,给你赔礼道歉,再把钱拿回去。”
“第二,告诉你妈,天塌不下来。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是我张家的事。我张立业还没死,就容不得我儿子在外面这么欺负人。”
“第三,请你相信你妈妈,也请你相信我。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他张伟越是想把水搅浑,我就越要让他看看,什么是清者自清!”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还给方惠。
她还愣在那里,眼泪挂在脸上,像个无助的孩子。
“老张……”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从桌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别哭。”我说,“家,不是审案子的地方。但也不是任人泼脏水的地方。”
“这件事,你别管了。交给我。”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方惠能感觉到,这平静下面,压着的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擦着眼泪。
我转身,拿起我的手机,拨通了张伟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爸。”张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
“你在哪儿?”我问。
“我……我在回省城的路上呢。”
“回来。”
我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现在,立刻,给我掉头回来!”
“爸,怎么了?这么晚了……”
“我只说一遍,回来!”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爸,就给我滚回来。你要是觉得翅膀硬了,可以不认我了,那你就继续往前开。从此以后,我们父子,恩断义绝!”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因为他最在乎的房子,还在我名下。
我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方惠收拾完厨房,给我倒了杯热水,默默地坐在了对面的小板凳上,低着头,也不说话。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
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那声音,像是为我那可悲的父子亲情,在倒数计时。
两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是张伟。
他一个人回来的,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不安。
“爸。”他叫了我一声。
我没理他,只是指了指方惠。
“跪下。”我说。
张伟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爸,你说什么?”
“我让你,给方阿姨,跪下。道歉。”我看着他,眼神冰冷如铁。
张伟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那是羞辱和愤怒交织的颜色。
“爸!你让我给一个外人下跪?你疯了!”他叫了起来。
方惠也吓坏了,赶紧站起来摆手:“老张,别这样,使不得,使不得啊!”
“你给我坐下!”我冲方惠低吼了一句,她吓得又坐了回去。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张伟面前。
我们父子俩,身高差不多。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现在充满了算计和戒备。
“我没疯。”我说,“疯的是你。”
“你为了你那点龌龊心思,跑去威胁一个无辜女人的女儿,你用钱去侮辱一个靠自己双手挣钱养活自己的人,你用‘诈骗’这么恶毒的罪名去诋毁一个刚刚救了你亲爹一命的恩人!”
“张伟,我从小教你的是什么?是仁义礼智信!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觉得你读了大学,在城里安了家,就比我们这些土老头土老太高贵了?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用你的恶意去践踏别人的尊严了?”
“我告诉你,做人的底线,你今天踩了。我们张家的脸,你今天丢尽了!”
“所以,你必须跪下!给方阿姨道歉!为你的无知、你的恶毒、你的不孝,道歉!”
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客厅里,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张伟的自尊上。
他的身体在发抖,拳头握得死死的。
“我不跪!”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防止你被骗!”
“好一个为了这个家!”我气极反笑,“你就是这么保卫这个家的?靠伤害一个对这个家有恩的人?”
“她算什么恩人!她就是个保姆!”张伟也豁出去了,大声吼道。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响彻了整个房间。
我用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力气,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张伟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立刻就红肿了起来。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打我?”
“我打你,是让你清醒清醒!”我指着他的鼻子,浑身都在颤抖,“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方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是我张立业的座上宾!”
“你对她不敬,就是对我这个当爹的不敬!”
“这个家,只要我还当家一天,就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颠倒黑白!”
“我最后问你一遍,跪,还是不跪?”
张伟捂着脸,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恨意。
我知道,这一巴掌,彻底打碎了我们之间仅存的那点父子情分。
但他终究还是怕了。
他怕我真的会把房子捐了。
他咬着牙,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不是对着方惠,而是对着我。
“爸,我错了。”他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方惠已经吓得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
我赢了这场战争,却输掉了我的儿子。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明天一早,去给人家姑娘赔礼道歉,把钱拿回来。”
“然后,你回你的省城去吧。”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说完,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
门外,是方惠不知所措的劝慰声,和张伟压抑的、屈辱的呼吸声。
我捂住脸,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保住了一个外人的尊严,却彻底推开了我的亲生儿子。
这场搭伙养老,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让我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我不知道,未来的路,还会发生什么。
我只知道,从今晚开始,这个家,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夜,还很长。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听到了客厅的动静。
我没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大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
张伟走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方惠敲了敲我的门。
“老张,起来吃早饭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起了床,洗漱完,走到餐厅。
桌上摆着白粥、小菜和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方惠坐在我对面,欲言又止。
“他走了?”我问。
“嗯。”方惠点点头,“天不亮就走了。走之前,把客厅都打扫了一遍。”
我心里一动,但没说什么。
“老张,”方惠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了,“昨天……谢谢你。但是,为了我,让你跟你儿子闹成这样,我这心里……”
“跟你没关系。”我打断她,“就算没有你,我们父子俩,迟早也会因为别的事闹起来。有些东西,早就烂在根里了。”
我喝了一口粥,淡淡地说:“吃饭吧,吃完饭,你还得陪我去医院复查呢。”
我表现得很平静,是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昨晚的事。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白天,我们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可以不用再去了,自己在家按时换药就行。
下午,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
方惠很会过日子,买菜总能跟小贩砍下来几毛钱,然后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地冲我笑。
看着她充满活力的样子,我心里的阴霾也散去了一些。
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聊聊天。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张伟再也没有打过电话回来。
我也没有主动联系他。
我们父子俩,就像两只斗败了的公鸡,都在用沉默来舔舐自己的伤口,也在用沉默来惩罚对方。
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应该更圆滑一点?是不是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可一想到方惠当时那惨白无助的脸,我就觉得,我没错。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坚持。
如果连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都保护不了,那我这把年纪,也算是白活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到了该给方惠发“工资”的日子。
我取了两千块钱,用信封装好,递给她。
她却摆摆手,不肯收。
“老张,这个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我问,“这是我们说好的。”
“上个月,你又是住院,又是跟你儿子闹别扭,我其实也没怎么好好照顾你。”她低着头说,“而且……我觉得我拿这个钱,心里不踏实。好像……好像我真的是图你什么似的。”
我知道,张伟的话,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根刺。
“方惠。”我把信封硬塞到她手里,“你听我说。你照顾我,我付你报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拿着这个钱,心里才要踏实。因为这证明了,我们之间是清白的,是平等的。你不是依附于我,你是在靠自己的劳动换取报答。”
“你要是不收,那才真是说不清了。”
我的话,似乎说服了她。
她捏着那个信封,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收下了。
“那……下不为例。”她小声说。
我笑了。
就在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信任危机已经过去,生活可以一帆风顺的时候。
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个问题,不是来自张伟,而是来自方惠的女儿,小霞。
那天,小霞又给方惠打来了视频电话。
聊了几句家常后,小霞突然问:“妈,你跟那个张大叔,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啊。”方惠笑着说。
“妈,我问你个事,你可别生气。”小霞的表情,有些古怪,“那个张大叔……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房子的事?”
方惠的笑容,又一次僵住了。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提房子干什么?”方惠不解地问。
“哎呀,就是……”小霞似乎很难启齿,“我听我一个同学说,他们家那边,也有这种搭伙养老的。后来那个老头,就把房子过户给了那个老太太,结果老头的亲生儿子回来,闹得不可开交,还上了新闻呢!”
“小霞!”方惠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听别人瞎说什么!我跟张大叔不是那种关系!”
“妈,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怕你吃亏!”小霞急了,“你想啊,上次那个张伟,为了什么闹?不就是为了房子吗!现在他爸为了你,把他都赶出去了。这万一……万一将来张大叔头脑一热,真要把房子给你,你可千万不能要啊!”
“那不成了烫手的山芋了吗?他儿子能把你生吞活剥了!妈,咱们就是去照顾人,挣份工资,咱们可不沾惹这些事非!”
听着小霞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个姑娘,是真心为她妈妈好。
她是被张伟上次的行为吓怕了。
在她看来,我这套房子,已经不是一个住所,而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一个是非之地。
她怕她妈妈被卷进去,最后落得一身骂名,还惹上官司。
方惠被自己女儿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小霞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句句在理。
在所有外人看来,我为了方惠,跟儿子反目成仇。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
任谁都会觉得,我和方惠之间,不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
而这其中最大的嫌疑,自然就落在了这套房子上。
挂了电话,方惠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
她晚饭都没吃多少,就回自己房间了。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夜色,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我和方惠这种“搭伙”的关系,到底能走多远?
它就像一艘在暴风雨里航行的小船,看似暂时安全,但随时都可能被一个大浪打翻。
来自子女的压力,来自外界的流言蜚语,来自我们内心深处对财产和情感的纠结……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我们这脆弱的联盟,瞬间土崩瓦解。
我叹了口气,觉得无比疲惫。
我只是想找个人,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
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张立业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客气的男声。
“是我,你哪位?”
“您好,我是xx律师事务所的王律师。”
律师?
我心里一紧。
“我受您儿子张伟先生的委托,就您名下房产的继承权问题,想跟您约个时间,正式地谈一谈。”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而且,是以一种我最不愿意见到的方式。
张伟,他竟然请了律师。
他这是要干什么?
要跟我对簿公堂吗?
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跟我争这套房子的归属权吗?
我握着电话,气得浑身发抖。
我从没想过,我和我的亲生儿子之间,有一天,会需要通过律师来对话。
这已经不是寒心了。
这是绝望。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好啊。”我说,“那就谈谈吧。”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
窗外,夜色如墨。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网里。
而这张网,是我最亲的人,亲手为我织就的。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力气,从这张网里挣脱出去。
我只知道,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失去所有了。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方惠的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方惠眼圈红红地看着我。
“老张,我……”她想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她。
“方惠,”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问,“你信我吗?”
她愣住了,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那你就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明天,陪我去做一件事。”
第二天,我没有去见什么王律师。
我带着方惠,去了另一个地方。
公证处。
当方惠看到那三个烫金大字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懵了。
“老张,你……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她声音都在抖。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拉着她的手,走进了那个庄严肃穆的大厅。
我咨询了工作人员,拿了表格,开始填写。
方惠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在“遗嘱公证”那一栏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我的名字,她的脸色,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老张!你疯了!”她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笔,“你不能这么做!”
“我没疯。”我拿回笔,继续填写,“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清醒?你清醒你就要立遗嘱?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是要……要把房子给我吗?”她急得快要哭了,“我不要!老张,我一分钱都不会要你的!你这么做,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我停下笔,抬起头,看着她。
“谁说我要把房子给你了?”
方惠愣住了。
“不给我?”
“不给你。”我摇摇头,然后,我用一种她完全没想到的,近乎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我的决定。
“方惠,我打算,把我名下这套房子,还有我所有的银行存款,在我死后,全部无偿捐献给国家,用于支持贫困地区的教育事业。”
方惠彻底石化了。
她张大了嘴,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把我的全部财产,都捐了。”我重复了一遍,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问,“现在,你还觉得,你是图我的钱吗?那个张伟,还有你女儿,还有外面所有的人,他们还会觉得,你是为了我的房子,才留在我身边的吗?”
方"惠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要用财产来“收买”她,或者“报答”她。
我是要用放弃全部财产的方式,来证明她的清白。
我是要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我要让张伟知道,他用尽心机想要保住的东西,我根本就不在乎。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和方惠之间,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我们之间,只有最纯粹的,两个人相互扶持的温暖。
“老张……”方惠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捂着嘴,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她哭着说,“那是你一辈子的心血啊!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心血?”我惨然一笑,“如果这份心血,换来的不是亲情,而是猜忌、是算计、是父子反目,那我留着它,又有什么意义?”
“我宁可把它给那些需要它的孩子们,至少,我还能听到几声感谢。留给我那个儿子,我怕我死了,他都不会在我坟前,真心实意地掉一滴眼泪。”
我拿起笔,不再理会她的哭喊,在表格的最后,签上了我的名字。
张立业。
那三个字,我写得无比用力,力透纸背。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好像,一个背负了沉重行囊的旅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包袱。
轻松,但也空无一物。
从公证处出来,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方惠一路都在哭,眼睛肿得像核桃。
我却觉得,天,好像都蓝了几分。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给那个王律师,回了一个电话。
“王律师吗?我是张立业。你不用再约我了。”
“你回去告诉张伟。就说,他想要的,我已经处理好了。”
“让他放心,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图谋他的东西了。”
“因为,那些东西,很快就都不再属于我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张伟,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是震惊?是愤怒?还是后悔?
我不想知道了。
都无所谓了。
方惠坐在我对面,还在默默地流泪。
“老张,”她哽咽着说,“你……你后悔吗?”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说的是实话。
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我这一生,循规蹈矩,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没想到到老了,却做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用我的一切,买了一个清白,买了一个安宁。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能用房子和钱,来绑架我的生活,来衡量我身边人的真心了。
晚上,方惠做了一桌子菜。
她没再哭了,只是眼睛还是红的。
她给我倒了一杯酒。
“老张,”她说,“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我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
“好。”
我们俩,谁都没再多说一句话。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从今天起,我们才算是真正地绑在了一起。
不再是雇主和保姆。
而是两个一无所有的老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然而,我以为的平静,并没有到来。
第二天傍晚,门外传来了疯狂的砸门声。
是张伟。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还带了我的儿媳刘燕,甚至还有刘燕的父母,我的亲家。
他们一家人,气势汹汹地堵在我的门口。
“开门!张立业!你给我开门!”张伟在外面疯狂地咆哮着,声音都变了形,“你凭什么把我的房子捐了!你这个老糊涂!你疯了!”
我看着身边脸色煞白的方惠,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门后。
我知道,最后的决战,来了。
我拉开门,看着门外那几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的儿子,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的房子?”
“我还没死呢。这房子,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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