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样蜷在我怀里,像一只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找到一个暖窝的猫。卧铺车厢里熄了灯,只有过道昏黄的地灯和窗外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她的呼吸很轻,均匀地扑在我的胸口,带着一股洗发水的廉价香气,但我知道,她没睡着。她的手指,像盘根错节的藤,死死地抓着我的T恤,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们买的是两张下铺票,但从上了车,她就执意要和我挤在一个铺位上。这狭窄的空间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几乎是一种酷刑。我的半个身子悬在床沿,全靠腰腹的力量才不至于掉下去。每一次火车轻微的晃动,都像是在考验我核心肌群的极限。
“冷吗?”我压低声音问,嘴唇几乎贴着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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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员刚刚来过,用一种见怪不怪又略带责备的眼神看了看我们,提醒道:“挤在一起不安全,被子也盖不严实,夜里凉,小心感冒。”
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只好尴尬地对列车员笑了笑,说:“知道了,谢谢提醒,我们马上就分开。”
可列车员一走,她的手臂就收得更紧了,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闷闷地说:“别,别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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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热恋中的痴缠,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
三天前,我们共同经营了三年的小餐馆,那家被我们戏称为“梦想食堂”的小店,彻底关门了。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我拉下卷帘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上听起来像一声叹息。店里还剩下半袋大米,几瓶没开封的啤酒,和我们两年多来积攒下来的,厚厚一沓、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账单。
我和陈婧是在大学毕业后来到这个南方二线城市的。我学的是烹饪,她学的是管理。我们俩都是小县城出来的,骨子里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我们把父母给的买房首付款,加上自己工作攒下的几万块,全部投进了这家小店。开业那天,我们站在门口,看着红色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觉得整个世界的未来都在我们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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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像一阵狂风,把我们所有的计划都吹得七零八落。封控,限流,堂食暂停……我们咬着牙坚持,开通外卖,做社区团购,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但房租、水电、员工工资,像三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眼睁睁地看着陈婧的笑容越来越少,黑眼圈越来越重,她会在夜里惊醒,抱着我喃喃自语,问我明天会不会好起来。
我总是抱着她,告诉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呢。”
可现实是,我没能让一切好起来。我们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刷爆了所有的信用卡,最后还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关店那天,我们默默地收拾着东西,谁也没有说话。那些我们亲手挑选的碗筷,亲手布置的墙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们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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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婧,我们……回家吧。”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她点了点头,说:“好。”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了店里的东西,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离开那个我们奋斗了五年的城市时,我们只带了两个行李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身还不清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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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她,不配拥有她此刻的依赖和温暖。
“阿哲,”她忽然在我怀里动了动,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立刻回过神来,“在想我们回家后,先去你家还是先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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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我家吧,”她说,“我爸妈那边,我来跟他们说。”
我沉默了。我知道,她是在替我分担压力。可正是这份体贴,让我更加无地自容。一个男人,混到要让自己的女人去替自己遮风挡雨,那该是多大的失败?
我的喉咙发干,忍不住说:“婧婧,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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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把头埋了回去,手臂却抱得更紧了。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我知道她在害怕,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们是一个整体,不能分开。
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酸涩强行压了下去。现在不是脆弱的时候,我必须撑住,为她,也为我们那看不清的未来。
后半夜,我几乎没怎么睡。陈婧大概是太累了,终于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身体也柔软下来。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生怕惊醒她。看着她熟睡的脸,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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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呢?我让她过上了什么日子?是每天算计着柴米油盐,是为了几毛钱的菜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是深夜里为了还不上的贷款愁得睡不着觉。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上来了一些旅客。过道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在我们铺位前停了下来,孩子好奇地指着我们:“妈妈,那两个叔叔阿姨为什么睡在一起呀?”
那位母亲有些尴尬,连忙拉着孩子走开了,嘴里还小声训斥着:“小孩子别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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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陈婧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到自己还赖在我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准备起身回自己的铺位。
“别动。”我按住她,“再躺会儿。”
她愣了一下,随即顺从地躺了回来。我们谁也没说话,静静地听着火车的轰鸣声。窗外的天色,从深邃的墨蓝,一点点变成灰白,然后又被初升的太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新的一天来了,可我们的未来,却还笼罩在浓重的迷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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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我们的店又开起来了。生意特别好,门口排着好长的队。你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在后厨忙得满头大汗。我呢,就在前台收钱,数钱数到手抽筋。”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苦涩。
我的心又被刺痛了。我强忍着,也挤出一个笑容:“傻瓜,那我们可就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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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地插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多想大声地告诉她“有”,多想给她一个确定的未来。可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机会在哪里?我们欠着几十万的债,我们身无分文,我们连明天该怎么过都不知道。
我的沉默,像一根针,扎破了她最后的幻想。我感觉到,她在我怀里,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铁丝,烙在我的心上。我再也撑不住了。我翻过身,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把她的脸按在我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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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不再压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有委屈,有不甘,有恐惧,有对未来的迷茫,还有这几年来所有的辛酸和疲惫。她的眼泪,滚烫滚烫的,浸湿了我的T恤,也灼伤了我的皮肤,一直烫到我的心里。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软弱。如果我能再聪明一点,再努力一点,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车厢里的人陆陆续续都醒了,开始洗漱,吃早餐。我们的哭声引来了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在这一刻,全世界都与我们无关。我只想让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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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疼得无以复加。
“婧婧,听我说。”我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店没了,钱没了,都没关系。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什么都能重来。回老家,我们先找份工作,什么都行,能挣钱就行。债,我们一起还。也许要五年,也许要十年,但总有还清的一天。等我们还清了债,我们再开一家店,比以前的更大,更好。你信不信我?”
她看着我,眼睛里还含着泪,但那泪光中,却慢慢地,重新燃起了一点光。那是我熟悉的,属于陈婧的,那种倔强又不服输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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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她这个回答,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我知道,只要她还信我,我们就还没输。
她从我怀里坐起来,抹了抹脸,吸了吸鼻子,然后突然对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美。
“饿不饿?我去给你泡个面。”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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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躺着,你累了一晚上。”她不由分说地爬下床,从行李箱里拿出两桶泡面,走向车厢连接处的热水区。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瘦弱的背影,此刻在我的眼里,却无比的坚定和强大。我忽然明白了,我爱上的,从来不是她的温柔和美丽,而是她骨子里那份和我一样的,打不死的韧劲。
火车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甜美的声音:“各位旅客,前方到站,XX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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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婧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回来,香气瞬间驱散了车厢里沉闷的空气。她把一碗递给我,自己拿起另一碗,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像个饿了很久的孩子。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她抬起头,嘴里还塞着面,含糊不清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摇摇头,也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面的味道很普通,甚至有些廉价,但在此刻,却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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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害怕了。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正努力吸溜着最后一根面条的陈婧。她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我,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渍。我们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和恐惧,只有一种经历过风雨后,沉淀下来的平静和笃定。
是啊,只要她还在我身边,只要我们还愿意紧紧搂住对方,不愿撒手,那么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我们都能一起走下去。家没了,可以再建;钱没了,可以再赚;梦想碎了,可以再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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