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嫂子刘丽把那份打印好的《房产赠与协议》推到我面前时,我笑了。
这笑容背后,藏着一个埋了十二年的秘密,和一个永远不会出现在这份协议上的名字。
十二年,四千三百多个日夜。我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工蚁,每个月准时将工资的一部分,不多不少,正好是那套老房子的月供数额,打进一个特定的账户。我修过那房子里三次漏水的马桶,换过两次失灵的声控灯,甚至比我哥陈辉更清楚侄子陈烁的房间窗户朝哪个方向漏风。
家里所有人都默认,那套挂在我名下的两居室,是我为这个家扛起的一份责任,是哥哥嫂子安稳生活的基石,是侄子未来的保障。他们习惯了我的付出,习惯到仿佛这一切本就天经地义。
直到今天,这顿精心安排的“鸿门宴”上,他们终于打算将这份“天经地义”用白纸黑字彻底坐实。
思绪被拉回现实,包厢里水晶灯的光芒,明晃晃地照在刘丽那张志在必得的脸上。一切,都要从十二年前,我哥结婚那天说起。
第1章 一顿“鸿门宴”
周三下午,我正在公司对着一张建筑结构图焦头烂额,嫂子刘丽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陈阳啊,忙不忙?”她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热络,像是裹着蜜的糖糕,甜,但有时候会粘牙。
“还行,嫂子,有事吗?”我揉了揉太阳穴,将铅笔夹在耳朵上。
“没事就不能找你啦?”她笑呵呵地打趣,随即话锋一转,“这个周五晚上有空吗?你哥说好久没一块儿聚聚了,我订了‘福满楼’的包间,带烁烁一起,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福满楼”?我心里微微一动。那地方人均消费不低,不是嫂子平日里会选择的家庭聚餐场所。她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事出反常必有妖。
“怎么突然去那儿?随便找个家常菜馆不就行了。”我试探着问。
“哎呀,烁烁这次期中考试进步大,当奖励嘛!再说,你天天那么辛苦,也该吃点好的补补。就这么说定了啊,周五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不等我再说什么,她便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心中那股莫名的预感愈发清晰。这顿饭,恐怕不只是为了庆祝侄子考试进步那么简单。
这十二年来,我早已习惯了作为这个家的“后勤部长”。哥嫂的婚礼,是我忙前跑后张罗的;他们刚结婚时手头紧,是我把大部分工资塞过去的;侄子陈烁出生,奶粉钱、尿布钱,我没少补贴。后来,为了烁烁上个好点的幼儿园,他们看上了那套离学校近的老破小。首付不够,我掏空了自己工作几年的所有积蓄,又以我的名义贷了款,这才把房子拿了下来。
所有人都说,陈阳真是个好弟弟,好叔叔。我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阳,你哥那个人老实,没什么大本事,你以后要多帮衬他。”
我点了头。这个承诺,我记了十几年。
那套房子,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但从买下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把它当成是自己的。每个月,我默默还着月供,哥嫂一家三口心安理得地住在里面。他们偶尔会提一句:“等以后我们手头宽裕了,就把钱还你。”但这句话,就像天气预报里的阵雨,听过很多次,却很少真正落下。
我并不计较这些。亲情嘛,算得太清就生分了。
直到周五晚上,我推开“福满楼”那扇雕花厚重的木门。
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一股混合着饭菜香和暖风的气息扑面而来。陈辉和刘丽已经到了,十二岁的侄子陈烁正埋头玩着手机游戏。
“叔叔来啦!”烁烁抬头喊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视线又立刻回到了屏幕上。
“快坐快坐,就等你了。”我哥陈辉憨厚地笑着,起身帮我拉开椅子,又给我倒了杯热茶。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善言辞,大多数时候,家里的事都是嫂子刘丽做主。
“点菜吧,今天想吃什么随便点,你嫂子我啊,今天大出血!”刘丽把菜单推到我面前,脸上堆满了笑。
那笑容太过灿烂,反而显得有些刻意。
第2章 图穷匕见
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
刘丽一反常态地热情,不住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从工作辛不辛苦,问到个人问题有没有着落,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哥陈辉则在一旁默默地喝着酒,偶尔附和两句,眼神却总有些飘忽,不太敢与我对视。
我心里那块石头,随着这顿饭的升温,反而越沉越深。我知道,正戏就快要上场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丽终于清了清嗓子,放下了筷子。
“陈阳啊,”她看着我,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点点头,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心中暗道:来了。
“你看啊,烁烁现在不是上六年级了嘛,马上就要小升初了。我们打听过了,他现在户口对应的那个中学,不怎么样。最好的中学,是对口你名下那套房子的学区。”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见我没什么表情,便接着说:“我们两口子的意思是,你看……能不能把那套房子,过户到我们名下?这样烁烁的户口就能名正言顺地迁过去,上那个好中学也就板上钉钉了。”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侄子烁烁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放下了手机,有些不解地看看他爸妈,又看看我。
我哥陈辉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脸颊涨得通红,却始终一言不发。他把头埋得很低,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杯茶。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压住了心底翻涌起来的那一丝凉意。
“嫂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房子的事,不着急吧?烁烁上学,户口落在房子里就行,不一定非要过户。房主是谁,不影响他上学的。”
这是事实。只要户主是直系亲属,很多学校都是认可的。
刘丽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提出异议。在她看来,这应该是一件水到渠成、我不会有任何意见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她很快调整过来,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但政策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一天一个样。万一以后改了,非要房产证和户口本名字统一呢?那不是耽误了孩子吗?咱们不能拿孩子的前途开玩笑,对不对?再说了,陈阳,那房子本来就是我们住着,也是为了烁烁买的,写在你名下,当初不就是为了贷款方便嘛。”
她开始偷换概念了。当初买房,确实有我单身、贷款审批更容易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掏空了所有积蓄付了首付。
“而且,”刘丽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恳求,“你哥单位最近不是在搞福利房资格审查嘛,要求名下无房。要是不过户,你哥这个资格可能就泡汤了。陈阳,这可关系到我们家未来的大事啊。”
原来如此。学区是引子,福利房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看着坐在对面,始终沉默不语的哥哥。他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身体微微一颤,却还是没有抬头。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知道,我哥是个老实人,这些话,这些算计,多半都是嫂子的主意。但他默许了,他坐在了这里,他用沉默表达了他的立场。
十二年的帮衬,十二年的付出,在“自家利益”面前,似乎变得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被拿来当做进一步索取的筹码。
他们似乎从未想过,如果我把房子过户了,我未来怎么办?我结婚买房怎么办?在他们眼里,我仿佛是一个不需要有自己生活的家人,一个永远的奉献者。
“嫂子,”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拐弯抹角,“这房子,还了十二年贷款,月供一直是我在还。”
刘丽的脸色瞬间变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我这句话粗暴地撕开,露出了底下的不耐和恼怒。
“陈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尖锐了起来,“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什么?你一个单身汉,吃穿不愁,帮你哥一把不是应该的吗?我们养着烁烁,开销多大你不知道?再说了,这房子以后不还是留给烁烁的?他是你亲侄子!你是在跟自己亲侄子计较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应该的”?“亲侄子”?这些词语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刺耳。
我看着她,又看看我哥,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挣扎,嘴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疲惫,是发自内心的倦怠。有些事情,有些观念,根深蒂固,是无法用道理说清的。
我决定结束这场荒诞的晚宴。
第3章 尘封的协议
“陈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给句痛快话!”刘丽见我久久不语,有些沉不住气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火药味。
包厢里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烁烁被他母亲的语气吓到了,小声地喊了句“妈”,却被刘丽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哥陈辉终于坐不住了,他放下酒杯,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阳,你嫂子她……她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烁烁,说话直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他这番话,名为劝解,实则还是在站队。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跟在身后,觉得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哥哥,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言语上的逼迫,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餐桌的转盘上。
那是一个已经有些泛黄的牛皮纸文件袋。
“这是什么?”刘丽皱着眉,一脸警惕。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开。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和文件袋之间来回扫了几次,最终还是带着疑惑,伸手拿了过去。她解开绕绳,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纸。
当她看清纸上内容的刹那,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慌的复杂神情。
“这……这是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再是刚才的理直气壮。
我哥陈辉也好奇地凑过去,当他的视线落在纸上时,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呆立当场。
那份文件,一共有两份。
第一份,是一份《借款协议》。甲方,是一个对我哥嫂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方卉。乙方,是我的名字,陈阳。借款金额,是当年那套房子首付款的数目,一分不差。协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借款用途为购房,还款方式为按月偿还房屋贷款,直至贷款还清之日,房屋所有权自动转移至甲方名下。
第二份,是一份《房产代持协议》。委托人,依旧是方卉。受托人,是我。协议内容是,方卉委托我代为持有并管理那套房产,包括但不限于办理贷款、偿还月供、房屋修缮等事宜。所有权,自始至终,都属于委托人方卉。
两份协议的落款日期,都是十二年前,我们签下购房合同的第二天。上面有我们两个人的亲笔签名和红色的指印。
方卉。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哥陈辉记忆的闸门。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惊恐。
“方……方卉?是……是她?”
刘丽显然也从丈夫的反应里猜到了什么。她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在我跟她认识之前,方卉是我的女朋友,我们谈了五年,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我们分手了。我从未对家人解释过分手的原因,只说是性格不合。他们也便没有多问。
他们不知道,我们分手,正是因为这套房子。
第4章 十二年前的真相
“没错,是她。”我平静地回答我哥,目光却投向了窗外。
十二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候,我哥和刘丽正准备结婚。女方家里的要求是,必须有婚房。可我哥工作一般,家里也没什么积蓄,父母身体不好,根本拿不出首付。眼看着这门亲事就要告吹,我妈急得天天掉眼泪,我哥更是整天唉声叹气。
我当时和方卉感情稳定,已经攒了一笔钱,准备在我们自己的城市付个首付。看到家里的情况,我犹豫了。
是方卉看出了我的为难。她是个善良通透的姑娘,她对我说:“陈阳,那是你哥,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笔钱,我们先拿去给你哥应急吧。”
我当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这辈子能遇到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可我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刘丽家不仅要婚房,还因为我哥工作不稳定,对我哥的还款能力表示怀疑,要求房产证上不能写我哥的名字。他们怕万一以后小两口感情不和我女儿吃亏。
我妈急中生智,提出一个方案:让我来买这套房,写我的名字。我是名校毕业生,在大设计院工作,收入稳定,银行贷款肯定能批下来。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婚房问题,也让女方家放了心。
“小阳,你先帮你哥顶上。等他们以后日子好过了,肯定会把钱还你,把房子过户回去的。”我妈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哥和我,都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我把这个方案告诉方卉时,她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很冷静地给我分析:“陈阳,这不是一笔小钱,这是我们未来的家。你把钱给了你哥,我们就要从头再来。而且,人心是会变的。你今天帮你哥,是情分,时间久了,他们会觉得是本分。这套房子挂在你名下,你来还贷,他们住在里面,天长日久,产权、情理,会变成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一辈子都‘不宽裕’呢?你就要为这套房子背一辈子债吗?我们怎么办?”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被亲情冲昏的头脑上。
可一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的眼泪,一边是相爱多年的女友的未来。我被夹在中间,痛苦不堪。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亲情。我觉得方卉不理解我,觉得她“太自私”、“太计较”。我们为此大吵一架,这也是我们五年恋爱里,唯一一次激烈的争吵。
几天后,方卉找到我,递给我一份她草拟好的协议,就是桌上的这两份。
她对我说:“陈阳,我还是不赞成你这么做。但如果你非要坚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亲情绑架,最后落得一无所有。这笔首付款,算我借给你的,你用那套房子的月供来还。房子,你代我持有,什么时候贷款还清了,它就是我的。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让步和保护。”
“如果你同意,我们就签字。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看着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我才明白,她不是自私,她是在用一种决绝的方式,保护我,也保护我们早已岌岌可危的感情。
可那时的我,年轻气盛,被所谓的“家庭责任”冲昏了头脑,觉得她这是在用钱和房子来要挟我,侮辱我的家人。
我拒绝了。
然后,我们分手了。
分手后,我还是用我们俩一起攒下的那笔钱,付了首付。只是在签购房合同的前一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方卉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我忽然感到一阵后怕。
我怕她说的那些“万一”,会变成现实。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她的电话。我告诉她,我同意了。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里,签下了这两份协议。她把她那一半收好,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只知道,她很快就离开了这座城市。
这十二年来,我遵守着协议,每个月按时还款。这既是对她的承诺,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救赎。这套房子,就像一个沉重的枷锁,也是一个清醒的警钟,时刻提醒着我,亲情之间,也需要边界。
第5章 迟来的清醒
我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刘丽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捏着那几张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大概是想说这协议是假的,是伪造的,但上面方卉和我两个人的签名,以及我哥陈辉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都让她无法开口。
“所以……这房子,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刘丽的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产权上,暂时是我的。但本质上,我只是个代持人和债务人。”我平静地陈述事实,“我每个月还的月供,不是在为自己置办产业,而是在偿还一笔十二年前的债务。等到贷款还清那天,我就得按照协议,把它无条件过户给方卉。”
“那你……”刘丽张了张嘴,似乎想质问我为什么不早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不傻,她知道,如果我早说了,他们一家还能心安理得地在这套房子里住上十二年吗?
她更知道,质问我,就等于承认了他们这些年的理所当然是多么可笑。
一直沉默的我哥陈辉,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小阳,你……你和方卉,是因为这件事分手的?”
我点了点头。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响起。
不是打在我脸上,而是陈辉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力道之大,让他的脸颊瞬间就红肿了起来。
“哥,你干什么!”我惊得站了起来。
“我混蛋!我不是人!”陈辉双眼赤红,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饭桌上哭得像个孩子,“是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方卉!”
他猛地转向刘丽,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协议,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又看了一遍,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我们一家人,住着你拿自己的幸福换来的房子,心安理得地住了十二年……我们还……还逼着你把它交出来……”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刘丽也彻底懵了。她或许算计过我的退路,算计过我的底线,但她万万没有算到,这件事情的背后,还藏着这样一段往事,藏着一个她从未放在心上的女人的名字。
她看着痛哭流涕的丈夫,看着面色平静的我,再看看桌上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一直以来为这个家构筑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她以为的“家人间的帮衬”,原来是另一个女人对我最后的保护。
她以为的“理所应当”,原来是我透支了自己的人生和爱情,为他们换来的安稳。
“叔叔……”一直沉默的侄子陈烁,小声地开了口,他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你……你和我爸妈,是在吵架吗?”
孩子的童言无忌,像一根针,刺破了包厢里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没有吵架,烁烁。大人之间有些事情没说清楚,现在说清楚了。”
我说着,看向我哥和嫂子,一字一句地道:“所以,嫂子,这套房子,我给不了你。因为它,从来就不是我的。”
第6章 解脱与新生
那顿“鸿门宴”,最终不欢而散。
我哥陈辉几乎是被我半扶半架着离开餐厅的,他喝了很多酒,但我想,让他站不稳的,更多是内心的愧疚和冲击。刘丽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早已被她手心汗水浸湿的《房产赠与协议》,那份她踌躇满志带来的文件,此刻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夜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在脸上,有些凉,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轻松。
压在心头十二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这十二年,我活得像个“影子”。我努力工作,却不敢有太大的开销,因为身上背着不属于我的房贷;我看着身边的朋友同事一个个结婚生子,自己却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未来的另一半解释这套房子的归属,以及它背后复杂纠葛的亲情;我甚至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因为我害怕亏欠,更害怕被亏欠。
那个秘密,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与正常的生活隔离开来。
而今天,墙塌了。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个我存了十二年,却几乎从未拨打过的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略带沙哑,但依旧温和的女声:“喂,你好?”
“方卉,是我,陈阳。”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带着些许释然:“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打来。怎么,他们终于还是开口要房子了?”
我心中一震,原来她什么都明白。这十二年,她或许也一直在等这通电话。
“是。”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包含的太多了。有对我当年不理解她的歉意,有对我让她承受了这一切的愧疚,更有对我自己这十二年糊涂人生的忏悔。
“没什么对不起的,陈阳。”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当初签那份协议,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只是……不想让你输得太惨。现在看来,它至少让你保住了最后的体面。”
“谢谢你。”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这三个字。
“房子,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贷款还有两年就还清了。到时候,我会按照协议,把它过户给你。”这是我欠她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陈阳,我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房子。那套房子,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过去的符号。这样吧,等贷款还清,你把它卖了,扣除当年的首付款和这些年的利息,剩下的,是你应得的。你为它付出了十二年的青春,不能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十二年前,我以为她不近人情;十二年后,我才明白,她的每一分“计较”,都藏着最深的善良和智慧。她保全了我,也保全了她自己。
挂掉电话,我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我这十二年来起伏不定的心情。而此刻,我的内心,终于归于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7章 一封信
事情过去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我哥和嫂子没有再联系我,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我想,他们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周六的下午,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到我哥陈辉一个人站在门外。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手里提着一些水果,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小阳……”他叫了我一声,声音嘶哑。
我让他进了屋。
我们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那天回去,我跟刘丽大吵了一架。”他低着头,声音里满是疲惫,“我把所有事都跟她说了,关于你和方卉,关于那笔钱……她……她也知道自己错了。”
“她说她当时就是钻了牛角尖,觉得烁烁上学是天大的事,又想着单位的福利房,一心就想把事情办成,没考虑你的感受。”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小阳,我对不起你。”陈辉抬起头,眼睛里又泛起了红,“这些年,我这个当哥的,太混蛋了。我把你对我们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牺牲自己换来的一切,甚至……甚至还默许我老婆去逼你。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和刘丽这些年存下来的一点钱,不多,只有五万。我知道,跟首付和这么多年的月供比起来,杯水车薪,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先拿着。以后,那套房子的月供,我们自己来还。我们不能再占你便宜了。”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动。
“哥,”我开口道,“钱,我不能要。月供,我也会继续还完最后两年。”
“为什么?”他急了,“你还在生我们的气?”
“不。”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哥,这不是赌气。这十二年的月供,是我对过去的一个交代,是我欠方卉的,也是我欠我自己的。我要有始有终地做完这件事。做完了,我才能真正地翻过这一页。”
“至于你们,如果真的觉得愧疚,那就把这份愧疚,变成以后好好过日子的动力。别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踏踏实实地靠自己。这比给我多少钱,都让我觉得欣慰。”
我哥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弟弟。
许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但这一次,里面没有了痛苦,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他走的时候,把那个信封留在了茶几上。他说:“钱你必须收下,不然我一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就当……就当你借给我们的,我们以后会还。”
我没有再拒绝。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
第8章 窗外的阳光
又过了几个月,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哥嫂一家从那套房子里搬了出来。他们用那五万块钱,加上这些年的一些积蓄,在离市区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虽然上班远了,但陈辉说,住在自己花钱租的房子里,心里踏实。
他开始努力工作,不再像以前那样得过且过。听说单位有个去外地分公司当负责人的机会,很辛苦,但他第一个报了名。他说,他想为这个家,真正地撑起一片天。
刘丽也变了很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斤斤计较,也不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和房子上。她找了一份兼职,周末去做会计,她说,想多挣点钱,以后靠自己给烁烁一个好的未来。
我们一家的关系,没有因为那次撕破脸而变得疏远,反而因为一切都摊开在了阳光下,多了一份以往从未有过的坦诚和尊重。我们会像以前一样聚餐,但饭桌上,聊的不再是谁又付出了多少,而是各自工作和生活里的趣事。
那套老房子,我把它简单打扫了一下,暂时空置着。有时候,我会在周末过去坐一坐。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户洒进来,落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晕。
我站在这片光晕里,感觉自己的人生,也终于从长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阳光。
两年后,贷款还清了。我按照和方卉的约定,将房子挂牌出售。因为地段好,房子很快就卖掉了。我将当年她出的首付款,加上按照银行利率计算的利息,一分不差地转给了她。
她收到钱后,给我发了一条信息。
“陈阳,祝你幸福。”
我看着这短短的六个字,笑了。
我回复她:“你也是。”
将剩下的钱取出来后,我没有存进银行,而是用它,给自己定了一张去远方的机票。我想去看看那些我一直想看,却因为各种束缚而未能成行的风景。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不断缩小的城市,心中一片澄澈。
亲情,不是无条件的索取,也不是无底线的付出。它需要边界,需要尊重,更需要坦诚的沟通。有时候,清晰的界限,不是冷漠,反而是对彼此最长久的保护。
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
虽然代价有些沉重,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我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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