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凯推开面试间的门,看到主考官席位上坐着的人是我时,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张我曾在照片里看过无数次,意气风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于荒诞的惊恐。
整整三年了。从他大学毕业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能打通他的电话。微信对话框里,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我那份被凭空蒸发的亲情。八年的光阴,九十六个月的坚持,我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二十多万,供他从一个乡下少年,读到名牌大学毕业。
我没图过任何回报,只盼着他能有出息,能挺直腰杆活在这个世上。可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会用“拉黑”这种最决绝的方式,为我这八年的付出,画上一个如此潦草又冰冷的句号。
而这一切,都要从八年前,姐姐陈卫红那个打湿了枕头的电话说起。
第一章 尘封的账本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空气都是黏糊糊的。我刚从建筑工地下班,一身的汗臭和灰尘,正就着一碟咸菜,啃着两个冰冷的馒头。电话就是在那时候响起的。
是姐姐陈卫红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传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压抑不住的抽泣。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馒头也掉在了桌上。
“卫东……你姐夫……他……”姐姐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腿……腿断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姐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倒,姐姐那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天就塌了一半。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儿子,我的外甥林凯,刚刚收到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通知书,本是天大的喜事,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姐姐一家喘不过气来。
“……学费一年就要八千,还有生活费……我们去哪儿凑这笔钱啊……卫东,凯凯他……他想不读了,要去打工……”姐姐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听着姐姐的哭声,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穷,父母走得早,是年长我五岁的姐姐,辍学去纺织厂当女工,用她那双稚嫩的手,一分一毫地把我拉扯大,供我读完了高中。我的命,是姐姐给的。
“姐,你别哭。”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钱的事,你别操心。凯凯的学是天大的事,砸锅卖铁也得让他读!你告诉他,安心准备上学,钱,舅舅给他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看着桌上那半个馒头,再也咽不下去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白天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另一半是晚上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寻找额外的活计。我白天搬砖、扛水泥,晚上就去大排档帮人洗碗,去批发市场帮人卸货。只要是能用体力换钱的活,多脏多累,我都不嫌弃。
工友们都笑我陈卫东是铁打的,是个要钱不要命的疯子。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揣着一个天大的希望——我的外甥林凯。
林凯上大学的第一笔学费,是我东拼西凑,又跟工头预支了两个月工资才凑齐的。我把一沓厚厚的、带着我汗水味道的钞票塞进他手里时,那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眼圈红了,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喊了一声:“舅舅……”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好小子,争气!到了大学好好学,别想家里的事,也别心疼钱,不够了就跟舅舅说。舅舅没多大本事,但供你读完大学的力气,还是有的。”
从那天起,我买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那是我专门的“亲情账本”。我不是要记账跟谁算,我只是怕自己记性不好,忘了什么时候该给孩子打钱。
第一页,我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林凯,2012年9月,学费8000,生活费1500。
从此,这个账本就成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每个月一发工资,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银行,把固定的一笔钱汇到林凯的卡上。然后,才是我自己的生活开销。为了省钱,我戒了抽了十几年的烟,三餐从简,工地上管一顿午饭,早晚就用馒头咸菜对付。身上的衣服,是姐姐多年前给我做的,洗得发白了也舍不得扔。
工友们偶尔聚餐喝酒,我总是找借口推脱。他们不理解,说我陈卫东不合群,太抠门。我只是笑笑,从不解释。我怎么跟他们解释,我每省下一顿饭钱,我的外甥就能在食堂多加一个鸡腿;我每少抽一包烟,他就能多买一本参考书。
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四年。
林凯也很争气,年年都拿奖学金。虽然奖学金的数额不足以覆盖全部开销,但那是他的荣誉,是我在深夜疲惫不堪时,最大的慰藉。他会定期给我打电话,聊聊学校的趣事,说说学习的进步。电话里,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问我身体怎么样,累不累。
我总是哈哈一笑,说:“舅舅身体好着呢,工地上的人,都是一把子力气,你不用担心。”
我从没告诉他,我因为长期劳累,腰肌劳损得厉害,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身;也从没告诉他,有一次为了多挣一百块的加班费,从架子上滑下来,摔伤了胳膊,自己一个人在小诊所里躺了半个月。
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我是长辈,是他的舅舅,为他遮风挡雨,是天经地义的事。
大学毕业那年,林凯说他想考研,继续深造。姐姐有些犹豫,觉得他已经读了四年,花了家里(其实是我)不少钱,该出来工作了。
我力排众议,在电话里对姐姐说:“读!必须读!现在的社会,学历越高,路才越宽。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于是,我的“馒头生涯”又延长了三年。研究生学费更高,开销也更大。我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不得不去接一些更辛苦的夜班活。有时候凌晨三四点才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那个租来的、只有十平米的狭小房间,倒头就睡,连梦都来不及做一个。
那几年,我明显感觉到林凯的电话变少了。起初我以为他学业忙,压力大,也没多想。每次我打电话过去,他总是匆匆说几句就挂了,理由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跟导师做项目。我叮嘱他注意身体,别太累,他只是“嗯嗯”地应着。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一丝疏离,但我告诉自己,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世界了,这是好事。
直到他研究生毕业,找到了工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我账本上的记录,也停在了他毕业前最后一个月的生活费上。整整七年,加上他复读的那一年,八年的时间,账本上密密麻麻,记录了二十多万的数字。
这二十多万,是我用一砖一瓦,一滴一汗,从我的人生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他毕业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听上去很高兴,说他在一家很不错的互联网公司找到了工作,试用期工资就有八千。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在电话里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好,好啊!凯凯有出息了!舅舅就知道你行!”
我还想着,等他发了第一个月工资,我们一家人,包括他爸妈,得好好出去吃一顿,庆祝一下。
可我等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第二章 红色的感叹号
林凯工作后的第一个月,我没接到他的电话。我想,他刚入职,肯定忙得脚不沾地,新人嘛,总要表现得积极一些。我理解。
第二个月,还是没电话。我有点坐不住了,主动给他打了个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音很嘈杂。
“喂,舅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凯凯啊,工作还顺利吗?吃饭什么的都习惯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都挺好。我这儿正开会呢,不方便说话,先挂了啊。”
“嘟嘟嘟……”
我拿着手机,愣了半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劝自己,大城市节奏快,压力大,他不容易。
转眼到了中秋节。我想着他一个人在省城,肯定很孤单,就想着给他转点钱,让他买点好吃的,再给同事送点月饼,搞好人际关系。我打开微信,给他转了2000块钱,还附上了一句:“凯凯,中秋快乐,自己买点好吃的,别亏待自己。”
消息发出去,却迟迟没有回应。我等了一天,两天,钱因为无人接收,被自动退了回来。
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又给他发消息:“凯凯,怎么不收钱啊?是不是嫌舅舅给的少?”
这一次,消息发出后,屏幕上弹出的,是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我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知道微信上还有这种功能。我颤抖着手,又试着发了几个字,结果无一例外,全是红色的感叹号。
他把我拉黑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冷得我浑身发抖。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翻来覆去地想,把我们之间所有的通话,所有的交往细节,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可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我不信邪,又拨通了他的电话。这一次,听到的不再是彩铃,而是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我一连打了十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我知道,我的手机号,也被他拉黑了。
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我扶着墙,慢慢地蹲了下去。心口像是被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疼得我喘不过气。八年的付出,八年的牵挂,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连一句解释,一个理由都没有?
我疯了一样地给姐姐打电话,质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姐姐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卫东,你别怪凯凯。他……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说……他说他想靠自己,不想再……再欠你的了。”
“欠?”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是他舅舅!我供他读书,那是欠吗?那是亲情!他怎么能用‘欠’这个字来形容?”
“他……他压力大,卫东。你每次打电话都问他钱够不够花,他觉得……觉得抬不起头。他说,你为他付出的太多了,他这辈子都还不清,他怕了……”
姐姐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怕了?他怕我?我这个把他捧在手心里,生怕他受一点委屈的舅舅,竟然让他感到害怕?
我无法理解。我真的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就像你精心种了八年的一棵树,天天给它浇水施肥,盼着它开花结果,结果它长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树叶都对准你,告诉你,它恨你给的阳光和雨露。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垮了。工友们看我脸色不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只是摇头,说没事。我怎么说得出口?说我含辛茹苦资助了八年的外甥,一毕业就把我拉黑了?这话说出去,不光是丢我自己的脸,更是丢我姐姐的脸。
我把那个记了八年的账本,锁进了箱子底。我不敢再看,每看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都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日子还得过。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干活了,因为那个需要我拼命去守护的人,已经主动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我开始学着工友们,偶尔抽根烟,喝点闷酒。酒喝多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拿出手机,打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看着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发呆。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不甘。
我总觉得,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当面的,清清楚楚的解释。
我没想到,这个解释,会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三年后,突然降临。
第三章 意外的重逢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稀释剂。三年过去,心里的那道伤疤虽然没有愈合,但至少不再时时刻刻流血了。
这三年里,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建筑行业不景气,我所在的施工队解散了。凭借着多年在工地上积累的管理经验和还算不错的口碑,我被一家新成立的建筑工程公司聘为项目主管,负责管理几个工地的现场施工。
虽然还是跟钢筋水泥打交道,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拼体力了,收入也稳定了不少。我换了个大一点的出租屋,生活总算有了点起色。
我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林凯,也没有向姐姐打听过他的任何消息。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任何主动的姿态,都显得卑微又可笑。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远离的直线,各自奔向了没有对方的未来。
直到那天,公司人事部的张经理找到我。
“陈主管,下午有个面试,你得过去一趟。”张经理是个干练的女人,说话做事雷厉风行。
我有些诧异:“面试?人事部的事,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是这样的,”张经理解释道,“这次招聘的是项目助理的岗位,需要有扎实的理论知识,也要懂一些现场的东西,将来是要往项目经理方向培养的。老板的意思是,技术口的负责人也得在场,帮忙把把关。我看了一圈,就你最合适。”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几年,我也考了几个职业资格证书,在公司里,也算是技术骨干了。
“下午两点,三楼小会议室。”张经理交代完,便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走个过场。下午一点五十五,我提前到了会议室。张经理和另一位行政部门的同事已经在了。我作为技术面试官,坐在了主考官的位置上。
桌上放着一叠简历,我随手翻开了第一份。
“林凯”,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我盯着那个名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明亮,嘴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是他,真的是他。比三年前成熟了一些,褪去了校园的青涩,但那眉眼,那轮廓,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简历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烫着我的眼睛。毕业院校,专业,实习经历……一切都对得上。
他竟然,要来我所在的公司面试。
老天爷是在跟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吗?
“陈主管,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张经理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可能是中午没休息好。”
我将那份简历翻过去,盖在最底下,心脏却像擂鼓一样狂跳不止。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是该愤怒地质问他为何如此绝情?还是该冷漠地装作不认识他,公事公办?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翻江倒海,搅得我不得安宁。
“咚咚咚。”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张经理说道。
门被推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白衬衫的领口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神而专业。
他微笑着向我们鞠了一躬,声音清晰而自信:“各位考官好,我叫林凯,是来面试项目助理岗位的。”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脸上的自信、从容、微笑,瞬间凝固,然后像被打碎的玻璃一样,寸寸龟裂。取而代ăpadă的,是震惊,是恐慌,是难以置信。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我看到他握着简历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的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但我的脸上,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我甚至能感觉到,身边张经理和另一位同事投来的好奇目光。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短短的十几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还是张经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显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但还是专业地开口道:“林凯,是吧?请坐。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林凯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浑身一颤。他僵硬地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却始终不敢与我对视,只是死死地盯着桌面。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自信:“各……各位考官好。我叫林凯,毕业于……毕业于XX大学土木工程专业……”
他的自我介绍说得磕磕巴巴,漏洞百出,和我简历上看到的那个优秀毕业生判若两人。我能感觉到,他已经乱了方寸。
我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在等,等他给我一个解释。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解释。
可是没有。他从头到尾,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我一眼。
第四章 迟到的对峙
林凯的自我介绍,在他自己都快要听不下去的窘迫中结束了。张经理和另一位同事显然对他此刻的表现有些失望,那种前后巨大的反差,让她们的眉头微微皱起。
接下来是提问环节。张经理按照流程,问了几个关于职业规划和过往工作经历的问题。林凯的回答依然心不在焉,逻辑混乱,好几次都答非所问。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桌面的某个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能救他于水火的东西。
我能感觉到,他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汗水已经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张经理她们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面试进行到这里,结果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一个在压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的候选人,显然不符合项目助理这个需要强大抗压能力的岗位要求。
“陈主管,你这边有什么专业问题要问吗?”张经理把话头抛给了我。这既是流程,也是给我一个结束这场尴尬面试的台阶。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林凯那躲闪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我沉默了片刻,将面前的简历又翻了过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会议室里只剩下“嗒、嗒、嗒”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林凯的心上。
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林先生,我看你的简历上写着,你的优势是‘具备强烈的责任心和契约精神,能够善始善终地完成长期项目’。”
林凯的身体猛地一震,头埋得更低了。
我盯着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那么,我想请你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谈一谈。你是如何理解‘责任’与‘善始善终’这几个字的?比如说,当一个项目,或者一份承诺,跨越的时间长达八年,你是会选择坚持到底,履行最初的诺言,还是会在项目即将完成,甚至已经完成的时候,选择单方面中断所有的沟通,让这份长达八年的付出,变成一个没有结尾的烂尾工程?”
我的声音不大,但会议室里很安静,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张经理她们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们不明白,一个技术面试官,为什么会问出如此……“哲学化”的问题。
但林凯听懂了。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了我的眼睛。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羞愧,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委屈?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就那么平静地与他对视。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八年的时光,看到了那个穿着旧衣服、眼神怯怯的少年,也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将我拒之门外的大学毕业生。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解,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平静的注视。我不需要咆哮,不需要质问。我的问题,就是我这三年来,所有情绪的总结。
会议室里的空气,比刚才更加凝滞。
林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良久,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看到有泪水,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滑落,滴落在他那份干净整洁的简历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张经理和另一位同事面面相觑,她们已经彻底搞不清楚状况了,但职业素养让她们保持了沉默。
我叹了口气,心里那股憋了三年的气,在看到他眼泪的那一刻,忽然就散了大半。我不想在同事面前,让他如此难堪。毕竟,他是我姐姐的儿子,是流着我们陈家一半血液的亲人。
我收回目光,对张经理说:“张经理,我的问题问完了。”
张经理如蒙大赦,连忙站起来,对林凯说:“好的,林先生,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林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第五章 箱底的独白
林凯离开后,会议室里的气氛依旧尴尬。张经理和那位行政同事的脸上写满了探究和好奇。
“陈主管,你……认识刚才那个应聘者?”张经理终于还是没忍住,试探性地问道。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露出一丝苦笑:“他是我外甥。”
“啊?”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
我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疲惫地说:“张经理,这件事……有点复杂。总之,因为我的关系,今天的面试对他不公平,对公司也不负责任。我申请回避。关于他的录用与否,请你们按照正常的流程和标准来评判,不用考虑我的因素。”
张经理是个聪明人,她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陈主管。我们会妥善处理的。”
我起身离开了会议室,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走到了楼梯间,点燃了一根烟。这是我这三年来,重新捡起的习惯。
尼古丁的味道在肺里打了个转,却丝毫无法缓解我内心的烦乱。刚才在会议室里,我强撑着一股气,维持着长辈的尊严和面试官的体面。可当一切结束,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复杂情绪,几乎将我淹没。
我以为我会很痛快,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可事实是,我没有。看到林凯那副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的心,比他好受不到哪里去。那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林凯在面试时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爬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积满灰尘的旧皮箱。打开箱子,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拨开几件早已不穿的旧衣服,拿出了那个被我封存了三年的笔记本。
我吹开封面的灰尘,翻开了第一页。
“林凯,2012年9月,学费8000,生活费1500。”
熟悉的字迹,将我的思绪瞬间拉回到了八年前。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每一笔记录,都对应着一段记忆。
“2013年1月,寒假路费300,过年红包500。” 我想起他第一次放寒假回家,给我带了学校的特产,一包廉价的糕点,我却高兴得像个孩子。
“2014年5月,报名英语六级考试费50。” 我想起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他六级考了高分,我比自己涨了工资还开心。
“2016年8月,考研辅导班费用3500。” 我想起为了凑这笔钱,我那个月接了三个通宵的卸货活,累得差点虚脱。
最后一笔记录,是“2019年6月,毕业聚餐费500”。
合上账本,我的眼睛早已模糊一片。这本账本,记录的哪里是钱,分明是我一根筋的、毫无保留的付出,是我人生中最辛苦,也最充满希望的八年。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让他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想让他不像我,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在工地上卖苦力,看人脸色。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去弥补姐姐当年的恩情。这难道也错了吗?
“叮咚。”
手机微信提示音突然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擦了擦眼睛,拿过手机。是一个好友申请。
头像,是林凯在简历上的那张证件照。验证消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我的心猛地一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按下了“通过验证”的按钮。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条长长的信息,弹了出来。那长度,几乎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我点开那条信息,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阅读。
“舅舅,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弥补不了我对你造成的万分之一的伤害。但我还是想说,对不起。”
“今天在面试间看到你,我整个人都傻了。我从没想过,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我更没脸面对你。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你那八年的恩情,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从我上大学开始,每一次从你手里接过钱,我的心里,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沉重的愧疚和自卑。我知道你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我看到过你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我闻到过你身上永远洗不掉的汗味和尘土味。你为我付出的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废物,是个只会吸血的寄生虫。”
“尤其是在大学里,看到同学们穿着名牌,用着最新的电子产品,谈论着出国旅游,而我连参加一次集体聚餐都要掂量再三时,那种自卑感就越发强烈。我不是怪你给的钱少,舅舅,你已经给了我你的全部。我怪的是我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独立,为什么还要让你为了我,活得那么辛苦。”
“我拼命学习,拿奖学金,就是想早点摆脱这种负罪感。我考研,也是想将来能找个更好的工作,挣更多的钱,然后……然后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还’这个字,我知道很伤人。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只有把这二十多万的‘债’还清了,我才能挺直腰杆,以一个平等的、成年人的身份,站在你面前,而不是永远那个需要你接济的可怜外甥。”
“所以,毕业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黑你。我知道这很混蛋,很忘恩负"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你又给我打钱,怕你又对我嘘寒问暖。你的每一句关心,对我来说,都像是在提醒我,我还欠着你。我选择了最懦弱,也最愚蠢的方式,切断了联系。我想,等我挣够了钱,存够了二十多万,再回来找你,负荆请罪,把钱还给你,告诉你,你的外甥,现在有出息了,可以养活自己了。”
“我天真地以为,这是对我最好的解脱,也是对你最好的交代。可我错了,错得离谱。这三年来,我拼命工作,不敢有丝毫懈怠。我确实挣了点钱,但内心的那座大山,却越来越重。我时常会想起你,想起你给我塞钱时粗糙的手,想起你在电话里爽朗的笑声。我越是想念,就越是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
“今天,在面试时,你问我什么是‘责任’和‘善始始终’。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因为我就是一个最没有责任感,最不能善始善终的混蛋。我辜负了你八年的期望,我亲手毁掉了我们之间最宝贵的亲情。”
“舅舅,我知道,我说再多,也无法挽回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的恩情,更不是一个白眼狼。我只是……用错了方式,走错了路。对不起……”
我捧着手机,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屏幕。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付出,在他看来,竟是如此沉重的枷锁。我以为我是在为他撑起一片天,却没想到,这片天,也遮蔽了他渴望沐浴的阳光,压弯了他想要独立的脊梁。
我错了吗?我没错。他错了吗?站在他的角度,那种敏感、自尊和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情,似乎……也并非无法理解。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岁月鸿沟,隔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我们都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爱对方,却最终,阴差阳错地,伤害了对方。
这一夜,我抱着那个尘封的账本,想了很多很多。
第六章 一碗阳春面
第二天,我收到了张经理的微信。
“陈主管,关于林凯的面试结果……我们综合评估了一下,他虽然临场发挥失常,但简历非常优秀,笔试成绩也是第一名。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从实习生做起,你看……”
我看着这条信息,沉默了许久。我知道,张经理这是在卖我人情。以林凯昨天的表现,被淘汰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回复道:“张经理,谢谢你们。但不必了。公是公,私是私。公司的招聘,还是要以公司的利益为重,不能因为我个人因素破坏规矩。就按你们正常的评判结果来吧。”
我不能让他通过这种方式进入公司。这对他不公平,对我,对公司,都不公平。我们之间的问题,必须在工作之外解决。
放下手机,我给林凯发了一条微信:“晚上七点,公司对面的‘老王面馆’,我等你。”
“老王面馆”是我们这些工薪族常去的地方,一碗阳春面,十块钱,经济实惠。我选在这里,是想告诉他,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虚华的排场,只需要坐下来,像家人一样,好好吃顿饭,说说话。
他很快回复了一个字:“好。”
傍晚,我提前到了面馆,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七点整,林凯准时出现了。他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看上去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显得很局促,站在我面前,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他依言坐下,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老板,两碗阳春面,多加点葱花。”我朝厨房喊道。
“舅舅,我……”他想开口说点什么。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先吃饭。吃完再说。”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了上来。翠绿的葱花,白净的面条,清澈的汤底,散发着朴实的香气。
我自顾自地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吹了吹,送进嘴里。
林凯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我。
“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淡淡地说。
他这才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面碗里,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
一碗面,我们吃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吃完面,我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昨晚你的信息,我看了。”我平静地开口,“舅舅承认,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林凯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只想着,要尽我最大的能力对你好,让你吃好穿好,不用为钱发愁。我以为这是对你最好的爱。但我忘了,你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有自己的自尊心。我的爱,可能太满了,满得让你喘不过气来。”
“舅舅,不是的,是我……”
“你听我说完。”我再次打断他,“我从来没想过要你‘还’什么。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亲儿子一样。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那个账本,不是催债本,它只是……只是我一个人的念想。我看着上面的数字,就能想到你在大学里是什么样子,我就觉得,我吃的那些苦,都值了。”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稳定了一下情绪。
“但是,凯凯,你千不该万不该,用拉黑这种方式。你知道吗?那三年,舅舅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是心疼那二十多万,我心疼的是,我养了八年的孩子,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那种感觉,比在工地上被人打断骨头还疼。”
林凯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他哽咽着,泣不成声:“舅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对不起你……”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就要跪下。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我用力地抱着他,这个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年轻人,此刻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我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委屈,我安慰他一样。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轻声说,“男子汉,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下跪。”
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我让他重新坐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我摩挲了无数遍的笔记本,放在他面前。
“这个,今天我当着你的面,处理掉。从今往后,咱们之间,不谈钱,不谈债,只谈亲情。”
我翻到账本的最后一页,那里还有大片的空白。我拿出笔,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
“2022年8月,阳春面两碗,情义无价。”
然后,我当着他的面,将那本记录了八年时光的账本,从中间,一页一页地,撕了下来。
林凯看着我的动作,嘴唇颤抖,泪流满面。
我将撕碎的纸片,扔进了桌边的垃圾桶。那一刻,我感觉压在我心里三年的那块大石头,也跟着一起,被扔掉了。
“凯凯,”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人生的路,还长着呢。这次面试失败了,不代表什么。你的能力,舅舅相信。重新找,总能找到适合你的地方。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开心的,不开心的,都跟舅舅说。别一个人扛着,也别再玩消失了。舅舅年纪大了,经不起吓了。”
他用力地点着头,哭着说:“嗯!我听舅舅的!我再也不会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他的工作,聊他的生活,聊他对未来的规划。我们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小心翼翼地,重新建立起沟通的桥梁。
我没有问他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他也没有再提那二十多万的事。我们都默契地知道,有些东西,比金钱更重要。
回家的路上,月光皎洁,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凯坚持要送我到楼下。
临别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舅舅,这个你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这里面的钱不多,是我这三年存的。不是还债,这是……这是外甥孝敬您老的。”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往里面存钱。”
我看着手里的卡,没有拒绝。
我明白,这是他与自己和解的方式。他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内心的愧疚,来证明自己的成长。我接受,不是因为我需要这笔钱,而是因为我需要给他一个表达爱的出口。
爱,从来不是单向的付出,而是双向的奔赴与回应。
我对他笑了笑,说:“好,舅舅收下。以后好好工作,别让我失望。”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我熟悉的光芒。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挺拔而坚定,我忽然觉得,这八年的付出,这三年的等待,这中间所有的误解和伤痛,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我们都上了一堂代价不菲的人生课。他学会了沟通与担当,而我,也学会了理解与放手。亲情,或许就像一株植物,需要阳光雨露,但也需要空间和尊重,才能长成它应有的、最挺拔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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