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雨》：文人情怀的浪漫江湖，生不逢时的武侠佳作

愿为剑下鬼，渡化桥上人

2010年的《剑雨》被众多网友誉为《卧虎藏龙》之后最好的武侠电影，而偏偏《剑雨》甫一上映便遇上了徐克当年的重金之作《狄仁杰之通天帝国》。

至于究竟是个什么机缘巧合之下让我邂逅了这样一部意外之作，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先说说《剑雨》的卡司。

很久以前，我印象里卡司这个活儿也就是导演的工作之一，后来真正细看好莱坞电影，发现电影这个造梦团队里，只有一个工作无法以勤补拙、却对影片成败至关重要的，这就是卡司。

找到合适的演员是一部电影成功的基础，但是在电影成型之前，怎么准确地判断一个演员是否合适？当然，卡司经验是很重要，可说到底还是直觉天赋大于一切：看到这人，就得知道成不成。

比如李安，他在多大程度上是个伟大的导演还有争论，但这个男人的确很卡司。章子怡的华丽转身、汤唯的脱颖而出、希斯莱杰断背山之绝唱……这些人在遇到李安之前并没有真正绽放，是李安看到了一个演员尚未为人所知的一面，就好像泰坦尼克号上Rose对Jack的评论：Youseepeople。

《剑雨》是李安监制的首部武侠片。乍看之下，《剑雨》的阵容具有一切商业烂片应有的元素：国际武打巨星、韩国棒子巨星、兼有若干土著巨星和港台巨星——看到这样一串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杨紫琼，郑雨盛，王学圻，徐熙媛，余文乐，戴立忍……作为一个有过无数血泪教训的观众，你能不怀疑这是一部堆砌大牌明星的烂片吗？连那些名副其实死跑龙套的都是有名有姓的角儿：李宗翰、郭晓冬、江一燕、金世杰、鲍起静、吴佩慈……还有游本昌！

而看完之后，我不得不默默点起一支假象的烟，感慨这部作品的卡司是如此精准，同时为自己没有进电影院为这部片子捧场感到无比遗憾。

杨紫琼和林熙蕾。由于林熙蕾一向以身材取胜，加上始终半红不紫的，之前从未把这两个人的脸往一起联想；看完之后不由赞叹：是谁想到让她们俩来演绎整容前后的细雨和曾静？确实太像了。首先脸型非常近似，五官也没有太大差池，给整容这一桥段带来了极大的合理性，其次是神似，就好像彩戏师说的，那份气度变不了。林美女演刀剑无情的杀手，冷艳；杨美女演放下屠刀的妇人，淡定。看到她们的面容交替闪现，会有很强的代入感，从内心接受这就是同一个人，而且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个人内心的变革。

特别是杨紫琼，功夫女星的称号顶了多年，总感觉缺一个特别符合她灵魂的人物，《咏春》好看（武侠很精彩）却没什么深度，即使是《卧虎藏龙》里的俞秀莲也差那么一点，总感觉是有心栽花却成全了章子怡的玉面飞龙；直到《剑雨》，齐活了。

曾静真是她前世今生一样的人物，阅尽千帆，波澜不惊，半生的功名富贵、血雨腥风都埋将起来，只想嫁做人妇，平平安安过下半辈子。最后云何寺里与知道真相的阿生痛苦对峙一幕，问阿生有没有真心对她过，阿生说万万不可能时，她无言以对，眼泪忍也忍不住，虽然没有泣不成声却能感受到肝肠寸断。看戏看多了，观众也是能够分辨真假的，所谓戏假情真，一个女人哭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伤了心，我还是能够看出来的。尽管此时杨紫琼早已经过了女明星最好的时光，但我想，她在这个角色里完整了。换其他人，实在难以想象谁还能有这样的大气，胜任这样的利落身手和细腻情感。

郑雨盛。最早是在《雏菊》中知道此人，看《剑雨》时压根没有想到是他。一个韩国棒子，跑来演中国武侠片，难道不会重蹈张东健欧巴在《无极》中那熊样的覆辙吗？答案是，完全没有。甚至在没看演员表的时候，我还在纳闷，这人有点面熟，是新人？演的很好啊，隐名埋姓时的呆萌感和揭示真身后的杀气都很自然。

后来发现是郑雨盛，实在太惊讶了。尽管同是亚洲人，中日韩还是已经各有各的形象特点，让一个没有中国背景的韩国人担纲古装片男主角，而且片中完全是中文口型，居然能做到毫无生硬之感，这太不容易了；而且郑雨盛虽然长相辨识度不算高，乍看有点邻家大叔，但是有种特别干净的气质，即使在片中被打扮得灰头土脸邋里邋遢，也感觉很亲切很清新，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感。一开始我也很纳闷怎么会选一个完全不了解中国武侠文化的外国演员来演这么重头的戏份，后来不仅被郑雨盛的演技折服，也觉得卡司用心良苦：找一个生面孔，更容易让观众对这个人卸下心防，从一开始就默认他是个无名小卒，只是细雨隐退镇上遇到的一个让她心安、肯嫁的普通男人。

王学圻。本片中最难演和演得最好的，要属王学圻的转轮王。老戏骨演戏，质量虽有保证，却难免老套，摆拍、润味儿最讨厌。可转轮王这个角色不好演，老太监和黑社会老大这两种身份都是常见角色，演不好就容易演飞了，演过了，而且是同一个人，衔接不好就演成精神分裂了。

但王学圻拿捏的分寸恰到好处。最精彩的三段：一是拿到罗摩遗体进行解剖时有些紧张慌乱的自言自语：一点也不疼的、我跟你说不会疼的……这一细节不难令人想到这句话大概是他50年前净身入宫时对他动刀的人说过的，几十年来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如今端详梦寐以求的遗体，就仿佛盯着当年的自己；二是叶绽青发现他是太监身份时他对身世的一段自白，真声假声交替使用，极端的自卑自负都溢于言表；三是活埋叶绽青时，蹙着眉头对土里的叶说我太喜欢你了，叶挣扎爬出又被他拖住，轻轻地说回来回来，你上哪去，把心理变态演得如同家常便饭一样自然。

“暗杀组织”黑石的另外两名高手也很有意思，戴立忍的彩戏师连绳和余文乐的面条哥雷彬。

戴立忍。片中饰演一位会变魔术的彩戏师，他的镜头不多，但很是出彩，尤其是在曾静家厨房一边贴膏药一边抱怨肾水太多烂疮总是不好那一幕，有趣而显得很有生活气息；还有在茶楼磕着瓜子以不屑的语气八卦崆峒派紫青双剑师徒不伦通婚，还一本正经对细雨说这世道，要都像他们这样咱俩也能成夫妻了，让人忍俊不禁，把一个为黑社会集团卖命半生前途不佳的老员工满腹牢骚絮絮叨叨的劲儿演的活灵活现。

彩戏师这个角色可谓是本片一大亮点，得多说两句：人物设定并不算一等一的高手，但功夫带点奇幻色彩非常引人入胜，武侠片中很久不曾有过这样好看的配角了，单视觉效果就很出彩，鲜艳的戏服，两把火把一根绳子，诡异感十足。而且，神仙索这一桥段，并非是凭空创作，《聊斋》中即曾有过卖艺人扔绳子上天，让小孩顺着爬去天宫偷桃的典故，这是得有深厚的文学背景才能信手拈来的，不过当时只道是寻常了。

余文乐，饰演一个闷骚杀手，但是在妻子面前却只是一个老实顾家的庄稼汉。余文乐驾驭起来当然是没有问题，不过以戏份比例看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毕竟雷彬的角色篇幅有限，在众人星光之下暗淡了不少，唯一特点是执着于面条，这个人物塑造好像欠点交代。我估计是时长限制，雷彬的戏份被删掉了很多所导致的，从剧照来看，明明还有不少关于雷彬和妻子的支线情节。

最佳镜头是曾静在集市上偶一抬头，惊见雷彬蹲在身后房顶上，正朝她微笑，待她追去，雷彬便起身跳走了。那一笑，很帅。

徐熙媛，就连影片上映后评价最差的大S，我认为也不该遭到如此批评，她的童颜去演一个放浪形骸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杀手叶绽青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至于其他一干人等，也个顶个都是老戏骨：台湾国宝级舞台剧演员金世杰演的江湖神医李鬼手、凭《天水围的日与夜》抱得金像奖的鲍起静演的热心包租婆、内地观众再熟悉不过的济公游本昌老师演的云何寺高僧见痴……虽都每个人出场不多，也都只有寥寥数语，却都是片中重要的过场戏，也都堪称是教科书级的表演；李鬼手的那句“缘分真难啊，做个人真难啊！”，见痴老和尚那句“那他对你很好啊，好好过下去吧！”都是轻声道来，却又语重心长，听来令人潸然泪下。

好了，卡司终于说完了。不过，演员再好，还要片子好才是真的好。《剑雨》有多好呢？它的口碑其实比较悬殊，对胃口的人会大呼过瘾，比如让久不见武侠佳作的我老怀安慰；不以为然的人也会用“一根JB引发的惊天血案”来黑它——都很正常。

《剑雨》的横空出世是个意外，甚至我可以悲哀地说，是空前绝后的。所谓空前，是因为它很细腻，节奏、色调、情感，都不同于以往硬桥硬马的武侠风格，而明显是以旧式文人的腔调，娓娓道来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所谓绝后，是因为这样的风格放在武侠片这种题材里，定位确实比较尴尬，难以成就一派体系，尤其是在这样一部可谓呕心沥血的电影最终以票房不足5000万的成绩惨淡收场，赢了口碑输了口袋，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投资人敢投这样的作品了，大概他们会想：还是刘德华洪金宝甄子丹比较靠谱吧，毕竟，有多少人能搞懂武打片和武侠片的区别呢？

《剑雨》之好，除了上面洋洋洒洒讲的强大卡司之外，主要还是在于有个好故事。

本片虽然宣传时打着吴宇森的招牌，但其实吴宇森是监制，而导演兼编剧是台湾的苏照彬。这个名字可能并不为人熟知，但他的《三更之回家》想必大家是看过的。名校出身，编剧起家——苏照彬是个文人，他的人生轨迹里没有香港龙虎师的影子，有的只是台湾文人那种淡淡的细腻笔触。

这种淡然和细腻，投射在《剑雨》里，是色彩如水墨画一样淡雅的，“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的江南小镇，是曾静和阿生在茶馆屋檐下避雨时的各怀心事、低眉巧笑，是“避水剑”、“参差剑”这样打起来如云门之舞一样富有美感的招式设计，是江湖生死敌不过一碗面条、一张豆皮的琐碎愿望，是不得不在宿命弄人的机缘中苦笑的无奈，是血雨腥风过后把爱恨情仇压在心中、埋在地下的阴郁悲凉。

带着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才能写出一个关于宽恕的故事。

离开难，放下更难，宽恕是最难。剑雨的故事情节很丰满，从任何一条线展开都是一个精彩的世界，但最主要的一条线是一个宽恕的故事。陆竹对细雨的宽恕，细雨对自己的宽恕，阿生对细雨的宽恕。

上面分析了很多角色，唯独还没有提到一个最关键的人物——陆竹。这个角色着墨极少，出场几分钟就挂了，可却其实通篇都是关于他的影子。

最初的他是追随细雨而来，救张人凤迟了一步，缠住细雨三月只为她能放下屠刀，可却未曾想自己已对她心生爱慕，而细雨也同样动了心，只可惜一个是尘缘将尽的佛门弟子，一个是戾气难消的江湖杀手，自然难有善终。不过就如同陆竹自己所说，生未必欢，死未必苦，最后陆竹不仅点拨了细雨招式中的破绽，更不惜以身试剑，死在细雨手下，临死把佛珠缓缓摘下，挂在避水剑上，佛珠被剑刃挑断散落一地，但细雨心中戾气已然消弭，那句“愿化身石桥五百年”的佛偈，让细雨有了痛悔之心，找到李鬼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陆竹之于细雨，是爱人，更是恩人。他化身石桥，不仅是如佛典中阿难盼望见到少女的心情，更是希望用一己之命，做渡化细雨的桥，给她重生的机会，细雨最终借这座桥，走到了彼岸，走到了光明和希望的世界里，从那之后，细雨不再是细雨，细雨是曾静，细雨是换了皮囊的陆竹。所以在最后，细雨以同样的心，希望以自己的命替张人凤去赴必死之约，消了这业障，了了这段缘，连化身石桥的台词都和陆竹一模一样，这是爱和慈悲心的传递，是陆竹的成功。

阿生之于细雨，未尝不是第二个陆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是江湖规矩，多少经典武侠的家仇纠葛中必然要有一个主角去死才能结束这种仇恨。然而阿生却两次饶过细雨，云何寺与细雨对峙之时，他说不耻于杀一个弱女子没有动手；待细雨经过云何寺一役求他休妻，他说别说傻话了，日子还长着呢。最终，不能放下的也都放下了，两个人都获得了新生。

而转轮王则是对立面的陆竹。他对细雨同样有爱慕之情，这一点从移情叶绽青的诸多暧昧细节可以看出，他是想得到细雨而未果，否则细雨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太监身份。陆竹是佛，转轮王是鬼，都有掌握人生死的法力，却是一个令人生，一个令人亡。这两个角色也都有一段与桥有关的隐喻：陆竹爱细雨，希望化身石桥渡她走过苦海，转轮王爱绽青，却把她活埋桥下希望能永远占有。

影片最后一幕是那座象征意义很强的石桥，那何尝不是陆竹在凡尘的另一个具象呢。

像苏照彬这样的编剧和导演，带着知识分子的酸气和小资产阶级的情调，自然不屑于血肉横飞，不屑于粗俗玩笑，不屑于以那些用烂了的大场面来讨好无脑观影族，结果在国庆期间上档，遇到了这些同档期竞争的作品：《狄仁杰之通天帝国》2.8亿，《山楂树之恋》1.32亿，《精武风云》1.3亿元，而《剑雨》不足5000万……生不逢时啊，所以票房的落败不是个意外吧。

不过，再清高的电影人，面对这样叫好不叫座的结局都实在是个遗憾，因为资本的嗅觉都是很嗜血的，以后肯定还会有接连不断的钱投给那种能换来更多钱的片子，但像《剑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尝试，就很难讲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剑雨》本身也如陆竹一样，虽然没能得道升天，却也算化身石桥，成了里程碑式的作品，只是不知道有多少电影人能受其渡化。

尽管苏照彬凭自编自导的《剑雨》提名金像奖最佳导演，并获得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最佳导演奖，但以我的判断，他今后会继续在自己擅长的都市题材发展，主攻以情节取胜的作品，而对于武侠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概就止步于此了。

没办法，他毕竟是个文人，文人总是很脆弱的。

而这种纤细脆弱的情感、那些小心翼翼如“我怕你会因为我以为你因为我有钱就不娶你而不嫁给我”的台词、那些连吻戏都没有但总让人砰然心动的朴素镜头，却正是《剑雨》描绘的江湖里最让我动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