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大藏·阳江丝路涛声：一段流转的历史画卷

南海I号已经被整体打捞上岸，放进了为它量身建造的“水晶宫”。

现在不是再去挖新东西的阶段，而是把这艘南宋古船好好保护起来。沉箱正在一点点拆，工作人员在给船体做防护、搭监测走廊、装展示设备，慢慢把观众能近距离看船的方式从“远远看考古现场”变成“能从各种角度沉浸式接触船体”。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副馆长郭亨文说，直到2023年把船舱里所有东西都取出来后，重心就完全转到长期保存船体上了。简单说，几十年的考古工作要从研究向展示和日常保护过渡，这一步很关键，也很复杂。

把从船里捞出来的东西数一数，能把人吓一跳。出水文物超过18万件，瓷器大约有17万件，覆盖了当年外销瓷的主要窑口。还有整套的铜铁器、金银首饰、漆木器、钱币、朱砂、动物骨头、果核，甚至发现了人的遗骸。考古队统计了两万多枚铜钱，如果把那些被海水腐蚀、粘连成团的铜钱一块儿拆开算，数量会更多。银铤有几百块，有的锈成一团。天平和砝码的出土说明那时候的贸易结算很讲究——一套天平的款式在沙特塞林港也能找到相似之处，说明中外在称重计量上有共同标准。

文物里既有为出口半成的定制品，也有很明显的外来风格。像景德镇的青白釉芒口碗，碗口不施釉，是为了方便海外买家镶金银；福建磁灶的绿釉碟上有三叶草纹，风格偏外来，可能就是为中东市场做的。还有九片带阿拉伯墨书的瓷片，放在货堆之外，更像是船员私人物品，提示当时可能有阿拉伯人参与航行或贸易。首件出水的金项饰里头混合了阿拉伯、宋地和辽地的装饰元素，这些小细节把贸易和文化交流的画面拉得更近更真实。

把眼光放回到打捞本身，那是个大工程。沉箱长40米、宽14米，设计就是把整艘船套进去，误差几乎不能有。36根钢梁穿过沉箱，把它变成能承重的大“网兜”。起吊那一刻没人不屏着气——团队怕沉箱会把船体割裂。等揭开左舷才发现，船体距沉箱边只有20厘米，这个发现让当年参与的人到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惊。2007年那次整体起吊用时八个月，整个船连同淤泥和海水一起被提上岸，后来又用气囊拉进专门建的“水晶宫”。

决定要整体打捞可不是冲动的事。沉船1987年被发现，1989年做了第一次调查，2001年又重新定位，直到2003年才确定打捞方案。那时候中国水下考古刚起步，能参考的国际案例少，经验不足。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崔勇回忆，前期做了八次调查才定下来。水下作业能见度差、潜水时间短，效率低且容易出错，团队才提出整体打捞的想法。这个做法在世界水下考古里还是少见的，风险高不说，未知也多。为把风险降到最低，团队下了很多功夫做下潜调查，测海底淤泥深浅、洋流速度和方向、沉船朝向等，反复论证方案，岸上还得先建好博物馆，形成一条从打捞到保护再到展示的完整链条。

人才建设也跟着走。国家层面成立了水下考古协调小组，派人出国学习、请国外专家培训。1989到2009年间，中国历史博物馆办了几期水下考古培训班，培养了后续能干这类大工程的队伍。崔勇是第一期学员之一，也最早下到南海I号现场的潜水员。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副主任、当年考古队领队孙键把打捞比作“从海底取上来一篮鸡蛋，蛋不能破”，形象地说明了技术难度。

从船上出土的生活用品，可以拼出当年船员的日常：从器皿、食物残留到动物骨骼，像一张老照片。午后出航、夜里社交、船上做饭的味道，都能从骨头上的烧烙痕迹、腌制果核、笼里剩下的七只鹅骨头里还原。出土的酱釉罐肩上刻着“玉液春”“酒墱”，化验里还检出酵母和霉菌残留，说明这些罐子装过酒。砚台、墨条和半成的玉雕残件说明，长途航行中，船员会在休息时间写字、雕刻，船上不像单纯的货仓，更像个小社区。

把这些细节放回更大的地理背景，就能看到阳江这片海域历来在海上贸易里的角色。南海沿岸把泉州、福州等窑口的货物输送到远方，商船在港口集中货物再开始远航。南宋时泉州是对外贸易的重镇，这也是考古团队认为南海I号很可能从泉州出发的理由之一。船上瓷器的产地混杂、夹着商户刻记和店铺印章，这些小符号就是当时商贸流转的脚印。

考古发现也带来现实的改变。海丝馆建成后，周边基础设施跟着上来，通往海陵岛的路、旅游服务、演艺区和文化产业陆续落地。当地把考古成果变成文化资源，规划的海丝文化博览园达200公顷，广东省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也在建。对本地人来说，这些改变是实打实的：年轻时要翻山到十里银滩，现在开车就到；节假日酒店和餐馆更忙，城市面貌一点点在变。

展厅里有件小东西让我记得特别清楚：一条像小刀的古代铁条，静静放在玻璃柜里。阳江今天的刀具产业仍然是当地名片之一，这条古铁条像是在穿越几百年，把手工传统的一头接到了现在。看上去平常的一块铁条，却能把时间和地域拉到一条线上，让人有点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