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万福增先生,固安县万家庄人,1910年生,河北省立第十师范(校址在今北京市通县)毕业后,任固安第一完全小学校长。1937年在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值抗日战争爆发,先后任国民党第二集团军总司令部机要秘书、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高级秘书、国民政府交通部教育科长、第一届国大代表。全国解放后,在西南区煤建公司工作,1976年退休。现为民革中央团结委员会委员。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戊辰六月,故乡政协文史办公室来函,要我写一些生活回忆。为了不辜负桑梓厚谊,摘要叙述个人过去几十年生活片断,亲见亲闻有关当时历史事件的人物、故事。年老健忘,文思蹇涩,不够系统,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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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平生遭遇,往往取决于家庭环境、社会影响诸多因素。本身的思想倾向,阶级意识,文化程度,社会关系也起着重要作用。在空前动荡的时代洪流中,特别是战争岁月里,亿万人民都投身于血与火的大熔炉里经受着锻炼。对于渺小的一个人来讲,恰如一叶小舟,被卷进狂涛巨浪中,四顾茫茫,浮沉漂泊 很难由自己选定目标,确定航向,人生际遇的复杂性也在这里。
岁月如流,时光电驶,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伸纸提笔时,常为自己虚度年华而愧汗。这些材料,本无参考价值,但希望给生活新时代的青年朋友提供一点历史素材,从中也可看到旧社会的侧面投影,加深对新旧社会对比的感受,增强今天热爱祖国的心情,就算我这简略的小故事,不完全浪费笔墨了!
炮火中的童年
一九二二年四月,北洋军阀直、奉两大军事集团,发生了大规模军事冲突。两军激战的中路战线,在永定河迤南,纵贯固安全县,直到霸县煎茶铺、信安一带。我的家乡万家庄,位于县城 南十五公里,南距牛驼镇四公里,恰在双方激战的火线上。我那时十二岁,方读完五年制小学,亲身经历了一场内战炮火,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那年四月中旬,一天,在我家书房里,由叔祖父万执桂招待一位陌生客人午饭。他穿蓝布长衫,商人打扮,但眼神中透着精明。他走后才知是直军派往天津、胜芳侦察奉军调动情形的侦察员(当时都叫便衣侦探)。 他嘱我叔祖,我们这里,不久可能有战事,最好先挖好地窖,以避流弹炮火。洞顶加盖木板,泥土覆盖越厚越好。
一天早晨,我和几个弟弟妹妹在住房路北一所空院挖好的地 窖里玩耍,忽见年老曾祖母由祖母、姑母、婶母们扶掖着进入洞 里。不一刻,村中枪声大作,流弹纷飞,全村陷入—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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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两湖巡阅使吴佩孚亲自指挥的第二十三师(师长王承斌) 和直军主力第三师,在京汉铁路线上的琉璃河、长辛店和永定河以南展开激战。在我村以西,大沙垡、慕贤营一带,由二十三师—个团预先构筑好防御阵地。
由张作霖儿子张学良和张作相指挥的奉军开进山海关后,司令部设军粮城,后迁到落垡。中路由永清向西,路过我村,攻势很猛。奉军才走出我村口,遭到直军迎击,立即散开,凭藉我家西面土壕做掩护,双方枪战达一昼夜。
在我村负责指挥的一位奉军营长,沿村中路北民房,横穿大道,准备到我家院子里视察作战情况,当他正行过路中间,村西直军突用机枪扫射,营长腰部被流弹射中,勉强挨到我家大门前的石阶下,倒下死去。 午夜后,奉军阵亡一个营长,全部向东撤退,我和家人等到天明,枪声沉寂,才敢回家。我看到奉军营长尸体,盖—片草席,高筒皮靴已为直军脱去,赤脚踡卧,情况颇凄惨,这也是内战牺牲者。战后一月,他家属从东北专程来搬迁遗体,才知营长姓白,遗下年轻少妇,她对村民为她的丈夫用棺木盛殓掩埋,深深叩谢后,用骡车把灵柩运走了。
当时奉军士兵,看到营长阵亡,军心大乱,立刻在村中各住宅大肆抢劫,我家各房里衣箱橱柜,都被翻倒洗劫一空。祖父许多架藏书也被掀弃满地,质料较好的绸衣被面,都被带走,棉絮丢到院子里。
有趣的是为曾祖母烧饭的谢师傅,北京人,很善烹调。这天在厨房煮饭,被几个奉军抓住,见房里主人不在,逼他说出把钱物藏在哪里?正威胁时,一个士兵在我祖母卧室樟木箱里,发现有十个大元宝。他们高兴万分,每人拿两个走了。其实这是曾祖母收积多年家里锡器,熔成十只元宝锞子,放在箱底,银光灿烂,奉军误认是白银铸成的,却使谢师傅逃过一场灾难。
战事以奉军败退宣告结束.我在土壕、围墙下拾得许多步枪弹壳,又去大沙垡看到直军掘的战壕,仅有一公尺深,南北依沙岗蜿蜒几十里。这样单线散兵壕,并不坚固,也可见当时打内战 的军阀们,在战术上还是很落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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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祖 父
祖父万执枢,字襄宸,(1866—1928)。光绪十九年举顺天乡试(考中举人),未参加会试,闭户读书,以诗卷自怡,派人到天津直隶官书局购买几千卷木刻版经史文集,其中一部《古逸丛书》,是清驻日本公使黎庶昌(莼斋),把在日本见到的中国宋、元刊本诗文集摹刻刊印,很珍贵。还有大字本《资治通鉴》,有一部《李商隐诗集》是用三色版套印的。
我五岁失去母亲,幼年常跟祖父在一床睡,夜间口授我背诵《木兰词》和唐人绝句。读小学时,暑假期间,为我讲授《诗经》《尚书》《论语》《孟子》。我喜欢读小说,祖父枕边有清人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我常翻阅,又阅读《西游记》《水浒》《红楼梦》《荡寇志》、《封神演义》等,祖父并不禁止我读那些古典小说。
祖父写诗,颇近李商隐的风格,抒写情怀,缠绵委婉,不喜堆砌。记得有一首《相思曲》,是写一位近亲某君的。祖父这位表弟与他家西邻一位农村少女相爱,后来姑娘远嫁,某君十分伤感,祖父在诗中赞许他们的纯真爱情,同情两人不幸遭遇。这在科举时代,读书人深受传统旧道德、宋明理学思想束缚,居然敢于歌颂自由恋情,还是不多见的。
祖父的诗稿,都是随手写成,夹在书里,从未辑录成集。同县贾君玉先生从天津写信,希望寄一部分诗词,准备收入他正在编写的《固安文献志》,我很想为祖父抄写寄去,祖父却始终未同意,说明不愿为人知。一九二八年秋,祖父逝世,我检集遗稿,得诗词百余首,请同县曹砚斋先生校订,准备付印。抗日战争爆发,流离颠沛,始终未能如愿。十年浩劫中,诗稿也难得保存,终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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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生活年代,正值清末,国势衰危,将被列强瓜分蚕食,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八国联军占领京、津、保定。祖父蒿目时艰,出于传统的忠君爱国思想,写诗寄愤。当时北洋大臣,直隶 (今河北省)总督袁世凯,在天津下令地方选派人员赴日本考察新政。我县推荐叔祖父万执机(镜愚)参加。祖父命我父亲万炬 (晦初)也随行。回国时从日本购回铁轮织布机一台,风琴一架,还有望远镜、几何绘图仪器等。这在当时农村中,算是很开明,维新的家庭了。
祖父对弟兄姊妹,感情深厚。有一年,祖父的三哥和四妹相继病逝,那时我的曾祖父母还都健在,祖父写了很沉痛的挽联:
登大雷岸,拭女嬃砧,同体连支,地下伤心多姊妹。
对黄菊花,哭紫荆树,吞声饮泣,堂前挥泪劝爷娘!
上联用两个典故:南北朝时文学家鲍照有《登大雷岸与妹书》,相传屈原有姊名嬃。
下联引古代田姓一家有三兄弟,因不和要分居,院中一株紫荆树忽然枯萎,后来弟兄和好,荆树又复活,比喻手足之情。
曹砚斋先生是我父亲启蒙老师,父亲十五岁时考中秀才,得力于老师教诲。曹先生也是祖父诗友,两人都喜欢唐诗人孟郊 (字东野)白描抒情的风格,祖父去世,砚斋先生手书挽联:
相与追随望东野,
不堪悲恸过西州!
一九二八年七月,国民党北伐军进到京郊,奉军和孙传芳的败兵由霸县退到固安,沿途劫掠。当时我曾祖母尚在堂,祖父耽心全家安危,惊忧焦虑,得了肠炎。我当时在通县京兆师范读五年级,放假回家,随父亲侍候祖父病榻前,老人精神稍好,就为我讲论唐诗,宋词。我在学校写了一首古体诗《杨妃芍药行》抄呈祖父看后,老人很高兴,手检唐人诗集两部付我细读。
中秋前,祖父自知不起,口授自挽一联:
人世几浮沤,参诗三昧,缚文字魔,
任五百载湖海深情,到此都成幻境。
乾坤一大治,脱茧丝缠,醒蝴蝶梦,
历六十年尘寰小劫,而今还我前身。
襄宸自挽
祖父终年六十三岁。一九二九年我在河北省立第十师范毕业,回到家,妻吴淑芳做了几样祖父生前喜欢吃的莱肴,到祖父坟前祭奠。又到故去多年的母亲坟前恸哭—场。最伤心的是这两 位最钟爱我的爷爷和妈妈,都未能看到自己的长孙和妈妈唯一的儿子已长大成人了!
附录: 相思曲
万襄宸遗稿
洮黄杨柳藏春鸦,生小芳邻近谢家。
侬年十五郎十四,侬听郎吟解郎意。
花下郎骑竹马来,豆棚瓜架同游戏。
侬言与郎序甲子,侬为姊兮郎为弟。
郎言与侬配夫妇,侬为妇兮郎为婿。
冬去春来春复秋,朝朝暮暮共绸缪。
谁知好串天公妒,飘风吹折雌雄树。
同心蛱蝶绾双珠,争奈罗敷自有夫。
佩环留质增悲切,凄凉更甚新婚别。
侯门一入不复返,可怜日近长安远。
自从远嫁不相闻,思逐月华流照君。
风吹好梦到郎边,醒来犹疑抱郎眠。
海棠睡起啼红雨,墙东遗恨从头数。
秋怀引
悄然四壁虫吟苦,夜窗梦冷惊残雨。
秋风嘎玉檐争呜,云破月来蟾半吐。
砧声乱捣摇情绪,停机罢织私自语。
相思一点有谁知,幽光暗照萤入户。
别友
潇潇灞水马鸣悲, 羌笛声中折柳枝。
别意淡浓双眼见, 交情深浅两心知。
荒村暮雨人归后,落叶秋风雁过时。
何时相逢还共醉,今朝有酒不须辞。
日晚郊行
暮色苍然合,驱车向古原。夕阳明断塔,远树暗孤村。
下垄人同语,归林鸟独翻。炊烟低欲瞑,灯火近黄昏。(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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