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知了的叫声都带着一股子有气无力。
我,陈风,十九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村外的河滩地上给家里看瓜棚。
说是瓜棚,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桩子,搭上几张破油毡布,勉强能遮住头顶那片毒辣的太阳。
棚里闷得像要滴出油来,混着泥土和西瓜藤的腥甜气,我光着膀子,穿着条大裤衩,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凉席上,睡得昏天黑地。
就是在那天下午,她闯了进来。
像一道光,毫无征兆地劈开了我昏昏欲睡的世界。
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半眯着眼,看见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姑娘,正踮着脚,猫着腰,从瓜藤的缝隙里往我这棚子靠近。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辫子也散了一缕,贴在脸颊上。
我当时脑子是懵的,第一反应是:偷瓜的?
我们村,民风算不上淳朴,顺手牵羊的事儿时有发生。尤其这瓜熟蒂落的季节,总得有个人在这儿守着。
我爹把我安排在这儿,每天给我送一顿饭,就是防这个。
我没动,继续装睡,想看看她到底要干嘛。
她很瘦,但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手脚麻利,眼神里透着股机灵劲儿。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然后目标明确地朝着瓜地里最大最圆的那个瓜去了。
那个瓜,是我特意留的“瓜王”,准备等我爹过来,拉到镇上卖个好价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可不行。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瓜蒂的时候,我猛地坐了起来,吼了一嗓子:“干嘛呢!”
这一嗓子,我用了十足的力气,在空旷的河滩地上,应该跟打雷差不多。
她吓得一哆嗦,整个人都僵住了,像只被猎人盯上的小鹿。
她慢慢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算不上顶漂亮,但特别干净。眼睛很大,双眼皮,看人的时候亮晶晶的,带着点惊慌,还有点不服气。
“我……我路过。”她嘴硬。
“路过?路过到我瓜地里,还想抱我家的瓜王?”我光着膀子,叉着腰,觉得自己特有气势。
她脸一红,从惊慌变成了恼怒,梗着脖子说:“谁要抱你家瓜王了?我就是看看,看看不行啊?你们家的瓜长得歪瓜裂枣的,我还不稀罕呢!”
嘿,这丫头片子,嘴还挺厉害。
我被她逗乐了,指着那个又大又圆的瓜,“歪瓜裂枣?你眼睛长哪儿去了?这方圆十里,你给我找个比这更周正的瓜出来?”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更红了,像是熟透的番茄。
“我……我渴了。”她憋了半天,声音小了下去,带了点委屈。
那天确实热,别说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我躺在棚子里不动,都一身一身地出汗。
我心一下就软了。
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碎花裙子,和那双因为走了太多路而沾满尘土的旧凉鞋,那股子“抓贼”的劲儿,瞬间就没了。
“等着。”
我从瓜棚角落的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递给她。那是从家里井里打上来的,清凉得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喝完,她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水瓢还给我,低声说了句:“谢谢。”
“你不是我们村的吧?”我问。
“嗯,我是隔壁林家庄的,来我姨家走亲戚。”她指了指我们村的方向,“我叫林舒。”
“陈风。”我也报上名号。
气氛一下子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她站在那儿,有点手足无措,想走,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我看着她,心里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一颗石子,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来。
“真那么渴?”我问。
她点了点头,有点窘迫。
我转身走进瓜地,没去动那个“瓜王”,而是挑了个大小适中的,一巴掌拍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保熟。”我说。
我没有刀,就抱着瓜,在瓜棚的木头桩子上一磕。
咔嚓一声,西瓜裂成两半,红色的瓜瓤,黑色的瓜籽,汁水顺着裂缝就流了出来。
那股子甜味儿,瞬间就冲散了棚子里所有的闷热。
我掰了一大块,递给她:“吃吧,解渴。”
林舒愣住了,看着我手里的瓜,又看看我。
“吃啊,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花?”
她这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过西瓜,大大地咬了一口。
“甜吗?”
“甜!”她口齿不清地说,嘴角沾满了红色的瓜汁。
那天下午,我们就坐在那个闷热的瓜棚里,一人捧着半个西瓜,用最原始的方式,直接用手挖着吃。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讨厌的数学题,聊我怎么也学不会的英语。
聊她想去县城读师范,以后当个老师。
聊我想攒钱,在村里盖个大瓦房。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好像装着整个夏天的星空。
夕阳把河滩地染成一片金黄的时候,她说她该回家了。
“明天还来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脸一红,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的瓜棚,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每天下午,最热的时候,林舒都会准时出现。
她会给我带她姨家自己蒸的馒头,有时候是几个煮鸡蛋。
而我,会为她冰好一个西瓜。
我们不说情,不说爱,但彼此心里都明白。
那种感觉,比西瓜还甜。
一个月后,她姨家的亲戚走完了,她也要回自己村了。
走的那天,她没说话,眼圈红红的。
我心里也堵得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
“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她小声问。
“能。”我点头,“我娶你。”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泥腿子,拿什么娶人家?
林舒也愣住了,看着我。
我急了,指着地里那片瓜,“这些……这些都是我家的!”
好像这片瓜地能给我无穷的勇气。
我又跑到瓜地里,把我一直没舍得摘的那两个“瓜王”摘了下来,每一个都快有二十斤重。
我抱着那两个巨大的西瓜,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把瓜往她怀里一塞。
“这个,当聘礼!够不够?”我涨红了脸。
林舒被那两个大西瓜压得一个趔趄,她没有嫌弃,也没有笑我,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有泪,但更多的是笑意。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够了。”
就这样,我用两个西瓜,许下了一个承诺。
一年后,我拿着东拼西凑来的几百块钱,去林家庄提了亲。
她爹妈当然不同意。
一个连瓦房都没有的穷小子,凭什么娶他们家水灵灵的闺女?
是林舒。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吃饭。
她爹妈最终还是妥协了。
结婚那天,我们家摆了三桌酒席,全村的人都来了。
林舒穿着一件红色的新衣服,没化妆,但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她坐在我家的土炕上,看着我,笑得像那天下午,吃到第一口西瓜时一样甜。
婚后的日子,很穷,但很快乐。
我们在村里的老房子住了下来,一间土坯房,下雨天会漏水。
我出去打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砌墙、扛水泥、下煤窑。
林舒在家养鸡、喂猪,把小小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每天晚上我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她总会给我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泡脚。
她会一边给我捏着肩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闲话。
那时候,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都行。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攒够钱,把家里的土坯房推倒,盖一个亮堂堂的大瓦房,让林舒不用再担心下雨天。
这个梦想,在我们儿子乐乐出生后,变得更加迫切。
乐乐三岁那年,村里有人外出打工回来,在城里买了房。
那人是我发小,叫王强。
王强回来那天,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在村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他在我家门口停下,给我和林舒发中华烟,说城里遍地是机会,劝我也出去闯闯。
林舒看着那辆能照出人影儿的黑轿车,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羡慕。
晚上,她对我说:“陈风,要不……我们也去城里试试?”
我沉默了。
我害怕。
我对那个叫“城市”的地方,一无所知。
我怕我这点力气,到了城里,什么都不是。
“在家里,也挺好。”我小声说。
林舒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那一晚,我们第一次背对背睡觉。
半个月后,我还是跟着王强,去了城里。
走的时候,林舒给我缝了个布包,里面装着家里所有的积蓄,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她抱着乐乐,送我到村口,眼睛红红的。
“混不好就回来,家里有我。”她说。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腿。
城里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我跟着王强进了他所在的建筑工地,成了一名小工。
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钢筋、水泥、沙子打交道。
夏天,太阳把钢筋烤得烫手,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手上脚上全是冻疮。
我住在工地的集体宿舍,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汗臭和脚臭。
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会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一分不留地寄回家。
我会在信里告诉林舒,我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让她和孩子不要挂念。
我从来不说我受的苦。
我怕她担心。
两年后,我靠着一股子拼命三郎的劲儿,成了工地的钢筋工大拿,工资翻了倍。
我终于攒够了钱,给家里盖起了大瓦房。
新房上梁那天,我请假回了家。
看着那三间宽敞明亮的瓦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林舒抱着我,哭了。
“你瘦了,也黑了。”她抚摸着我粗糙的手。
我笑着说:“黑点健康,瘦点精神。”
乐乐已经五岁了,怯生生地躲在林舒身后,叫我“叔叔”。
我心里一酸,把他抱了起来。
“乐乐,我是爸爸。”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他们娘俩接到城里来。
我们一家人,不能再分开了。
租房子,找学校,安顿下来,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我们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单间,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
林舒没有抱怨。
她在一个小饭馆找了份洗碗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
我继续在工地上班。
日子虽然清苦,但一家人能在一起,我觉得比什么都强。
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晚上回家,能吃上林舒做的热饭。
虽然只是简单的白菜豆腐,但我吃得比什么都香。
乐乐也渐渐跟我亲近起来,每天晚上都缠着我给他讲故事。
我给他讲我在瓜棚里睡觉,一个仙女姐姐闯了进来,用两个大西瓜就把她娶回了家。
乐乐每次都听得咯咯笑。
林舒就在一旁,一边缝补着我的旧衣服,一边温柔地看着我们。
我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我没想到,那只是另一场磨难的开始。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漩涡。
它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改变着我们每一个人。
乐乐要上小学了。
我们租住的片区,对口的是一所“菜场小学”,师资和环境都差得不行。
林舒开始焦虑。
她洗碗的那个饭馆,老板娘的儿子,上的是市里最好的实验小学。
“陈风,我们不能让乐乐输在起跑线上。”
这是林舒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
“起跑线”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们的起跑线,是村里的泥土地。我们不也跑出来了吗?
但我没说出口。
我看着林舒布满愁容的脸,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为了让乐乐能上好一点的学校,我们只能搬家,去租学区房。
市中心的学区房,哪怕是老破小,租金也是天价。
我开始疯狂地加班,一天干十六个小时。
林舒也换了工作,去超市当理货员,工资高一点,但也更累。
我们搬进了一个三十平米的一居室,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里。
房子很小,但因为是“学区房”,租金是我们之前房子的三倍。
生活的压力,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们身上。
我们开始吵架。
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一盘红烧肉。
那天我发了笔奖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块五花肉。
我想让娘俩改善一下伙食。
结果林舒看到那块肉,脸立刻就沉了下来。
“你买这个干什么?这么贵!不知道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吗?”
“我……我就是想让你们吃顿好的。”我有点不知所措。
“吃好的?吃完这顿,下顿喝西北风吗?陈风,你能不能省着点花钱!乐乐的补习班,兴趣班,哪样不要钱?”
她的声音很尖利,像一把锥子。
我心里的那点喜悦,瞬间被浇灭了。
我看着那盘我精心烧制的红烧肉,突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不吃算了!”
我摔下筷子,走出了家门。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发火。
从那以后,争吵成了家常便饭。
为了一毛钱的菜价,为了乐乐多买了一本课外书,为了我下班回家没有及时洗脚。
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成为我们争吵的导火索。
林舒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她了。
她不再温柔,不再爱笑。
她的脸上总是写满了疲惫和焦虑。
她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念叨:
“你看人家王强,都当上项目经理了,又换了新车。”
“隔壁李姐的老公,今年年终奖发了十万。”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自己的房子?”
这些话,像一根根刺,扎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变得沉默。
我不想回家。
我宁愿在工地上多待一会儿,跟工友们吹牛喝酒。
至少在那里,我不用面对林舒那张失望的脸。
我们的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成了一个充满硝烟的战场。
乐乐变得越来越胆小,越来越敏感。
他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有一次,我们又因为钱吵了起来。
林舒指着我的鼻子骂:“陈风,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了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会出傻力气,你还会干什么?我当初真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觉得两个西瓜就能跟你过一辈子!”
“两个西瓜”。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都凉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觉得陌生得可怕。
这还是那个在瓜棚里,吃着西瓜笑得一脸灿烂的姑娘吗?
“是啊,你后悔了。”我冷笑,“你后悔当初没找个有钱的,可以让你住大房子,开好车,不用为了几毛钱跟我吵架。”
“我后悔了!我就是后悔了!行不行!”她哭喊着。
“好,好,好。”
我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摔门而出。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喝了很多酒。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曾经那么好。
我们可以共患难,为什么不能同富贵?
哦,不对,我们现在也算不上富贵。
我们只是,从一种贫穷,跳进了另一种更让人窒息的贫穷。
我开始怀疑,我把她们娘俩带到城里,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我们一直待在村里,守着那三间大瓦房,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林舒会不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没有如果。
生活,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那次大吵之后,我们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不再说话,不再有任何交流。
这个家,安静得让人害怕。
我以为,我们可能,就要这么散了。
直到我妈从老家打来电话。
她说,我爹在田里干活,中暑晕倒了,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我连夜坐火车赶了回去。
我到医院的时候,我爹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风啊,你和你爹,都是一个犟脾气。”
我没说话。
“你跟小舒,是不是吵架了?”我妈问。
我心里一惊,“妈,你怎么知道?”
“你当我傻啊?你俩多久没一块儿给我打电话了?小舒那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每次打电话都唉声叹气的。”
我妈顿了顿,继续说:“风啊,过日子,就像这天气,哪能天天都是晴天?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别往心里去。”
“小舒是个好媳d妇。你刚走那两年,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撑着。盖房子的时候,她天天去工地盯着,比我还上心。乐乐生病,她一个人抱着孩子,深更半夜去镇上看医生。她吃的苦,不比你少。”
我妈的话,像一盆温水,浇在我那颗冰冷僵硬的心上。
是啊。
我只看到了她的抱怨,她的焦虑。
我却忘了,她也曾为了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
她也曾是那个,不图我任何东西,只要两个西瓜就愿意跟我走的姑娘。
是我,把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我,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是我,让她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活得那么累。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
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了瓜棚里的那个下午。
想起了她第一次吃到我磕开的西瓜时,那满足又灿烂的笑脸。
想起了我们结婚时,她穿着红衣服,坐在土炕上,满眼都是我的样子。
想起了我们刚到城里,挤在那个小单间里,她一边洗碗一边哼着歌的样子。
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天亮的时候,我给我工地上的一个哥们儿打了个电话。
“大军,帮我个忙,去花鸟市场,买一盆小西瓜苗,送到我家去。”
“啥玩意儿?西瓜苗?疯子你没病吧?”
“别废话,照我说的做。最好的那种。”
挂了电话,我又给林舒发了条短信。
这是我们冷战半个月来,我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过了很久,她回了两个字:混蛋。
我看着那两个字,笑了。
我知道,她心里的冰,开始化了。
我爹出院后,我没急着回城里。
我搀着他在村里慢慢地走。
村子变化很大。
很多老房子都拆了,盖起了新楼房。
我们走到了当年那片河滩地。
瓜棚早就没了。
那片曾经长满西瓜的土地,如今被圈了起来,旁边立着个牌子,上面写着:XX生态农庄,即将入驻。
物是人非。
“还记得这儿不?”我爹问。
“咋能不记得。”我说,“我就是在这儿,骗到你儿媳妇的。”
我爹笑了,露出满嘴的黄牙。
“你小子,那会儿傻乎乎的,我还担心你娶不上媳妇呢。”
“那会儿,多好啊。”我感慨。
“现在,也挺好。”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人啊,不能总往回看。日子,得往前过。”
“你跟小舒,好好过。她是个好孩子,别伤了她的心。”
“我知道了,爸。”
在老家待了一个星期,我回了城。
我打开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屋里没有开灯。
我心里一沉,以为她带着乐乐走了。
我摸索着打开灯。
客厅的阳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花盆。
花盆里,一株嫩绿的西瓜苗,正舒展着叶子。
林舒和乐乐,都睡了。
我走进卧室,看到她侧身躺着,眉头还是微微皱着,好像睡得并不安稳。
被子的一角滑落了,露出了她的肩膀。
我轻轻地走过去,帮她把被子盖好。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脸。
她的眼角,是湿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这些年,她真的老了。
眼角有了细纹,头发里也夹杂了几根银丝。
这都是,被生活磨的。
也是被我,磨的。
“对不起。”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又说了一遍。
她动了一下,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我知道,她听到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林舒已经做好了早饭。
小米粥,煮鸡蛋,还有一碟咸菜。
跟我们刚结婚时,一模一样。
我们谁也没提之前吵架的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乐乐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陈风。”她忽然开口。
“嗯?”
“我们……把这房子退了吧。”
我愣住了,“退了?那乐乐上学怎么办?”
“回我们之前租的那个地方去。菜场小学就菜场小学吧,孩子聪明,在哪儿都能学好。不聪明,就算把他塞进金銮殿,他也成不了状元。”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许久未见的光。
那是平静,是释然。
“我们,别再这么逼自己了。太累了。”
我走过去,抱住了她。
“好。”
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都听你的。”
搬家的那天,我们叫了一辆小三轮车。
所有的家当,装了满满一车。
看着那辆三轮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路口,我心里忽然觉得无比轻松。
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们回到了城乡结合部的那个大杂院。
邻居们看到我们回来,都很惊讶。
“哟,陈风,小舒,你们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去住学区房了吗?”
林舒笑着说:“那边住不惯,还是这儿邻里邻居的,热闹。”
是啊,热闹。
这里虽然又脏又乱,但充满了烟火气。
傍晚,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都飘出饭菜的香味。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打牌。
这才是生活的样子。
我们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我依然在工地上班,林舒在附近找了个超市收银的工作。
乐乐转学去了那所“菜场小学”。
日子依然清贫,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们不再为钱吵架了。
或者说,我们依然缺钱,但钱,不再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衡量标准。
我们会为了省几块钱的公交费,一起走路回家。
也会在发了工资后,去路边摊奢侈一把,吃一顿麻辣烫。
林舒又开始笑了。
她会跟我分享超市里的八卦,会因为乐乐考试得了一百分而高兴一整天。
阳台上的那盆西瓜苗,在我们精心的照料下,长出了长长的藤蔓。
有一天,藤蔓上开出了一朵黄色的小花。
乐乐兴奋地大叫:“爸爸妈妈,快看,要长小西瓜了!”
我和林舒相视一笑。
那个周末,我休息。
我心血来潮,去菜市场买了个大西瓜。
我学着当年的样子,没有用刀,在桌角上一磕。
咔嚓一声,瓜裂开了。
我掰了一大块,递给林舒。
“尝尝,甜不甜?”
林舒接过西瓜,咬了一大口,汁水溅得到处都是。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十九岁那年的夏天。
“甜。”她说。
我也拿起一块,大口地吃起来。
真的很甜。
比我记忆中,那年夏天的任何一个西瓜,都要甜。
我忽然明白了。
生活是什么?
生活不是住多大的房子,开多好的车,拥有多少钱。
生活是,当全世界都告诉你,你应该去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时,有个人,愿意陪你一起,回到那个最初的瓜棚。
她会告诉你,别怕,我们慢慢来。
她会告诉你,一个西瓜的甜,和一顿满汉全席的甜,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重要的是,陪你吃的那个人是谁。
我们依然在为生活奔波。
买房,依然是我们遥不可及的梦想。
乐乐的未来,依然充满了不确定。
但我们,不再焦虑了。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守着这份最简单的幸福,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后来,阳台上的那盆西瓜,真的结了一个果。
小小的,只有拳头那么大。
在它成熟的那天,我们没有摘。
我们就让它那么挂着,像一个绿色的灯笼,照亮了我们小小的家。
也照亮了我们,未来的路。
又过了几年,城市改造,我们住的那个大杂院要拆迁了。
根据政策,我们拿到了一笔拆迁款,不多,但也不少。
拿着这笔钱,我和林舒商量了很久。
是咬咬牙,贷款在城里买个小房子,还是……
“回村吧。”林舒说。
我看着她,有些意外。
“回村?”
“嗯。”她点点头,“回去把咱家的瓦房再翻新一下,弄个小院子,种点菜,养几只鸡。乐乐也快上初中了,镇上的中学,不比城里差多少。”
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陈风,我不想再过那种追着房价跑的日子了。我累了。”
我也累了。
这些年,我们像两只陀螺,被一根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不停地旋转,不敢停下。
我们得到了什么?
一身的疲惫,和一颗越来越坚硬的心。
“好,我们回家。”
我们用那笔拆迁款,把老家的房子彻彻底底地翻新了一遍。
两层的小楼,带一个大大的院子。
我们在院子里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还搭了个葡萄架。
我又在院子的角落里,开辟出了一小块地。
我从镇上买来最好的瓜种,种了下去。
我跟林舒说,以后,我们家的西瓜,管够。
乐乐转学回了镇上的中学,成绩竟然比在城里时还要好。
没有了那么大的压力,他整个人都开朗了许多。
我用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一辆二手的小货车,开始在镇上跑运输。
林舒则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网店,卖我们村里的土特产。
我们的收入,比在城里时少了很多。
但我们的存款,却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
生活,好像回到了一个最舒服的节奏。
每天早上,我开车出去,林舒在家打理网店和菜园。
傍晚,我回家,她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吃完饭,我们一家三口,会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夏天,我们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葡萄架下,吃着自己种的西瓜,看天上的星星。
乐乐会给我们讲学校里的趣事。
林舒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跟我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我会想起很多年前,我最大的梦想,不就是这样吗?
有一个家,有一个院子,有老婆,有孩子。
我们绕了一大圈,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梦想的起点。
王强来看过我们一次。
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在我们的农家小院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已经是大公司的副总了,在城里有三套房。
他看着我们院子里的鸡鸭,和满架的瓜果,眼神里有些复杂。
“疯子,你真就甘心待在这儿了?”他问。
我笑了笑,递给他一块刚从井里冰镇过的西瓜。
“挺好的,不甘心什么?”
他吃了一口西瓜,沉默了很久。
“甜。”他说,“比我在五星级酒店吃的,都甜。”
临走时,他硬塞给我一个大红包。
“给乐乐上大学用的。”
我没要。
“强子,心意我领了。钱,我自己能挣。”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小子,没变。”
是啊,我没变。
或者说,我变了,但最终,又变回来了。
送走王强,我回到院子。
林舒正在给她的那些宝贝蔬菜浇水。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回头看到我,笑了。
那笑容,和二十年前,那个闯进我瓜棚的姑娘,一模一样。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老婆。”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只要了两个西瓜。”
林舒转过身,捏了捏我的脸。
“傻瓜。我要的,从来就不是西瓜。”
是啊。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西瓜。
我要的,也从来不只是一个肯吃我西瓜的姑娘。
我们要的,不过是一个家。
一个无论外面风雨多大,都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地方。
一个无论我们走多远,心里永远都有牵挂的地方。
一个充满了爱,和西瓜一样甜的地方。
如今,我们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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