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羽蔷喉咙蓦地发紧。
其实最初选中入宫的,是她的幼妹吕雪芙。
可爹娘不愿幼妹受苦。
于是他们对吕羽蔷晓之以情:“陛下病体垂危,时日无多,羽蔷你怜惜怜惜妹妹,你去好不好?”
“圣意难违,我们吕家不能抗旨不遵啊。”
君要臣死尚且得死,生身父母要她跳火坑,她没有不跳的道理。
入宫那天,吕羽蔷便已下定决心,此生再无来处。
封容瑄恨吕羽蔷,也恨吕家,他娶吕雪芙定然只为报复。
可无论如何,幼妹无辜。
吕羽蔷攥紧手心,拔腿追上,在冷殿门口叫住了封容瑄:“封相。”
他回眸,满脸冷然。
和两年前她入宫时,他冷然看着她出嫁的样子如出一辙。
吕羽蔷将头低了又低,喉间堵涌,艰涩开言:“封相,若你娶雪芙是为报复我,还请你放过她。”
他冷声讽笑没忍住失言:“吕羽蔷,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本相报复?”
他转身走了。
吕羽蔷僵在原地,心脏像被人扯了一下,隐隐难过起来。
过路的浣衣局宫女,三三两两,小声议论。
“蔷太妃是受什么刺激了吗?这京中人人皆知,封相爱雪芙小姐是爱到骨子里的。”
“雪芙小姐畏寒,他亲手打造暖沉木车轿。”
“而且上次吕小姐染了瘟疫,太医都隔帘问诊,封相却不顾安危贴身照顾……”
如针芒刺骨,吕羽蔷竟连唇间嫩肉被咬破了,咬烂了,都没发觉。
如今的吕家,出了个陪葬的朝天女。
无能兄长可授封锦衣卫千户,吕家在朝堂中站稳了脚跟,如今又有封相庇护。
前路尽是坦途。
封容瑄也早已如她所愿那般,放下了她,有了新的爱人。
吕羽蔷该高兴的,可转身,眼泪还是掉了满脸。
她转身抹去,回了寝房。
差婢女小春寻了块的木牌,往上面一刀一刀刻自己的名字。
小春加了炭火,添了茶水,看清她所雕之字,惊讶道:“太妃的碑自有皇家供奉,何须自己来攥刻?”
吕羽蔷强扯出一抹苦笑:“皇家供奉的碑,是先帝太妃。”
小春不解:“先帝太妃不就是您吗?”
她握紧刻刀。
她的前半生是吕氏嫡女羽蔷,后半生是先帝的太妃,是姜朝唯一一位殉葬的朝天女。
唯有死后,才能是她自己吕羽蔷。
她想为自己立个衣冠冢,刻着刻着,心中蓦地涌上悲凉。
可悲的是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刻。
……
最终吕羽蔷只能刻上吕氏女三个字。
字刻完了,天也已亮了。
吕羽蔷请旨出了宫。
此身不由己,她却想在城外翠云廊给自己立了一个简单的衣冠冢。
回望此处,翠绿不再,白雪覆盖。
犹记得十六岁的封容瑄与她同乘一马,他扯着缰绳,她靠在他怀里。
他就指着这片翠绿的山林,兴奋与她说:“阿蔷,待日后我们成了婚便在此处开府。”
“我替你劈木做秋千,闲暇时我来钓鱼,你烹饪,好不恣意。”
吕羽蔷仿佛看见,封容瑄拿着鱼饵就站在湖泊旁,笑着和她说:“阿蔷,我想吃你做的红烧鱼了。”
不觉间,嘴角荡开了笑意。
再抬眸,什么都不见了,那湖泊处早已冰封成冰。
吕羽蔷黯然了眸子。
曾经亲手选定的新婚府邸,如今,成了她的埋骨地。
吕羽蔷转身上了马车,车轿缓缓向前,却在北街寸步难行。
她掀开帘子去看,笑嘻嘻的喜婆给她塞了一把喜糖:“姑娘,沾沾喜气!今儿封相与吕小姐下定了,正沿街派发喜糖呢。”
轿子外,此起彼伏的恭贺声。
吕羽蔷怔着接过:“真好啊,祝他们百年好合。”
接过喜糖,剥开糖衣,甜腻的滋味在唇内蔓延开来。
可怎么那么苦呢,浸痛了她的五脏六腑。
车一路颠簸,吕羽蔷只觉周身冷气逼人,冷到止不住发颤。
小春赶紧扶住她,声音哽咽:“太妃,您寒毒又发作了,我马上去叫太医!”
吕羽蔷牙关打着颤,无力回应她,只陷入了一片混沌。
前方的路满是血色的窟窿,路上的行人举着白幡,哀乐声阵阵响起。
她又惊又恐,害怕得喊封容瑄的名字:“封容瑄,你在哪啊……”
只有在梦里,吕羽蔷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
才会希望封容瑄能出现在她身边,能短暂地将肩膀给她靠一靠。
下一瞬,封容瑄真的出现在了吕羽蔷眼前。
她再忍不住惧意,扑进他的怀里。
他的怀里是熟悉的檀木香,那样真实。
她将头埋得很深很深,无比眷念:“封容瑄,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话音未落,吕羽蔷刚刻好的牌位狠狠砸了下来。
痛意将她思绪拉回。
不是梦啊,封容瑄真的冷着一张脸站在了她身前。
“刻牌位诅咒我未来妻子,这就是蔷太妃送给我的新婚贺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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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寂的话像把钝刀,剜疼了吕羽蔷。
她攥紧手心哑然道:“这牌位……是给我自己刻的。”
话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她咬紧牙关,生生把那口血咽了回去,她不要他看见。
“牌位自有皇家工匠来刻,不必多此一举。”
封容瑄抬脚,一脚踏裂她刻好的牌位折断,一分为二。
他刚一走。
深入骨髓的痛冲她袭来,她再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暗红刺目。
没走远的封容瑄微微侧目了瞬,最终没有回头。
等吕羽蔷回到宫中时,一众太医早已候在殿内。
为首的张太医恭敬道:“太妃,是封相吩咐,我等为您看病。”
小春又惊又喜:“太妃,封相他心里……是仁慈的,见您呕血竟派了这么多太医来为您瞧病……”
吕羽蔷眉心微蹙紧:“不必了,吕羽蔷无碍。”
婉拒却无用,一碗黑色汤药递到眼前,张太医率众人俯首跪于吕羽蔷身前。
“请太妃饮药!”
“此去泉台与先帝相会,干干净净去,才能好好服侍先帝。”
“干净?”吕羽蔷怔然不解问:“是何意?”
张太医微微抬首,平视的目光正对她小腹。
原来封容瑄看到她作呕,请众太医来瞧病是假,是生怕她怀孕有求生念头,来就绝她求生的念想才是真的啊。
从前只听人说他手段狠辣,冷血无情。
吕羽蔷不以为意,这一刻才真有了实感。
唇边蔓延苦涩,吕羽蔷闭眼失笑,可她身体里的,育的不是血脉,是寒毒。
先帝去世前,已经不能人事,久病心里成疾,疾症发作时便喂她饮下寒毒。
美其名同甘共苦。
而今,毒入六腑,吕羽蔷再无生机。
她还是饮下了那碗苦药,不为身后名,只愿封容瑄能放下心来。
太医们撤去,小春没忍住哭出声:“封相好没理由好过分。太妃为何不告知封相,您从未移情更未曾让陛下碰过身子!”
她挤出苦涩笑容,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
“不必说,说也无用。”
她将身死已成定局,他要成亲亦是定局。
已然下定的事又何必去说。
窗柩外,晓风残月,月圆人难全。
……
是以夜色沉沉,吕羽蔷却辗转难眠。
小春捧着暖炉走近,劝她早些安寝。
吕羽蔷却推开窗棂,瞧着银装素裹的梅园轮廓,生出一念:“我想去梅园看看。”
“可今年又逢寒霜冻,满园的梅花也被冻死了。”
小春拦不住吕羽蔷,只好为她披上外袍。
吕羽蔷记得那年。
那年她院中的梅花被冻死,枝桠光秃,不见半点红意。
跟封容瑄说起时,她满腔遗憾,说没有红梅的冬天是苍白的。
就在与他话别后的第七日,她院中的寒梅竟再度盛开,红意满园。
吕羽蔷穿梭梅园喜不胜收赏梅时,封容瑄顶着一头白雪惊喜跳到她面前,问她喜欢不喜欢。
原来为救活她这满园寒梅,他缠着宫中花匠移来数百绽放的新梅。
他趁吕羽蔷睡时连夜种下,双手都冻得生了疮。
在他抑不住的咳嗽声中,吕羽蔷抽抽噎噎,怨他愚笨,几株花而已,来年再开便是。
不知觉间,湿润的红梅飘落手心。
她再抬眸,只见满园红意,寒梅绽放。
真美啊。
远处,一行婢女身影缓缓行过,其中一人低声道:“仔细些,这些寒梅是封相亲自带人养活的,可不能再被冻坏了。”??
吕羽蔷的心好像被一根细细的丝线扯住了。
是他?
然而,下一瞬就听身旁婢女附和:“封相对雪芙小姐真好。”
“雪芙小姐明日在家中设梅花宴,封相便亲自照料宫中寒梅,要明日折了去做贺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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