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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女|短篇小说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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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带来短篇小说工作坊学员露珠的作品,她在工作坊中完成了第一篇小说。儿时的记忆与幻想被揉碎,重新打磨成这个故事的血肉。远山里表姐家那“通灵”的村庄,让大人们无奈、令小孩害怕的“疯”女人……在十岁的“我”的眼中再一次被看见,被理解。

下一期短篇小说工作坊正在招募,将于11月1日正式开营。如果你心中有想要书写出来的想法,也许小说是可以选择的一种方式。导师和编辑会在14天内,从构思、写作到修改,陪伴每位写作者。先不必过多担心小说写作技法的问题,相信在每日一对一、有针对性的反馈中,语言和故事会以它们应有的方式生长出来。

蛇女

文|露珠

编辑|楚焙

01

山里有个女人捡到一个鸡蛋吃了,最后发现自己怀孕,生下来一条小蛇,原来那是个蛇蛋。表姐说这只是个故事,可我十岁那年跟她回山里时,却总觉得是真的。

那是我头一次远离爸妈,独自上路。记得路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绛红色的腊梅花,香气像藤蔓一样钻进鼻孔。表姐大我九岁,是我眼里无所不能的大人。她骑着自行车带我一路狂奔,指给我看叶子像竹子,茎底下埋着的洋姜。累了就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歇息,给我讲那个骇人的故事。我眼巴巴听着,央求表姐再多讲一些,心里一面发毛,一面渴望着

也许是不想让我在路上害怕,后来讲的故事就叫我安心了许多。比如她的一个邻居,靠骑带帐篷的三轮摩托拉客营生。那个时候,拉一趟客人很贵,要十几块钱。这个邻居有天拉客回家,发现后座座椅上,落下一个黑色的包袱,四四方方,叠得很整齐。他好奇拆开一看,竟然是厚厚一沓百元钞票,约莫十万块。很快原来的客人找上门来要钱。这位邻居装作不知,极力否认。任凭客人如何好言相劝,或者威逼利诱,抵死不承认。客人没有别的办法,扫兴走了。只是好景不长。这位邻居在昧下十万块不义之财的几十年后,突然病倒,怎么也治不好,被抬去医院,奄奄一息。家人啧啧称奇,因为医生说他得了癌症,命在旦夕

我追问表姐,那个患病的人最后果真死掉了吗?表姐只说那家人到处烧高香拜菩萨,只看菩萨怎么安排了。

“菩萨总会保佑好人,惩罚恶人的吧。”我默默想着。像是蛇女贪吃,乱捡鸡蛋,菩萨惩罚她叫她生出小蛇。这个邻居贪心别人的钱财,最后果然生了绝症。

表姐见我不作声,神秘兮兮地讲:“前面就有座菩萨庙,一会儿你去问问她老人家。”我一下子提起精神。

太阳落在了西边方向,还好没有拖到落日。我的脸颊被风抚得凉浸浸的。转入山路,一路是许多新的旧的庙。有一座威风霸气得很,远远便瞧见,门前还站了两个和尚,披着旧灰色的袍子,我咯咯笑他们滑稽得很。表姐说她的奶奶还有妈妈,也就是我还没有见过的阿婆、婶娘,都相信这个庙的菩萨灵验。

和尚们也许眼里只有大人,对被表姐领进来的我视而不见。我盯着里面的人点香烛、拜菩萨。表姐说,点香烛的时候,可以心里为亲人祈福,只要灯不灭,亲人就会一生平安。说罢她也领了一只,点燃,握在手心,闭眼上默默念着,我体会不到,只觉得好神秘,也从未见过的这样凝重表情的表姐。天色已晚,云彩翻滚不停,彷佛末日降临。表姐催促我继续上路,任凭我没有尽兴,也只能匆匆走掉。

从庙里出来,表姐说村里还有一位能通灵菩萨的人,远近闻名。据说这位婆婆能通阴阳,表姐也见过她灵魂出窍跟菩萨对话。表姐说虽然不信,但也对她的本事称奇。这足足吊起了我的胃口。

等到表姐再也搜刮不出来一个故事的时候,那座能通灵的村庄,也终于在暮色里为我们敞开了门。

我跟着表姐上了阁楼,窄窄的一角屋里放着南无阿弥陀佛的祷词,香烛燃烧的烟雾缭绕。背影是位阿婆,看上去已过七十,头发胡乱绑在脑后,戴着一顶脏兮兮的毛线帽子。阿婆点燃三炷香,虔诚地叩拜,在烟雾缭绕中,嘴里念念有词,我却是一句也听不懂的。表姐走过去喊“奶奶”,示意我不要出声。

“那个死老婆子心真黑,收了我一百块还不够,非说我找别人算过,菩萨生气了,又找我要了一百块,我不找她算了,我不找她算了!”阿婆气呼呼地杵着拐杖。

“那她说的作数嘛?”说话的像是表姐的妈妈,一位和我妈妈年纪相仿的婶娘。

“哎呀呀,死老婆子说你娃儿媳妇生不下来,就怪我们堂屋有个阴魂哦!”

“我的乖乖,她怎么晓得的喔!”

“老屋里确实还死了一个人,是你的堂伯伯......那时候你都还没嫁过来,都过去很多年了。”

“我不相信她算得出来!”表姐插了一句。

“你女娃子懂什么!——还喊我看,神了神了!说她看到死人站在我背心后面不动。说你的哥哥脑壳生病,你嫂子生不下来伢子,都是那个堂伯伯阴魂不散……”

“我就说她这胎怎么都怀不上。老是掉。把人都急死了。”婶娘倒像是认命了似地频频点头。

“那药都熬好了没有?”

“都盛出去给媳妇喝去了……”

“妈,我就跟你说别信!要是真能算得准,我哥能娶个疯女人回来?都是哄人的把戏!”表姐跟婶娘埋怨。

婶娘压低声音说:“你小点声,别又惹你奶奶不高兴,我已经托人捎信去请观音庙的婆子了,总有法子治的。”

这里有个疯女人?我心里忽然警铃大作,也才反应过来我竟然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却不敢再问表姐——回到家的表姐怎么突然变回了大人,我开始觉得陌生起来。

阿婆和婶娘这才注意到我,热心地抱我起来,问家里的近况,我却不敢作声。

表姐说我肯定累了,领我去阁楼旁边的小屋睡觉。“啪——”的一声,我掉进去没有灯的、黑漆漆的“洞”里。“呼呼”的风开始拽着窗户“哐哐”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朝外扒拉着。

“啊!啊!”风怎么开始说话了,还是女人的尖利的声音。我的心开始狂跳,难道是那个肚子里装了小蛇的女人来了?“啊!啊!”“呼!呼!”风声继续像女人一样喊叫,一会儿响一会儿静默。

我把所有的身体用力埋在被子里,不敢动。眼睛是闭了的,却开始忍不住幻想那个女人挺着鼓胀起来的肚子,正在四处搜罗窗户的缝隙——我躲在被子里的皮肤也能触摸到从外面黑夜里进来的丝丝凉气。那个女人甚至能缩小自己的身体!她正在把自己蜷缩成细长条形——细长到头发丝一般,好顺着窗户缝里冒着冷气的地方攀爬进来……我的喉咙好像被捏住,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隔天表姐唤醒我,却一直笑:“妹崽睡觉怎么都不动一下,咯咯!被子还是我给你掖的样子哩。咯咯!”我假装揉揉眼睛,不敢讲出自己一整夜的可怖幻想,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02

毕竟过年是一个只允许美好发生的节日。没有人愿意在过年露出哪怕一丝愁容,大人们会监督,因为那象征着来年将会不顺。

平日极少来往的的亲戚,会在这些天登门拜访。主人们敞开大门,掏空家底一般用力招待。男人们能在寒冷的早上喝上一盅平日里舍不得的粮食酒。阔绰一些的家里还会拿出没开封的五粮液,供一大桌子的人品鉴一番。女人们凑在一起一圈一圈搓着麻将,唠家常也不会冷场。小孩子们则很会有眼色地在这时提出一些平日不会被满足的要求,再喜笑颜开地散去一旁。表姐答应我饭后可以骑“二八”自行车,于是我喜滋滋在厨房、院子和客厅之间来来回回穿梭,时不时听上一耳朵闲话,再传回给表姐和婶娘。

一个穿着深蓝色褂子的生面孔女人,在门廊的阴影里快速往婶娘手里塞了一个黄纸包,两人眼神一对,什么都没说,婶娘就迅速把纸包揣进了怀里。还不等我问表姐,表姐就告诉我,因为年前办了一场喜事,这个新年,来家里的客人也格外多些。她和婶娘交换着在厨房里烧火烧菜,分量小一些的盘子,表姐会唤我端去客厅,我也因受了重视,小心翼翼地给客人们奉上,再在一声声“真能干”的夸赞中挺起胸来。

太阳升起来,灶膛里的火也旺起来。切好的黄瓜丁,红色的辣椒块,还有我最喜欢的火腿肠片,整整齐齐码在案板上。旁边的篮子里还放着一片白花花的饺子。婶娘正把饺子下锅,扁扁的小小的饺子漂起来。婶娘往一只小一点的碗里盛上了鸡汤,把饺子捞起来后放进去汤里,让我先尝尝,叮嘱我别烫着嘴巴。我还是第一次吃鸡汤饺子。咬一口,混杂着猪肉的香气,清脆香甜,咯吱咯吱响,是白莲藕调配在馅儿里才出得来的味道。剩下一半饺子浸在汤里,再咬一口,便是过了鸡汤味的饺子,那一口滋味无比鲜美,美妙打紧。只听麻将劈啦吧啦响了一圈又一圈,夹杂着家长里短,笑声朗朗。昨夜的恐惧在一片祥和中烟消云散。

表姐说我饿了,领我先去饭桌上和大人们一起吃饭。不认得的女人们热心地抱起我寒暄,我小声回答,也不再紧张了。很快,我很怀疑桌上的人忘掉了我的存在,又或者他们以为我是听不懂的,话题很快变得陌生神秘起来,每个字都钻进我的耳朵里:

“上次我瞄见那个女的往锅子里吐口水……”

“当真?这么歹毒这女人!”

“我往厨屋去放筷子,一眼就瞅见!啊呀呀,她吐口水还笑!”

“咦呀呀,脏得很!”

“她婶娘晓得不呀,一个不够又来了个祸害啊!”

“就你多嘴!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竖起耳朵想听到更多,嘴巴里吃的嚼来嚼去,都没有味道了。可怖的感觉像蛇一样重新缠上我的心尖,胃里一阵抽动,嚼碎的饺子馅儿在里面翻腾。他们在说谁?我疑心重重,再也坐不住了,溜下板凳去厨房找表姐。

厨房里竟也陌生起来。婶娘和表姐背对着我,正在骂一个我没见过的女人。那个女人像是被堵在灶膛旁边的角落里,侧着身子对着我。她看起来和表姐一般年纪,枯黄的头发,草草地扎在耳朵边上,脸色也黄,像没洗过似的,穿着小碎花的褂子。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锅里的水发呆,眼神却是很冷的,透着一股子不服气。她是谁?我伸着脑袋,想要再看清楚一些。

只见婶娘把碗里的黑药递给她。“喝下去!”空气里有一种草药混着鸡汤的气味,让我的头发胀。女人嘴唇动了几下,我听不见她说什么。

表姐上去按她肩膀,她身体一歪,眼神从两人肩头越过,一下子对上我——那种盯着的样子像蛇准备要咬人!我心里怦怦直跳,不敢再看。她突然笑了,笑得嘴角都在抖。

昨夜的恐惧,伴随着灶膛跳跃的火光,从我的喉咙升腾起来。我用力捂住嘴巴,怕自己吐出来。

“怎么还没喝!非要跟昨天一样灌你你才服?”婶娘拱下背,一把夺过碗,往女人嘴里送。药液顺着女人的下巴往下流,沾在她的褂子上,烫出一片深色的印子。

疯女人使劲摇头,嘴里低低地哼,像是在偷偷念什么咒语。

我看到那个女人想要站起来,火光把她投射在泥墙上的影子拉长拉大,好像一条扬起头的大蛇的模样。正朝着我的方向扑来!——果然她在施法!

昨夜的恐惧全部唤醒。我想起那个生了小蛇的女人,或许她的肚子里本来也有一个小孩,后来是被小蛇吃掉了?她生出来了小蛇,就想再抓一个小孩回来?

疯女人就是她吗?昨晚她是不是要把我绑走,表姐婶娘她们把她赶跑了?

我越想越觉得疑心,又大着胆子瞥她,她果然还在盯着我看!眼神像钩子一样!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下去。

又听到“砰”的一声,是碗碎的声音,黑色的药汁洒出来一些,溅在灶台上,发出“嗤”的轻响。还有一些溅到了她的手背,她来不及缩回手,手背上留下红印子。

看!药果然有问题!它会腐蚀东西!我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就在那时,她忽然朝我这边扑了一下,手在空中乱抓。我吓得尖叫,觉得她是要拉我一起喝那碗药。

“妹崽!别看她!”我听到表姐对我喊叫。

然而来不及了,疯女人的手指已经碰到我的袖口,“嗤啦——”一声划开我棉衣的布料,我拼命往后挣,她的指甲划过我手臂,火辣辣地疼。我呆住,吓得不敢哭。她好像也愣住,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我。

“快出去!妹崽!”表姐着急了,想大声把我喊“醒”。

果然那个女人想抓我!表姐也不能救我!表姐是不是也被喂了药?表姐要死了吗?!妈妈在哪儿?妈妈能找来这里救我吗?

我吓得心里直打颤。眼见着疯女人又朝前踉跄了一步,这次她的目标似乎很确定——我扒着门的方向。她的眼睛盯着我的手臂,像是在寻找什么记号。我忽然警觉——她这是要在我身上做记号!她要记住我,好晚上来抓我!

我听见牙齿咯咯响,像是自己在咬自己。天灵盖儿也开始闷声闷气地疼,像是有人拿把钝矬子,往脑门儿里凿。这疼痛不知收敛,引得胃里猛烈翻涌,“哇”一声吐了出来。

紧接着天旋地转,我一个跟头载下来。迷迷瞪瞪之间,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几只手和胳膊伸过来拖住我,我感觉身体一点点下沉,闭上眼还是转。“快给妹崽喂口水!”我听到表姐的声音在喊。一只粗糙、带着泥土和草药气味的手伸了过来,靠近我的嘴巴——我闻出那手是疯女人的!一定是她!

她要害我,把我抓回去当她的死掉的小孩!

我死死咬住嘴巴,拼命摇头,打死也不要喝有毒的“迷魂水”,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都呆呆的,表姐怎么哄我,我也还是没精打采。直到再没见那个女人出来,表姐又抬出一辆旧式二八大杠自行车,才重新唤起了我的注意力。表姐领我去村子里一处废弃的打谷场,叫我来回打圈骑,别溜出去太远。

这车子比我高半个头,车把漆也掉了,露出铁皮,冬天握在手里时硌得生疼。我笨拙地跨上车,脚在踏板上用力蹬。车身摇晃起来,像一头没有被驯服的野兽,把我从座椅上狠狠甩下去。灰尘呛了一脸,我爬起来,再次扶起车子跨上去。又摔倒,又爬起来。在我终于能骑上几米、摇摇晃晃没有摔倒的时刻,我的心也终于忘掉了忧愁。我听见风声和车轮声交织的声音,心又重新欢喜。

接连好几天都没有再见到疯女人,婶娘和表姐也没在我面前提起。一波又一波的亲戚们进进出出,婶娘和表姐迎来送往。大多数都是我没见过的生面孔,有几个穿着又像道士又像和尚衣服的人来了好几趟,每次都会和婶娘在一起嘀咕很久。这次我却什么也听不着——害怕我又毫无症状地哇哇大哭,她们总是叫我去外边玩。

我的车技也磨炼得越发好起来。起初是单手脱把,后来都可以双手脱把,甚至能在小土包上一跃而起!

小小的打谷场很快满足不了我的野心。我完全忘掉了表姐的叮嘱,二八大杠为我开路,我甚至把附近的山丘都开采了个遍!后山的空地,是我新发现的骑车好场所。最妙的是三个小丘。连续三个45度坡,道特别宽。我决心征服它们,连续俯冲。首战告捷!呼啸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扬起来,我觉得自己像大人一样骑得很潇洒。那一天太阳特别大,黄得发亮。除了前方的路,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其它。

我只是爬上坡,登顶,俯冲。再爬上坡,登顶,俯冲。

风声呼啸,在我耳边一道道来回,那声音里好像裹着别的东西,细细碎碎的,像有人踩着干树叶急急地走。我疑心是路过的野狗,或是风吹过一旁的高草,只惦记着下一个坡道。

再一次俯冲的时候,速度比任何一次都要快,突然车轮碾过一块松动的石头,车把一歪,就在我要控制不住往前翻出去的时候,一个灰色的影子猛地从坡道旁的枯草丛里窜出来,不是横在路中,而是斜着撞向我的前轮!

“疯子!走开!” 我尖叫道,声音都变了调。

“砰”的一声闷响。

是我和自行车摔在地上的声音。巨大的撞击让我头晕眼花,手掌和膝盖疼得烧起来。等回过神来,我才看清,那个灰色的影子竟然是疯女人,她倒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的自行车前轮紧紧挨着她的腿。她的胳膊肘和膝盖位置的衣服擦破了,血珠从露出的皮肤上渗出来,比我严重得多。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空空的,可她的胸口却在剧烈地起伏,大口喘着气,像是刚刚拼命跑过。那双总是显得冷漠的眼睛,此刻直直地看着我摔破的膝盖,又很快移开。她垂下眼,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麻木。

我确实吓坏了。看着她胳膊上的血,心里像被虫子咬了一下,我明明想伸手去扶,嘴巴也想说句什么,身体却像被冻住一样。她挣扎了两下,用手撑着她看起来比我疼得多的腿,自己站了起来,没看我,只拍了拍身上的土和草屑。然后,她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旁边的林子里,背影很快被吞没。

晚上吃饭,表姐一眼就看到了我的不对劲,赶紧问我事情经过。我只好一边哭一边解释,我把那个女人给“撞”了。表姐听完气得要死,说我怎么这么老实怎么可能撞倒她,肯定是她又在搞什么把戏。好在表姐仔细检查我的伤口,只是擦破皮,才大松一口气,又接着在一旁大骂那个女人。

可是我知道,错的是我。有一个念头像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钻:如果不是她斜着撞那一下,让我和车摔在平地上,我可能早就因为那块石头,连人带车翻下那个陡坡了。

03

隔天早上起来我还是闷闷不乐。记忆里连续几天太阳亮的离奇。光是黄色的,亮得发白。电视里放着女声播音员的声音:“……有科学家预测,1999年8月18日九大行星与太阳构成“恐怖的十字架”,这一天会是世界末日……”我侧着看窗,好奇怪的阳光啊,仿佛真是末日的样子。

我问表姐,世界末日是世界要毁灭了吗?

表姐很随意地答,因为太阳的寿命只剩下50亿年。等太阳寿命结束,就世界毁灭了呀。“50 亿年离我们还远着呢!没事儿别瞎担心……”我却根本听不到后面的话,满脑子只有:

50亿年后,太阳就没了!

在这之前,我还对天上有几个太阳的问题疑惑不解——我在家里每天看它东升西落,我看着它每天跟着我上学,那别处的人呢?别处的太阳是不是这个太阳呢?和太阳只剩下50亿年寿命这件更重要的事情比起来,有几个太阳真不算什么。

我瞬间失去胃口,觉得心里有点儿堵。太阳没了之后人该怎么办呢?我看着太阳,一下子觉得耀眼的光芒变得暗淡,整个人也没有了归属。寒冷的冬日,我坐在屋子里,手脚冰凉。

表姐把饭菜端上桌,喊我尝尝新做的早餐。可是我像失了魂一样,再也闻不到香气了。我心里头一次有了比好吃的更要紧的事,那就是,假如快要死的人是我,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猜,我的身体会一动不动,我的灵魂会漂浮在空中,一点一点往上升。它看着脚底下的“我”,渐渐远去。它越往上升,周围就越黑,直到什么也没有。它看不到脚底下的“我”,也看不到我的爸爸妈妈。而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不止是他们,还有很多人。不对,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过我。凉意突然爬了上来,抓着我秋裤的裤脚,沿着我的汗毛,顺着我的毛细血管。我被这个“我即将要在这个世界消失”的念头吓到。

那个女人会不会也死掉?我呆在那里,满脑子都是她被我撞倒,横躺在坡道上,抱着流血的大腿直发抖的样子。

我拿不动碗筷了。

表姐问我怎么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表姐连问了我好几声,我连讲都不会。表姐叹气:“唉,妹崽是不是吃不惯,肚子又疼了......”话还没说完,我突然“哇哇”大哭,泣不成声。怎么能说我肚子疼?我是真的好难过啊!

可是没有人在意我的难过,哪怕是如此贴心的表姐也不能。

也许是没吃饭,也许是我嚎得太用力,慢慢想哭也哭不动了,只能抽抽嗒嗒吸鼻子。在我惨淡的哭声中,我听到表姐跟婶娘小声商量。

“妹崽在这儿吃不好,老是喊肚子疼。”

“等下送你哥去镇上打针,顺路给你表舅妈打个电话,过两天把妹崽接回去。”

“哥哥又犯毛病了?”

“他昨晚上又把那个女的打了,往死里打。我听到动静进去,拽都拽不住。我都怕出事儿了。”

“那个女的一天天惹我哥发作。没进门前我哥好好的。”

“是找的不中。那有啥办法,进都进门了。”

“现在奶奶也天天念叨天天说。”

“别让你奶奶听到了!今晚上就请婆子来送送,过两天办了事就好了。”

表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妈,你就真信那套?又是扎小人又是喝符水的,钱都让那些神婆骗光了……”

“你懂什么!别给我到处乱说!”婶娘厉声打断。

表姐只以为我肚子疼,喂我吃了一个打虫丸。我拼命摇头,想要大声告诉表姐我没生病,但我的鼻腔和声带却不能受到控制,只能“哼哼”地朝外吐出一个个含混不清的字,练不成一句话。

我不仅不能说出完整地话,甚至也没有力气挣脱,只能任由表姐裹在被子里,直挺挺躺在床上。我听见脚步声走近又走远,门被关上,落锁。

渐渐地我连抽抽嗒嗒的声音也断开,眼皮越来越沉,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又在昏昏沉沉中睁开了眼睛——却看到骇人的一幕!竟然有个长头发的女人骑在我身上!她用力往我身上坐下去,越来越沉,好似压着一块硬挺挺的石板,要把我胸口里最后一口气也挤出去。我吓得用被子蒙住头,用力吸气,喉咙却像是被掐住,一点声音发不出来。可我明明醒了——至少我的脑子醒了,它疯狂地尖叫,命令身体动起来——动啊!快动啊!

可我的身体不听话。它成了一尊石像,沉沉地嵌在床板里,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更可怕的是,蒙在被子里的我,眼睛也睁不开了——可“看”到的东西却比睁眼时还清楚。我看见那个女人就站在床尾,她没有脸——不,是我不敢去看她有没有脸。

她朝我俯下身,更用力地按住我,“嘶哈——嘶哈——”呼吸声就在我耳边,让我动弹不得。湿冷的带着河底淤泥的皮肤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我怕她一开口,就会像故事里那样,吐出一条小蛇。

我的牙齿打颤,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我想喊“表姐”,想喊“妈妈”,但那些呼救还没飞出喉咙就被碾成了粉末。

我能感觉她的影子在一点点覆盖我,想象那影子在蠕动,拉长,变形……最后紧贴在我身上的,不再是人的形状,而是一条冰冷光滑长满鳞片的蛇。它一圈一圈缠紧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胸膛,它的力量大到惊人,我的骨头在变软。

更可怕的是,我的听觉变得还要敏锐。我能听见外面堂屋表姐和婶娘的说话声,能听见中庭鸡笼里的母鸡咯咯哒的下蛋声——“正常世界”的声音就在手边,却好像隔了很远很远的河水传过来,我伸手也够不着。

我被活生生地钉在了这个醒不过来的黑暗房间里,外面的一切都救不了我。

救我……

谁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这冰冷的缠绕完全吞噬时,那股力量消失了。

胸口的石板不见了,冰冷的蛇身蒸发了。我能动了——

我猛地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冷汗浸透了秋衣,湿哒哒黏在背上。只有心脏在胸膛里,一下一下,用力地撞击着。

外面的堂屋悄然,更远的中庭也没有鸡叫。可刚刚的感受明明那么真切。

我在沉重的窒息感中,觉察到一丝声响。

门轴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像老鼠啃咬木头。是真的!我赶紧钻进被子装睡。是真的有人进来了!

脚步声告诉我不是表姐不是婶娘,是那个女人!她真的来了!恐惧瞬间拧紧了我的心脏,比刚才的梦境更真实。我死死闭住眼睛,强行装作睡着那样缓缓呼吸,全身的肌肉却像捏紧的车闸一样紧绷。

她在床边停下。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柴火、泥土与草药的气味。一股微凉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她在试探我的呼吸!我几乎能想象出她伸出指甲盖里都是黑泥的手指,即将掐住我脖子的画面。胃里又开始翻搅,我拼命忍住,恳求颤抖的睫毛不要出卖我。

时间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气息远了。我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她轻飘飘移出了房门。

一个念头钻入脑海:她去厨房了!亲戚们说过,她往锅里吐过口水!她肯定是趁表姐和婶娘不在,要去下毒!

恐惧与热血一齐冲上头顶——我要保护表姐和婶娘!悄悄翻身下床,我连鞋也不敢穿,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跟过去。

厨房门没有关紧,里面透出一点忽明忽亮的光,像是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我轻悄悄趴在门边,向里头瞄。

她果然在那里,背对着我,影子在火光中晃动,鬼鬼祟祟的。她正弯着腰佝在灶台边,手里似乎攥着什么,肩膀微微耸动,发出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在往饭菜里撒东西!

我怕得要死,可一想到她要害表姐——绝不能让她得逞——我胸中好像有东西要爆炸,直到再也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推开门,尖利地哭喊起来:

“啊——!抓她!快抓她!她在下毒!她要毒死我们!”

我的声音如同霹雳,炸在静默的厨房里。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浑身一颤,猛地转过身来。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我也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

那根本不是毒药,而是一小块烤得焦黑、冒着热气的红薯。她的嘴角还沾着一点金黄的薯瓤,那双总是显得冷漠的眼睛,瞪得极大,塞满了惊恐,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僵在那里,与我这个小小的“英雄”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灶膛里,一块炭火“啪”地一声轻响,爆出一串细小的火星。

原来,她只是一个饿肚子的可怜人,趁家里没人,偷偷搜刮一点充饥的食物。我所有的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灶膛里呲溜出来的火星儿,烧灼着我的脸。

表姐和婶娘还没有回来,但我的喊叫也引来外面的骚动声。我不晓得待会儿要怎么跟一大堆我不认得的亲戚们交待,更不晓得要怎么跟眼前的女人搭话。

直到她无措地开口:“——肚子饿不饿?想不想跟我去后山找好吃的?”

我使劲点头。

“再拿几个红薯,趁还没人,我们快走!”她好似恢复正常,像一个正常的大人那样跟我交代。

我隐约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只好按照她的指令装好东西,心一跳一跳地。她拨开中庭鸡笼屋边缘的篱笆,侧身钻出去,再从外边朝里伸出她的手——我以为我会不敢,却不知怎地,把手递给了她。我们钻出房屋,把前厅门外的人的叫嚷丢到身后。

原来这是一条通往后山的隐秘的小路啊。她很有经验,七转八转,找到了一块大松树根下的凹地。从树洞里掏出来一把铁钎子,按照顺序,逐根插进高出的岩土里。这样很快就做好了一座简易的烧烤铁架子。

我被树洞吸引,伸手去够里面的其它宝贝。她去找干的松树枝,在凹槽处、铁钎子往下点火。等待明火烧成猩红色的碳,灰不溜湫的呛得人流眼泪的烟子减弱,再把红薯放在铁钎子上,每隔一会儿就翻个面儿。很快便闻到红薯烤熟的甜香味。我很佩服她的这个方法。不像我先前随便挖个土坑,把红薯埋进土里,烧的乌漆麻黑,而不能下咽。

吃完她问我还饿不饿,我摇头。又跟着她一路刻下的记号,钻进一棵更老的树的洞里,里面铺满了厚厚的干草,躺在上面很挤也很软和。

“尝尝鸡腿!”我以为是从表姐厨房带出来的,却见她掏出的是一把抖落着泥巴的植物的根——表姐和婶娘都说她是疯子,我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们老家管这种草的根叫鸡腿。剥开外面黑色的皮,可以吃里面的肉,甜津津的,好吃哩!尝尝!”她像是压根没注意到我的心理变化,把剥出来的乳白色的“鸡腿”肉小心翼翼喂给我。

真是甜的!幸好树洞里看不清楚我烧红的脸,我暗自松口气。

“小小的娃儿,叹什么气哩!”

“想家了。”我脱口而出,自己都有些意外。

我也问她:“你好像不是我们这里的,你想不想家?”

她说的我却不太能懂,“家?我的家是一阵风,吹到哪儿,算哪儿。”

她见我不作声,又问我自行车好学不,我说可容易了。她又细细问我要怎么学会,我比划来比划去,她听的很认真。“想学自行车我可以教你!”我感觉她对自行车最为关心,便大胆放话。她“咯咯”笑了,像是并不相信我。

我忽然想起心中最要紧的事,鼓起勇气问:“你……你是不是把那条小蛇藏起来了?”

她没有生气,反而神秘兮兮,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它睡着了。” 一面掀起棉袄,给我看她肚子上的淤青。

我呆住。心像是被唤醒了似的:“你晓得世界末日要来了吗?我们都要死了!”

她拖着我钻出树洞,指着远处的烟,“你看,房子也在叹气。”

“没关系,这个送给你。”她指着天上的太阳,用双手围成一个圈,将太阳“框”住,递到我面前。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对我和表姐并没什么两样。也许她没有疯呢?

我又想起来表姐讲的那个“好人有好人,恶人有恶报”的故事里,坏人最后都得到了惩罚。可如果菩萨真的看得见,为什么她会受罚呢?

赶在婶娘和表姐回来之前,疯女人把我送回房间。表姐见我好起来,以为杀虫丸起了作用,并不疑心是我偷吃了烤红薯。婶娘连连念着阿弥陀佛,终于能给我爸妈一个好交代。

跟着婶娘一起回来的,还有好些生面孔。其中一个穿着深蓝色古怪衣服的老婆婆,手里攥着一把红布条,并不跟任何人搭话,只在院子角落里左瞧右看。过了一会儿,她又用石灰在地上画些弯弯曲曲的线,我凑上前想瞧瞧她都写了些什么字。表姐匆匆走过来,拉起我就往屋里走:“大人忙着呢,去屋里玩儿吧。”

晚上表姐又特意叮嘱我,好好在床上睡觉,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我被表姐裹住被子,直挺挺躺在床上。窗外似乎有细碎的脚步声来来去去,还隐约闻到一股奇怪的、像是香火混着草药的味道,从门缝底下钻进来

不安的念头又冒出来了,我使劲按下去。外面的声音迟迟不能散去,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女人的呜咽声再次响起,我终于忍不住翻身下床,胡乱披上棉袄,轻轻扒开门缝。

院子里竟然有许多人。四周点着几支粗蜡,火光摇晃,墙上的影子胡乱扭动,好像巨蛇的形状。中央摆着一张方桌,四条腿上都绑了红布条,桌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盛着什么,只在蜡烛的火光映照下,一晃一晃。

为首的是一个比阿婆还老的人,佝偻着背,头上插着几根像鸡毛一样的长长的东西,看不清楚颜色,嘴里含着一截不知道什么东西,“唔哝唔哝”发出铃铛一样的响声。她一转身,我发现她竟是下午在院子里转悠的老婆婆!

我在一旁的观摩中,弄懂了她的意图。原来她需要用三炷香召唤本地的菩萨,再在烟雾缭绕中发功灵魂出窍,和菩萨对话。

她念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咒语,手里挥舞着绳子,往面前的藤椅上抽取。我才注意到疯女人被绑在椅子上。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不时发出尖厉的笑声。每一次抽下去,藤椅上都猛地一抖,像被看不见的手扯着。

我看到阿婆和婶娘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嘴里喊着“保佑,保佑”。我看到表姐也在人群里,默不作声。

老婆婆忽然把嘴里含着的的东西吐在碗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咣”。她立刻抓起碗,猛地将那碗黑汤往疯女人脸上泼去。口中喃喃:“邪祟散去,魂魄归来。”汤汁顺着疯女人的脸滴下来,混着口水和灰烬,散发出刺鼻的焦臭。疯女人拼命摇头,发出像兽一样的嚎叫,声调忽高忽低,像是有人在她的喉咙里唱。

空气沉闷得像死水,冰凉浸得我心口疼。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我的心像毛巾一样被拧了又拧。

“妹崽别看,快回去睡觉!”我被表姐发现,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以为没有机会再知道了。

04

天亮了,我妈来给阿婆和婶娘拜年,也来接我回家。最后一顿饭,也是在表姐家吃的,没有旁人。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阿婆一直板着脸,婶娘顾着我妈,也忍不住哀叹。

“跑了就跑了吧,反正也……”表姐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婶娘用眼神制止。

我竖起耳朵,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心开始狂跳。

阿婆把筷子一搁,声音响得吓人:“五万块啊!就这么打水漂了!这个丧门星!”

婶娘赶紧劝:“昨晚闹成那样,谁料到她还会跑……妈,你是没看见,院子里的鸡笼被她掏个稀巴烂,她老早就谋划好的,要从那里钻出去!”

表姐压低声音接话:“也怪你们逼得太狠……要不然她也不会差点把妹崽撞了……”

“你给我少说话!”婶娘厉声打断,“还不是她自己作的!好吃好喝供着,天天想着往外跑!”

我明明觉得哪里都不对,但是一句话说都不上来。

她们又说她不听话,懒到家,晚上大喊大叫,往死里打都不管用……后面的话我无心再听,只回味起那个女人递给我的“鸡腿”的甘甜滋味,还有烤红薯的香气。

菩萨不是保佑好人、惩罚恶人的吗?她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她看我的眼神,和表姐、婶娘看我的眼神,明明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进了一团打结的毛线。

最后吃完饭,我蔫蔫儿地跟着我妈走了。翻过来时的山坡,我回头向身后看过去,那座能通灵的村庄被埋进了远山里。

我的十岁,仿佛在这一天才真正开始。只是往后的日子,每当骑上自行车,我脑子里总会冒出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希望我不需要知道这个答案。

(完)


总导师|三三

1991 年出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发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选载。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 2021 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首届《静安》文学奖、红棉文学奖小说主奖、第十九届《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第六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等奖项, 入选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2022-2023)等。

曾入围小说学会排行榜、收获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文学榜单,著有短篇小说集《长河》《晚春》《山顶上是海》《俄罗斯套娃》《离魂记》等五部。

评语:

露珠,

我想起你最初说的,关于story teller的乐趣:它为听众提供了一种永恒的时间。在我的分类里,《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或许是一个标准的story teller。她穿越虚实,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并且最难的,她需要恰如其分地操纵故事的节奏,使它在天亮时正值引人入胜之处。后来回想,山鲁佐德或许是一个象征,她暗示了故事衍生出的时空可以延续一个人的生命。我想说的是,读了你写的小说,我以为你并不仅仅是一个story teller。你有某种情感的天赋,能抓住情节底部隐藏的混沌之物,而不只是去讲述一个故事。不如多试试写作呀!

儿童视角的作品,我读过最喜欢的还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尤其开头与结尾两篇。很多同类小说,忍不住故作天真与好奇,最后塑造出一个造作的叙事者。但你并没有这样的积习,通篇小说自然流畅,同时保留着一种因纯真而与世界产生的距离——这使很多事显得神秘,就像你在开头用到的词语:“魔法”。因为这种魔法,小说里的植物、人、细碎的感受都闪闪发光。

这篇小说的难点,个人感觉在于“真相”这个篇章。表面上的真相是,疯女人是阿婆花五万买来的;但实际上的真相要更复杂,有些东西摧毁了,另一些东西逃生了。如何以文学的形式再现这种复杂的气息,是需要更好地去感受的。你处理得已经很不错了,表姐那一句“妹崽别看,快回去睡觉!”正是一种刚刚好的、对“我”在世界上的处境的体现。那么,我曾经与疯女人的“亲近”,在此又会发挥怎样的作用呢?我会如何感受她?如果有时间的话, 可以再想一想!

总的说来,这是一篇很好看的小说了。尽管是熟悉的主题,但写得很真切,期待露珠以后越写越好。

三三

本期故事来自「短篇小说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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