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南下打工，和工友老婆挤在十二平米的出租屋，夜里总睡不踏实

夜半三更，我又一次被那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惊醒。

声音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帘子，从那头传来。帘子是我用几块钱的碎花布扯的，就为了把这十二平米的出租屋隔出个“男女有别”。帘子那边，是工友马超和他老婆刘芳的铺，这边，是我用两条长凳搭起来的木板床。黑暗中，我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汗味、廉价饭菜的油腻味，还有刘芳身上那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道。

而这一切，都是从那年夏天，我跟着马超南下开始的。

一九九四年，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都跟疯了似的往南边跑，都说广东遍地是黄金，随便弯弯腰都能捡到钱。我和马超，揣着家里东拼西凑来的两百块钱，也跳上了那趟绿皮火车。火车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跟马超轮流坐着一个破蛇皮袋，饿了就啃两口干得掉渣的馒头，心里却热乎乎的，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我说，等我挣了钱，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盖三层楼的大房子，娶个全村最俊的媳妇。马超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他说他要求不高，能把他已经订了亲的刘芳接过来，两个人一块儿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我和马超租的这间房，就是这么个地方。十二平米，家徒四壁，墙皮都往下掉渣。一张破木板床，一个随时会散架的桌子，就是全部家当。刚开始就我俩大老爷们，倒也无所谓，裤衩背心满屋子晃荡，喝点劣质白酒，吹吹牛，日子也就这么过了。我们约好了，攒够五千块，就回家盖房子。那五千块，在当时我们眼里，就是一笔巨款，是所有希望的寄托。

变故发生在三个月后，马超把他媳妇刘芳接了过来。刘芳来那天，我特意跑去菜市场，咬牙割了二两肉，买了瓶啤酒。刘芳人如其名，长得斯斯文文，说话细声细气的，不像我们这些在工地上混的糙汉子。她一来，这狗窝一样的出租屋，立马就有了点人味儿。地扫得干干净净，我们俩的脏衣服也被她洗得晾在窗外，飘着一股肥皂的清香。她手巧，买最便宜的青菜豆腐，也能炒出家的味道。

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的，每天晚上隔着一层布，听着那边的夫妻俩说悄悄话，听着床板“咯吱咯吱”的响动，心里头就像有团火在烧。我只能把头蒙在被子里，拼命想家里的爹娘，想地里的庄稼，才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我打心底里尊敬刘芳，喊她一声“嫂子”，就得有当小叔子的本分。我跟马超提过，要不我搬出去跟别的工友挤挤。马超眼睛一瞪，说：“魏军，你这说的啥话？咱们是老乡，是兄弟！把我一个人扔这儿？再说了，你搬出去不要钱啊？一个子儿都得掰成两半花，省下来是咱自己的！”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坚持。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着。我尽量减少待在屋里的时间，下了班就去工友宿舍里凑着看电视，或者在外面瞎逛，非得等到后半夜，估摸着他们都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回去。可渐渐地，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更让我睡不踏实的是钱。我们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把大部分钱放在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里，钥匙马超一把，我一把。这是我们的“盖房基金”。可有天夜里，我起夜上厕所，迷迷糊糊中，看到帘子那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像是手电筒。我心里一惊，凑过去从帘子缝里偷偷一看，当时魂都差点吓飞了。我看见刘芳蹲在地上，正拿着一根细铁丝，小心翼翼地捅那个铁皮盒子的锁眼。她的表情紧张又专注，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不敢出声，悄悄退回我的铺上，一夜无眠。嫂子偷钱？这怎么可能？她那么好的人。可眼前看到的一幕，让我不得不信。第二天早上，我趁马超不在，悄悄打开盒子数了数，钱一分没少。我一头雾水，难道是我看错了？还是她没捅开？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又听到了几次悉悉索索的声音，可我再也没有勇气去偷看了。我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东西，怕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彻底崩塌。

回到出租屋，马超把钱往桌子上一拍，醉醺醺地说：“芳，拿去，咱这个月存七百！离五千块又近了一大步！”说完，他就倒在床上睡死了过去。刘芳默默地把钱收起来，眼神却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那天晚上，帘子那边的哭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也更加绝望。我躺在床上，心里翻江倒海。我决定，明天必须找刘芳谈一谈，哪怕是撕破脸，我也要知道真相。

第二天是休息日，马超一大早就被几个工友叫出去打牌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刘芳。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刘芳低着头缝补马超的旧衣服，我则坐在小凳子上，盯着地上的蚂蚁发呆。憋了半天，我终于开口了：“嫂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嫂子，你别瞒我了。我……我都看到了。”我一咬牙，把那天晚上看到她捅锁芯的事说了出来。说完，我心里反而轻松了，像搬开了一块大石头。

刘芳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她断断续续地，终于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刘芳说：“他没脸问你要钥匙，就逼我。说我是他老婆，就该帮他。我……我没办法啊！”她半夜捅锁，不是为了偷钱，而是马超逼她这么做的。她知道这是我们俩的血汗钱，是回家的希望，所以每次都故意捅不开，或者只是打开看看，满足一下马超的念想，然后再找借口搪塞过去。她每天省吃俭用，捡烂菜叶，去小作坊拼命干活，就是为了填补马超输掉的窟窿，想把这个家维持下去。

“我不敢告诉你，小军。”刘芳哭着说，“我怕你知道了，你们兄弟就做不成了。马超他……他本质不坏，就是一时糊涂。我想着，等钱攒够了，带他回老家，离开这帮人，他就能好了。”

就在这时，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马超带着两个满脸横肉的陌生男人冲了进来，他双眼通红，像一头发疯的野牛。“钱呢？把钱拿出来！”他冲着刘芳嘶吼。

那两个男人把屋里翻得底朝天，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铁皮盒子上。“钥匙！”其中一个男人冲我吼道。我下意识地护住口袋，马超却扑过来，一把抢走了我身上的钥匙，又从自己身上掏出另一把，打开了盒子。他把里面一沓沓用猴皮筋捆好的、沾着我们汗水的钞票全都倒了出来，塞给了那两个男人。

我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马超！你疯了！那是我们盖房子的钱！”

“滚开！”他一把推开我，指着我的鼻子骂，“这是我的钱！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用你管？你一个外人，住我的，吃我的，还想管我的钱？”

那两个男人拿了钱，临走前还不忘踹了马超一脚：“妈的，下次再敢欠，就不是断手断脚这么简单了！”

门关上后，屋里死一般寂静。马超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我看着这个被掏空了的铁皮盒子，看着这个破碎不堪的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我摇了摇头，把口袋里仅剩的二十几块钱掏出来，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让我睡了几个月不踏实的十二平米出租屋。

走出巷子口，南国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知道，那个关于兄弟、关于家的梦，碎了。后来，我听说马超因为躲债，带着刘芳连夜跑了，不知去向。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