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我凌晨四点就起了床。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我那张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Excel表格,提醒我还有十八道菜、三样主食和一锅汤需要处理。窗外还是墨一样的黑,寒风拍打着玻璃,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我这场蓄谋已久的“战役”奏响序曲。
我和丈夫周涛结婚二十年,实行了二十年的AA制。这不是什么新潮的时髦,而是我们当初一穷二白时,为了在这个二线城市扎根,共同定下的生存法则。小到水电燃气,大到房贷车贷,我们都分得清清楚楚。我欣赏这种界限分明的独立,它让我们在婚姻的漫长航行中,既是伴侣,也是战友,彼此尊重,互不依附。
这个法则,只在我们的二人世界里有效。一旦踏出家门,面对周涛那庞大的家族,我所谓的“独立”和“界限”,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周涛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各自成家,开枝散叶,如今,婆家连孙子辈的算上,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口人。而我,作为“长嫂”,二十年来,每年除夕的团圆饭,都雷打不动地在我家举行。
最初几年,我满心欢喜。我觉得这是婆家对我的认可,是周涛脸上有光。我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构思菜单,跑遍全城的菜市场,只为买到最新鲜的食材。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我就泡在厨房里,洗、切、炖、煮,煎、炒、烹、炸,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只为在除夕夜,为他们献上一场味觉的盛宴。
可渐渐地,一切都变了味。
他们来的时候,永远是两手空空,仿佛赴一场理所当然的免费盛宴。吃完饭,碗筷一推,男人们聚在一起抽烟喝酒吹牛,女人们则凑在客厅嗑着瓜子看电视,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偌大的厨房,杯盘狼藉,油污满地,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在水池边,在油烟里,默默地收拾残局,直到凌晨。
周涛会心疼,偶尔搭把手,但婆婆总会把他拉走:“大过年的,让个大男人进厨房像什么话!你媳妇儿手脚麻利,一会儿就弄好了。”
弟媳们会假惺惺地问一句:“嫂子,要不要帮忙?”我若说“好啊”,她们便拿起一块抹布,擦两下桌子,然后娇嗔道:“哎呀,我这刚做的指甲,可不能沾水。”于是,抹布一扔,又回到了瓜子和电视的怀抱。
最让我寒心的是有一年,我因为劳累过度,加上受了凉,年三十当天就发起了高烧。我强撑着做完了一桌子菜,吃完饭实在撑不住,就回房躺下了。结果,半夜我被客厅的麻将声吵醒,口渴得厉害,挣扎着出去倒水,却看到婆婆正指着我的房门,对一桌子亲戚说:“老大媳妇就是娇气,不就做顿饭吗,还累倒了。想当年我伺候一大家子,从年头忙到年尾,也没说过一个累字。”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二十年的付出,在他们眼里,不是情分,而是我作为长嫂应尽的本分。我的辛苦,被视作理所当然;我的病痛,被当成矫情做作。
从那年起,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开始结冰。
我和周涛提过,能不能轮流来,或者出去吃。周涛总是面露难色:“老婆,咱们是长子长嫂,爸妈年纪大了,弟弟妹妹们条件也就那样,在外面吃多贵啊。你多担待点,我知道你辛苦,我……我给你发个红包?”
他以为钱能弥补一切。可他不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钱,是尊重,是体谅,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被看见的价值。我们的AA制,在婆家这面照妖镜下,照出的只是我一个人的“冤大头”形象。
今年,我决定不再忍了。
当周涛在月初又一次理所当然地通知我“今年除夕还是老规矩”时,我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好啊。”
他如释重负,完全没注意到我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从那天起,我开始了自己的“备战”。我没有像往年一样,为了省几毛钱跑遍全城,而是直接在最高档的生鲜超市下了订单。澳洲的龙虾,进口的牛排,深海的石斑鱼,我点的全是硬菜。
我还特意买了一台小巧的POS机,以及饭店用的那种可以定制打印的菜单。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设计了一份精美的菜单,上面不仅有菜名,旁边还清清楚楚地标注了价格。价格是我根据食材成本、水电燃气费、以及我二十年的“厨艺人工费”综合计算出来的,绝对公道。
一切准备就绪。
除夕下午四点,门铃准时响起。周涛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一时间,小小的客厅被塞得满满当当,寒暄声、孩子的打闹声、电视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震得我耳膜生疼。
“大嫂,今年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我们在楼下就闻到香味了!”二弟媳嗓门最大,人未到声先至。
“是啊是啊,就盼着大嫂这顿年夜饭呢!比五星级酒店的还好吃!”小姑子也跟着附和。
他们熟门熟路地换鞋,把脱下来的、沾着泥雪的大衣随手扔在沙发上,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仿佛巡视领地的国王和王后。孩子们则像脱缰的野马,在屋子里追逐打闹,把我刚擦干净的地板踩得全是脚印。
我没有像往年一样,系着围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端茶倒水,递上水果零食。我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化了淡妆,优雅地坐在餐桌的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轻轻摇晃。
周涛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给我使了个眼色,小声说:“老婆,快去把水果拼盘端出来啊,大家等着呢。”
我朝他微微一笑,没动。
婆婆显然也察觉到了我的“反常”。她皱着眉头,走到我面前,带着一丝不悦地问:“瑾慧,你今天怎么了?菜都做好了吗?别让大家饿着肚子。”
我放下酒杯,站起身,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对着客厅里的十八口人,朗声说道:“各位亲戚,大家新年好。今年的年夜饭,我做了一点小小的创新,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不一样的体验。”
说着,我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沓打印好的菜单,像餐厅服务员一样,一张一张地发到他们手里。
“这是今年的菜单,大家可以先过目。一共是十八道菜,冷热荤素搭配,另外还有海鲜粥、八宝饭和手工水饺三样主食,汤是佛跳墙。酒水畅饮,费用另算。”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看着手里的菜单,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逐渐变成了荒唐和不解。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搞得跟下馆子似的。”二弟媳第一个笑出声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
“是啊大嫂,你还真有情调。”小姑子也阴阳怪气地附和。
我没有理会她们的讥讽,继续用我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说:“为了保证服务质量,本次年夜饭采用预付费制。菜单总价,我已经算好了,一共是六千八百八十八元。我们家三口,周涛的父母由我们长子负责,所以这两份我们承担。剩下十三位,人均五百三十块。那边有POS机,可以刷卡,也可以扫码。”
我指了指餐边柜上那台崭新的POS机,它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我的话音刚落,客厅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刚才还在疯跑打闹的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凝固的气氛,停了下来,怯生生地看着大人们。
几秒钟后,寂静被一声怒吼打破。
“胡闹!简直是胡闹!”婆婆气得浑身发抖,她把菜单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林瑾慧!你安的什么心?大过年的,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你居然跟我们要钱?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妈,您先别生气。”我依旧保持着微笑,“我这人心直口快,咱们今天就算算这笔良心账。结婚二十年,每年的年夜饭都在我家吃,一共二十次。前十年,我承认,我心甘情愿,那算我的情分。后十年,我已经烦了,累了,但我还是做了,那算我的本分。情分不能当饭吃,本分也不能被无休止地消耗。”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此刻都写满了震惊和愤怒。
“二十年来,你们谁来我家吃年夜饭,带过一根葱,还是一头蒜?你们谁在吃完饭后,主动留下来帮我洗过一个碗,拖过一次地?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免费的保姆?还是任劳任怨的机器人?”
“大嫂,话不能这么说啊!”二弟周洋站了起来,他是这群人里最会和稀泥的,“我们来,是看得起大哥大嫂,是想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谈钱,多伤感情啊!”
“伤感情?”我冷笑一声,“周洋,我记得你上个月刚换了新车,五十多万吧?弟媳手上这个包,也是上万的限量款吧?小妹,你给孩子报的那个早教班,一年学费三万多吧?你们每个人,都过得比我光鲜亮丽,却心安理得地来我家吃二十年的白食。现在,我只要求你们为自己今天的这顿饭买单,你们就觉得伤感情了?那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二十年,你们伤了我多少次心?”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你……你这是掉钱眼儿里了!”婆婆气得嘴唇发紫,“周涛!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我们周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认钱不认亲的败家娘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周涛身上。他站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知道,这是他最艰难的时刻。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和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边是与他风雨同舟二十年的妻子。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恳求:“瑾慧,别这样,大过年的,让大家看笑话。”
“笑话?”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周涛,我们结婚时就说好的AA制,是只对我们两个人有效吗?我承担家里一半的开销,也承担了你整个家族的免费宴请,这公平吗?我累的时候,病的时候,他们体谅过我一句吗?我受委屈的时候,你除了让我‘担待’,又为我说过一句话吗?今天,我不是在闹,我只是在用他们唯一能听懂的方式,告诉他们,我的付出,不是廉价的,更不是免费的!”
周涛沉默了。他低着头,攥紧了拳头,我能看到他肩膀在微微颤抖。
客厅里的气氛,已经僵持到了极点。
“不吃了!我们走!”婆婆猛地一拍桌子,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走,“有这样的嫂子,这饭我们吃不起!”
“对,我们走!真是晦气!”
“大哥,你也不管管大嫂!”
一时间,群情激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作势要离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涛,突然抬起了头。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拿过那台POS机,然后转身,面对着他的家人。
“妈,弟弟,妹妹们,你们都坐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今天这顿饭,必须吃。这个钱,也必须交。”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身旁的丈夫。
“哥,你疯了?你帮着外人?”二弟周洋失声叫道。
“瑾慧不是外人,她是我老婆,是你们的大嫂!”周涛的声音陡然提高,“二十年了,你们有谁真正把她当成一家人看过?你们只知道每年除夕,这里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你们,却从没想过,是谁从天不亮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你们只知道她手脚麻利,却不知道她也有腰酸背痛,也会累,会生病!”
他走到婆婆面前,眼神里带着愧疚和悲伤:“妈,我记得小时候,您也总是抱怨,说要伺候一大家子人太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怎么能忍心,让您的儿媳妇,也承受您当年的痛苦,而且一承受就是二十年?”
婆婆被问得哑口无言,愣在当场。
周涛又转向他的弟弟妹妹们:“我们是亲兄弟,亲兄妹,但亲情不是用来绑架和索取的。瑾慧今天这么做,不是她不近人情,是我们,是我们所有人,把她逼到了这一步。我们欠她的,不止是这一顿饭钱。”
说完,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POS机上的二维码,毫不犹豫地扫了下去。
“滴”的一声轻响,交易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替我爸妈,还有我们家三口的份,一起付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愿意留下吃饭的,就请付费。不愿意的,门在那边,不送。”
周涛把POS机放回桌上,然后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却温暖得让我几乎落泪。
我等了二十年的理解和支持,在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客厅里,周家的亲戚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羞愧,有尴尬,有愤怒,也有不甘。
最终,还是二弟周洋,叹了口气,走上前,拿起了手机。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他们一个个,像小学生交作业一样,排着队,扫码,付款。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整个过程,只有机器“滴滴”的提示音在回响。
那顿年夜饭,终究还是吃了。只是,气氛诡异得前所未有。没有人高声说笑,没有人推杯换盏。大家只是默默地吃着菜,连夸赞菜品味道的客套话都省了。那十八道精心烹制的菜肴,在每个人嘴里,恐怕都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饭后,他们没有像往年一样,赖到半夜,而是匆匆地就告辞了。走的时候,连一句“新年快乐”都没说。
当最后一个亲戚离开,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靠在了周涛的身上。
“老婆,对不起。”周涛抱着我,声音哽咽,“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我摇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不是委屈的泪,而是释然的泪。
“周涛,你知道吗?我今天根本不在乎他们交不交钱,我甚至做好了你们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的准备。”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和你的家人,究竟谁更重要。或者说,在你心里,我们的这个小家,算不算一个独立的家。”
“算,当然算!”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以后,再也不会了。过年,我们就我们一家三口过。想出去旅游就旅游,想在家清静就在家清静。谁也不能再绑架我们。”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整个城市。
我靠在周涛的怀里,看着窗外的烟火,心里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我知道,从这个除夕开始,我失去了一个热闹的大家庭,但我赢回了我的尊严,我的界限,以及一个真正懂得尊重我、保护我的丈夫。
这个年,是我二十年来,过得最舒心,也最温暖的一个年。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磕磕绊绊,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家,不是靠人数的堆砌,而是靠心与心的贴近,靠彼此的尊重与珍惜。这,或许就是我用一顿六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年夜饭,换来的最宝贵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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