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丨特朗普为何拆毁白宫东翼

Why Trump Tore Down the East Wing

破坏行为本身恰恰是关键所在：这是一种表演，意在彰显特朗普对总统职权的绝对掌控力，包括对总统职位实体所在地的掌控。

本文即将刊登于2025 年 11 月 3 日《纽约客》杂志，印刷版标题为

Teardown

。作者

亚当·戈普尼克 (Adam Gopnik ) 是一名特约撰稿人，自 1986 年以来一直为《纽约客》撰稿。

图片来源：盖蒂图片社

看到唐纳德·特朗普拆毁白宫东翼大楼的照片时，许多人都表现出惊讶与震惊——这座大楼很快将被他那座浮夸且超大体量的宴会厅取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反应本身也令人惊讶和震惊。在特朗普犯下的一长串恶行中，这次仓促的拆毁或许看起来只是相对轻微的一件。过去数月里，腐败、暴力和公然践踏法律的事件接连发生，相比之下，为几吨砖石的消失而愤怒惊呼，似乎是一种奇怪的判断偏差。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是受符号影响的生物，而建筑会告诉我们自己是谁。最伟大的建筑评论家约翰·罗斯金曾指出，一个国家会在许多书籍中书写历史，但建筑这本“书”却是最不朽的。阿尔罕布拉宫所体现的对秩序与比例的信仰，埃菲尔铁塔的铁格结构所承载的现代浪漫——这些并非强加于建筑之上的理念，而是建筑本身所表达的理想，其持久性远超文字。其中，林肯纪念堂等美国纪念碑完美诠释了民主传统中谦逊、不张扬的理想。纪念堂里的林肯并非英雄形象，而是一位端坐沉思的普通人。

白宫也始终彰显着民主制度中这种克制的价值观——它是一座庄重的宅邸，却绝非帝王宫殿。它是“人民的房子”，从历史角度看，它也曾是一座家庭住宅，拥有家人居住的区域和适合家庭的规模。以君主制的标准来看，它的规模很小，而这正是其可贵之处：这与民主制度相契合——即便是地位最高的掌权者，也只是暂时在此任职，且需顺应民意。正如罗纳德·里根在赢得一场特朗普连做梦都无法企及的决定性胜利后所说，总统只是临时居住者，在固定任期内保管着这里的钥匙。这正是白宫的魅力所在。

东翼大楼从未是彰显宏伟的地方。我们所熟知的这一建筑结构，建于二战时期的动荡岁月。富兰克林·罗斯福修建它，是为了规整杂乱的服务区域，顺便在下方开辟一处安全的避难所。但它很快就成了一处低调的权力中心。埃莉诺·罗斯福曾在那里接待女性记者。二十年后，杰奎琳·肯尼迪在同一间办公室推动了另一项变革，创立了白宫历史协会。东翼的朴素风格，恰恰象征着民主政府注重实用、不事张扬的特质：它是工作人员的办公空间，而非炫耀的舞台；是维系公民生活常规流程的场所，而非彰显个人荣耀的地方。

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破坏行为本身就是核心目的：这是一种表演，旨在展示特朗普对总统职权的绝对掌控，包括对总统职位实体所在地的掌控。他无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想拆什么就拆什么，想什么时候拆就什么时候拆。正如许多人所指出的，特朗普早年有过这样一则公开事件：他曾承诺将老邦威特·泰勒百货公司大楼立面上精美的石灰岩浮雕捐赠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最终却因一时不耐烦，用风镐将这些浮雕敲得粉碎。

特朗普的辩护者称，以往的总统也对白宫进行过改造。吉米·卡特不也安装过太阳能板吗？乔治·H·W·布什不也修建过马蹄铁球场吗？巴拉克·奥巴马不也建过篮球场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而且，除了精英阶层，谁会反对一座看起来像三流赌场宴会厅的大型舞厅呢？谁来判定什么是得体，什么是低俗？就连白宫历史协会，在这个黑暗时代也秉持着一贯的谨慎态度，只是声称自己获准对即将被拆毁的建筑进行数字记录——仿佛这是一种辩护，而非墓志铭。

当然，这是特朗普辩护者的标准说辞：一旦有人指出某件明显不当的行为，辩护者就会立刻在历史中寻找某位真正尊重宪法的总统所做过的、与之隐约相似的行为。这是一种“错位类比”。如果特朗普炸沉了载有不明身份人员的船只——那奥巴马不也用无人机打击过所谓的恐怖分子吗？（没错，但奥巴马的行动遵循了一套流程，尽管这套流程并非完美，却旨在维持指挥链的完整，并保留正当法律程序的痕迹。）如果特朗普发布一段视频，将自己塑造成从未当过的战斗机飞行员，向和平抗议者投“粪便”——那林登·约翰逊不也在厕所里对助手说过脏话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以往总统的嘲讽与指责，无论多么尖锐，都始终局限在民主话语的范畴内，基本准则是“对方也有权表达观点”。即便理查德·尼克松，也曾在某个清晨前往林肯纪念堂，与学生抗议者会面，试图理解他们的诉求。

白宫的改造也是如此。以往的改造都是逐步进行的，而且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哈里·杜鲁门在总统官邸增建了一座并不宏伟的阳台时，这一举措引发了争议，但施工过程由一个两党委员会监督。相比之下，特朗普的新项目——由大型科技公司和加密货币巨头出资——完全是过度炫耀和自我宣传的产物。杜鲁门阳台与特朗普宴会厅之间的差异，有着天壤之别。这种差异体现在流程与程序上——这两个词对法治与平等至关重要，但在狂热的权力展示面前，却总显得苍白无力。

这正是自由民主在言论层面的脆弱之处：它依赖规则，而非愤怒。如果白宫必须重建，那就应该有规划方案；应该经过辩论；资金来源应该透明，且不存在回扣与腐败。这并不复杂，而这正是美国革命的核心原则：遵守规则并非软弱。只有缺乏安全感才会肆意破坏规则，他们在现实与象征性的暴力行为中，才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

建筑承载着价值观，而非仅仅是价值观的容器。简洁的比例与符合人体尺度的空间，不仅仅是民主国家精神的象征——它们就是这种精神的三维呈现，有门有窗。尊重历史，在充分了解破坏风险前不轻易拆毁建筑，这并非怯懦，而是智慧，无论是在建筑领域，还是在生活中。毕竟，“保守”的本质就是“保护”。看到建筑被拆毁的画面时，人们所感到的震惊与悲伤，并非是对一座心爱建筑消失的过度反应。这背后有着更深层的原因：我们亲眼目睹了民主制度的核心价值观正在被摧毁。如今，我们不仅能感受到这一点，更能亲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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