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铁
《一路走来四十年》系列共四篇,曾发于2021年3月,现应广大读者要求重发。
一 、我们“七八级”的大学生活(下)
3.参差不齐的课程
刚入学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失望,觉得这里偏僻荒凉不像大学,跟我们生活过的城镇甚至乡村差不多;同学们老气横秋,不像大学生;老师们工农干部装扮,也不像小说和电影里那样有学者风度。后来知道这所学校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尤其是我们历史专业有几位很有学问的教授,我们才慢慢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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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入学的头两年,学校还延续着“文革”以来的体制和格局,寄送录取通知的大信封落款是“河北师范学院革命委员会”,书记和院长都是老八路出身的行政干部,有的还去过延安,只有管教学的王希通副院长是化学系教授。各系的系主任是虚设的,由系党总支书记兼着,我们读大三的时候系主任才改由专家学者担任了。
课程的设置延续着五六十年代以来的路子,根据中学历史教学的需要,以两个大通史为主干,中国通史一入学就讲,世界通史第二学期开始讲,都是讲到第七学期期末,第八学期实习、写毕业论文。三四年级曾加开选修课,只有两三门,也等于是必修课。辅助性的课程有中国历史文选、哲学、政治经济学、教育学和外语等。比后来课程少,也比较集中。
使用的教材很不规范,“文革”以前的旧教材没有解禁,不敢用;统一的新教材还没有编出来,连统一的教学大纲也没有。有的教材是临时组织编写的,也有的不知道是根据什么道理选来的。我们刚入学发的两套教材是《中国古代史讲义》,上中下三册,河北师院和北京师大、北京师院合编,内部铅印的小32开本,粗糙简陋,连个硬皮封面都没有;《中国历史文选》是我们系司绶延先生编写的,蜡纸刻印的16开的两大本。
我们入学后的第一节课,是年届古稀的潘炳皋副教授讲《尚书·牧誓》。潘老先生早年留学美国,研究黑人运动,不知道什么原因,改行教中国历史文选了。老先生没有讲稿,提着一大包书,在讲台上一本一本翻开,摆放好,看着这些书,一句一句地讲,到下课正好讲完。这是我中断学业四年之后的第一节课,不耽误的话,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我的思绪一直在翻滚,什么也没有听进去。课后一说,大家的感觉都一样。
大一的中国古代史唐五代部分是胡如雷老师讲的。他不像通常那样从新王朝的建立和统一讲起,第一个题目就是“唐太宗与玄武门之变”,从北周后期说起,把隋唐的两次统一作为一个完整过程来看待。后来我也讲这段历史,才体会到个中的见识了。胡老师写板书有个习惯,大小题目都用一二三,不加区分,我们经常记串了。大三的时候苑书义老师开太平天国史选修课,正值就任系主任的前夕,白衬衫,满头黑发,左手叉腰,右手不停地挥舞,颇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势。两节课下来黑板上没几个字,有时候讲稿都没有打开。
其他老师的课就很一般了,没特色也没深度。可能是历次政治运动被整怕了,怕讲错了出政治问题,都是一句一句地念讲稿,包括老先生,也从来不脱开稿子讲。老师们备课都很认真,标准的300字的稿纸,写得整整齐齐,有的叠放在一起,念完一页,翻过去,放在右手边,接着念下一页;也有的把讲稿装订成一本,一页一页地翻着念。念到一个问题,就转身在黑板上写个号码,到下课的时候,黑板上全是整齐的大大小小的编号。给我们讲课的还有几位刚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文革”后期大学恢复招生,不考试,从工人、农民和解放军战士中选拔推荐,称为“工农兵学员”。在“文革”那样的政治环境中,无论读书的时候还是留校以后,他们都很难静下心来念书。尤其是女老师,比我们班的“老三届”同学年龄还小,给我们上课边学边教,有些怯场紧张,讲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时候把“中央军”和“中央红军”都讲串了。
课程的内容也很陈旧,农民战争依然是中国古代史的重点,先引述毛主席说的农民战争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然后就批判统治阶级的反攻倒算。中国现代史的前半段按革命史讲,后半段干脆讲成了党史,一直没有“现代史”的感觉,甚至像时事政治课,紧跟形势,1981年暑假前夕,中央公布了《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正好我们期末考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论述题就选了《决议》正文的第一句话“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同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的产物”,百分制的卷子占了40分,通常最大的论述题也只占20分,我们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考题,多数人都考懵了。世界近代史讲两个学期,每周两个半天,每次都是从8点讲到11点半以后,讲的很细,现在回想起来,是按国际共运史的路子讲的,我们对资本主义发展史印象不深,只记得马克思恩格斯跟伯恩斯坦考茨基吵架。尽管这样,我们也是认真地听、详细地记,课间围着老师请教,因为我们太珍惜上大学的机会了。
由于多年来号召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打成一片,尽管这时候不再这样要求了,老师们已经养成了艰苦朴素的习惯,甚至朴素的有些过头。讲先秦秦汉史的曹绍孔老师一身褪了色的蓝制服,两个膝盖补着对称的大补丁,课间休息的时候用小纸条卷旱烟叶;讲隋唐史的胡如雷老师谢顶早,上课的时候是夏天,戴个农民式的草帽,讲课的时候往讲台上一扔,下课戴上就走;讲宋元明清史的贺达老师穿一身褪色的中山装,装讲稿的书夹子是用牛皮纸折叠的;讲中国近代史的韩毓筠老师提着一个很旧的帆布书包,长长的带子是后来缝上去的;带领我们到正定中学实习的姜雨老师穿着肥大的旧棉袄棉裤,要求我们讲普通话,他自己却满口张北农民腔…… 也有个别例外,历史系有个哲学教研组,组长老师四五十岁,衣着讲究,面无表情,看上去十分了得。同学课下提问,这位组长老师的指教总是云山雾罩,不着边际。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讲中国近代史的,管哲学组是客串。
我们刚入学的时候对大学有一种神秘感,读过一年之后,这种感觉变淡了,随之而来的疑惑是:念讲稿就是“讲课”吗?这与我们自己看书有什么区别呢?所以,从二年级开始,逃课多了起来,自己找书看。好在历史专业的课程便于自学,我们这些人又都有过自学的经历。1981年开始实行学位制,本科毕业可以授学士学位,必须学完规定的课程,而且必须平均75分以上,补考超过两门不给学位,我们逃课才收敛了一些。
与后来的大学生相比,我们确实很珍惜时间,因为我们被耽误的太久了,能有机会坐下来读书,真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渴望。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大家都被一种信念和抱负支撑着,时间抓得很紧,排队打饭、去城里的汽车上,甚至蹲坑的时候都习惯性地拿着书看。年龄大的同学需要挣工资养家,准备回去做中学老师,看书很多很泛;我没有这些负担,准备考研究生,选定专业方向以后就有计划地阅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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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之前我不知道在大学生上面还有研究生,我们在宿舍里争论过研究生、研究员和研究人员的关系。研究生招生是1978年恢复的,刚开始招生的学校很少,我们学校还不能招,报考手续由教务处一位女老师代管。我们第一次去查阅招生简章,每年全国薄薄的一本,1978-1980年总共三本。1982年全国招收硕士研究生不到一万人,我们年级就我和徐永志考取了,这在当时算是不小的比例了。
4.文史村里的生活
我们的宿舍是一排排低矮的小平房,当年刚搬来的时候盖的,前脸和两侧用红砖砌成,后墙是土坯,挨近房顶的地方再砌上砖,有的两侧也是这样,这种平房有个好听的名字:干打垒+金镶玉。里外两间,水泥板的顶子,中间用一个大圆拱隔开,外面住3个人,里面住5 个。宣化的夏天凉爽舒服,蚊子个大不咬人,不用蚊帐;冬天特别冷,宿舍里没有暖气,要自己生火炉取暖。值日生除了扫地、打水,冬天最重要的任务是照看“扫地风”火炉,轮上个粗心的给弄灭了,大家只好挨冻。大三那年冬天,自习室也搬到了平房里,我们自己砌了一个长条形的“壁炉”,省煤,取暖效果好,就是难伺候,经常灭,生火的时候浓烟灰尘特别多,只能下晚自习后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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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宿舍的值日生还有一项常年性的任务:早晨起来倒尿罐。公共厕所在院子最南边,是那个时候常见的样式,靠里墙是小便池,几个凹下去的蹲坑连着墙外的粪坑。我们经常在如厕的时候遇到老师,礼貌地点头,互致问候,大家都习惯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厕所离宿舍远,起夜不方便,每个宿舍发一个粗陶的大尿罐,两边有耳,用铁丝牵起来当提手。本来应该倒进厕所的粪坑里,太远了,就都倒在了宿舍前面的大土坑里,然后把尿罐放在土坑边上晾着。各个宿舍门前的最近处是砖垒的饭桌、晾衣服的绳子,稍远处的土坑边是几个斜放着的尿罐,面朝太阳,整齐地排列着。好在宿舍宽敞,院子豁亮,夏天也没有味儿。
与穿衣服需要布票一样,吃饭也要用粮票,大学生的定量是36斤,我们的粗细粮配置比例按张家口地区的标准,只有30%的细粮,平均每天只能吃两个馒头,其它全是粗粮。至于坝上地区的特产羊肉、莜面,我们一次也没有吃过。这倒没什么,我们吃粗杂粮都习惯了,问题是高粱米太多,几乎天天吃,而且坝上地区的高粱与其它地方不一样,据说是喂牲口、做烧酒用的,坚硬苦涩,很难消化,有的同学肠胃不好,高粱米转一圈又原样出来了。肉少,蔬菜也少,尤其是冬天,每天的午饭都是大锅煮萝卜干和窖藏的大白菜,两三个月不换样。
开始是“份饭”制,饭票上印着日期,年月日早午晚,一顿一张,不能混用;一张票一份相同的饭菜,一个“村”里所有的同学,在同一个时间都吃同样的饭菜。我是我们班的生活委员,每到月末就挨个发下个月的饭票,同时收回这个月没有使用过的零散饭票,集中起来到食堂里退掉。从1980年年初开始,取消了“份饭”制,按月发粮票和菜票,可以挑选饭菜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挑选的,只是饭票可以连续使用,不用每个月末去退了。
除了发伙食费,每个月还有6到8元的助学金,分成6元、7元和8元三个级别,调干生没有,8元的都是年龄大的同学;特殊困难的,到学期末还可以再申请补贴。每个月的5号我去财务处领我们班的助学金,看到表头上的“人民助学金”几个宋体铅字,总是有一种震撼的感觉,说不清楚是觉悟还是良心。
伙食单调,就对食堂有意见。那几年思想解放,流行民主思潮,我们在偏僻的洋河滩上,不能像北京的学生那样去西单搞民主墙,就把劲儿用在了与食堂吵架上,为伙食差闹了好几次学潮,领头的是我们系七七级的一个同学,敢打敢冲,就是头脑简单,做事情虎头蛇尾,害得我们几个生活委员两头跑,像抗日战争时期的维持会长。有一次,几个男生把食堂的狗给吊死了,师傅们早就对我们有气,找到机会反击了,却有高人指点,有理有节,一连几天都是按时把饭菜做好,放在那里,门口洞开,没人管,爱吃不吃。主管后勤的李春安副院长戴上围裙,亲自到我们村食堂卖饭,才把事情平息了。
吃的住的艰苦些倒没什么,最难熬的是缺少娱乐方式。学生会组织歌咏比赛,以班级为单位唱革命歌曲,是任务,提不起兴趣。我们年级的王万里和李惠民挑头组建话剧团,与中文系自编自演独幕话剧,只在体育馆公演过两次。熄灯后聊天,称为“卧谈会”,成了每天的必修科目,有时候争论起来,吵到过半夜,以至于被隔壁敲墙警告。我们宿舍连个收音机也没有,有一次借来一个“砖头”录音机,放了一中午的台湾校园歌曲,特新鲜,好多同学都过来听。我们系办公室有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周末才支在院子里放两三个小时,一圈一圈的人,前面的坐着,中间的站着,后面的站在凳子上。苏小明第一次唱《军港之夜》,我们正好赶上看直播,黑白屏幕上半尺高的苏小明亭亭玉立,在我们的脑海里定格了好多年。
最大的娱乐活动是看电影,每周都能演一两场,有刚解禁的“文革”以前的老片,有新摄制的故事片,也有译制片。教学楼南面的操场上有专用的铁架子,挂上银幕就可以放映。片子是从宣化影院借的,跟人家轮流用,先拿来一盘演着,演完了送回去,再拿下一盘,有专人骑着摩托车来回“跑片”,有时候要等很长时间。往往是演到关键时刻灯亮了,大家都翘首东望,祈盼着摩托车的声音。放映日本故事片《追捕》那天,是个清冷的冬夜,刚下了大雪,我们吃过晚饭就等着,九点多才开始,断断续续,过半夜才演完。往回走的时候两只脚都没有知觉了,木头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挪动,还伴随着刚刚学会的“啦呀啦,啦呀啦呀啦”的哼唱。
每天中午下课以后,大家从教学楼里出来,分头向南面、北面和西面散去,顺着小路回各“村”吃饭。这时候,学校的广播站开始播音,各村的高音喇叭一起响了起来。有一年的冬天,可能是歌片少,天天来回播放李谷一唱的电影《小花》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还有蒋大为的“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宣化的冬天长,雪融化的慢,失去温度的阳光洒落在白茫茫的荒野上,天高地空,歌声出奇的清澈,清澈的一丝杂音也没有。离开宣化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么清澈的歌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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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回忆文章只写了我们读大学期间的学习和生活。这几年经常看到“七七、七八级”的回忆,写的最多是考大学之前的坎坷、得知恢复高考的惊喜、复习过程的艰辛和接到录取通知的感慨,这些也都能引起我记忆深处的共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愫,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文革”后期和改革开放初期的那些事件,当时的感觉和认识并不深刻,后来经人解释论证,才知道那些事件的重要和伟大;当时我们切实感觉到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就是高考制度的改革,我们知道有希望了。我们今天的一切,盖源于高考制度的改革。邓小平同志追悼会那天我在家看电视直播,默哀的时候我自己站了起来。我觉得,在那一刻,我们“七七、七八级”这一代人都应该站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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