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有些事儿,要不是看到那份简历,我可能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人事经理小刘把一份简历放到我桌上,有点为难地说:“张总,这个应聘者……学历和经验都差了点,按规定是过不了初筛的。”我端着茶杯,眼皮都没抬:“那就按规定办。”
“可是,”小刘迟疑了一下,“他说他爸认识您,叫王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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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茶杯,拿过那份简历。照片上的年轻人一脸青涩,像极了他妈。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小刘以为我睡着了。我指着简历,不容置疑地告诉他:“这个人,马上录用。安排到项目一部,让他跟着最好的师傅。”
小刘的嘴巴张成了O形,满脸都是“为什么”。
我摆摆手,让他出去,一个人靠在老板椅上,看着窗外的高楼林立,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笔账,我欠了他们家二十多年了。这事儿啊,还得从1996年的那个夏天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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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乡的介绍下,我进了一个建筑工地,扛水泥,搬砖头,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工钱一天二十块,管一顿中午饭。为了省钱,十几个工友就租住在工地附近的一片“握手楼”里,那地方,白天都见不着太阳。
王建国就是我那时的工友,大我十来岁,是我们那片的。他看上去老实巴交,话不多,干活也实在。因为是老乡,他对我格外关照一些。看我晚上就睡在工地的木板上,蚊子咬得满身是包,他有一天拍拍我肩膀说:“志军,别睡这儿了,遭罪。我那儿有地方,你搬过去,一个月给我十块钱水电费就行。”
我当时感动得差点掉眼泪,觉得这是遇到了贵人。可等我背着破烂的行李跟他走到地方时,我整个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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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嫂子,秀莲。”王建国指着那个正在炉子边做饭的女人,轻描淡写地说。
女人回过头,冲我腼腆地笑了笑。她很清秀,就是脸色蜡黄,眼里的光很暗淡,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嫂子好”。
王建国指了指床尾和墙壁之间不到一米宽的空隙:“晚上你就在这儿打地铺,委屈点。”然后,他从床头扯下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花布床单,在床和地铺之间挂了起来,就算是隔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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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住进了这个十平米的小屋。一张薄薄的布帘,隔开了两个世界。那边,是他们夫妻的床;这边,是我一个大小伙子的地铺。
夜里总睡不着,成了我那段日子里最大的折磨。
深圳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那间棚户房更是密不透风,到了后半夜,墙板都还是烫的。我光着膀子躺在草席上,汗珠子跟下雨一样,顺着额头、脊背往下淌,把草席都浸得黏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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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煎熬的,是那块形同虚设的布帘。我能清晰地听到帘子那边所有的动静。王建国雷一样的鼾声,秀莲嫂子翻身的轻微摩擦声,甚至她梦里的一声叹息,都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不敢大声喘气,不敢翻身,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惊扰了帘子那头的人。每晚我都像个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瞪着黑漆漆的屋顶,数着自己的心跳。
有时候,王建国喝了点酒回来,会和秀莲嫂子说几句话。他的声音粗鲁又烦躁,说的无非是工钱又拖了,今天又被工头骂了,或者抱怨秀莲嫂子做的饭菜没有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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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几次,在王建国鼾声四起之后,我听到帘子那边传来极力压抑的、小声的啜泣。那哭声细细的,碎碎的,像一根针,扎得我心里又酸又疼。我能想象得到,秀莲嫂子正背对着她的丈夫,把脸埋在发硬的枕头里,无声地流着泪。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是因为这看不到头的生活?还是因为丈夫的冷漠和暴躁?我不敢问,也不敢想。我只是觉得,一个女人,跟着男人出来吃这种苦,图的是什么呢?图的不就是一点温存和疼爱吗?可她什么都没有。
我的“睡不着”,从一开始的尴尬和身体上的不适,慢慢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煎熬。我同情秀莲嫂子,又鄙视王建国的麻木,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穷小子,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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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我不能过这样的生活!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出人头地!这种强烈的欲望,像火一样灼烧着我,让我更加睡不着。
0。3
矛盾的爆发,是在一个发了工钱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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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醉得一塌糊涂,嘴里胡言乱语,一进屋就把桌子上的碗筷扫到了地上,叮里哐啷碎了一地。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他大着舌头骂,“养个婆娘不下蛋,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跟着我出来就是个累赘!”
我躺在地铺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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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张?老子怕他个球!”王建国一把推开秀莲嫂子。秀莲嫂子没站稳,后腰重重地撞在桌角上,疼得她“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上。
我霍地一下就想从地铺上坐起来,那块布帘被我攥得死死的。我的血冲上头顶,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可我最终还是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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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秀莲嫂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王建国却像没听见一样,自己晃晃悠悠地爬上床,倒头就睡,鼾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整个屋子又静了下来,只剩下秀莲嫂子压抑的抽泣声和地上一片狼藉的碎瓷片。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懦夫。我鄙视王建国的暴虐,更鄙视自己的胆小和无能。我清楚地意识到,贫穷,不仅会磨灭人的尊严,还会吞噬人的良知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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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秀莲嫂子病了。
连着下了几天暴雨,棚户房漏得厉害。晚上睡觉,雨水顺着房梁往下滴,我和秀莲嫂子他们的被子都湿了半边。
那天收工回来,我发现秀莲嫂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烧得通红。我一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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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莲嫂子虚弱地摇摇头:“没事,老毛病了,扛一扛就过去了。”
晚上王建国回来,我跟他说嫂子病得很重。他摸了摸,不耐烦地说了句:“死不了!去卫生所买两片安乃近不就行了?看什么医生,不要钱啊?”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吃饭,吃完倒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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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我悄悄爬起来,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了我所有的积蓄。那是我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八百二十三块五毛钱,用一块旧手帕包得整整齐齐。这是我准备过年带回家给我爹娘的钱。
我攥着那包钱,手心全是汗。我掀开布帘的一角,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到秀莲嫂子蜷缩在床边,浑身都在发抖。王建国睡得像头死猪,鼾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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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我,吓了一跳。
我把那包钱塞到她手里,用气声飞快地说:“嫂子,这是我全部的钱,你拿着。天一亮就去看病,别省着。这事儿你别跟建国哥说,就说……就说是你娘家寄来的。”
秀莲嫂子的手滚烫,她死死地捏着我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想说话,却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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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没等王建国醒,就收拾好我那点可怜的行李,离开了那个让我备受煎熬的小屋。我给他留了张纸条,说我找了份更好的活,包吃包住,就不回来了。
我没脸再待下去。我怕我再待下去,会对秀莲嫂子产生不该有的念想;我更怕,再待下去,我会变成和王建国一样麻木的人。
那八百块钱,是我离开那个泥潭的门票。它买断了我对那段日子的所有亏欠,也买回了我做人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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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身上最后的几块钱,啃了三天馒头,终于又找了一份活。我比以前更拼命,别人一天扛一百包水泥,我就扛一百二十包。工余时间,我不去打牌喝酒,就去工地上缠着老师傅学看图纸,学技术。
因为肯干又肯学,我慢慢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力工,做到了技术工,再到小组长、施工队长。后来,我自己拉起了一支小队伍,包一些小工程。
二十多年风风雨雨,我从一个小包工头,做到了今天,有了一家还算过得去的建筑公司。我早就在深圳买了房,安了家,过上了当年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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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我对人事经理小刘说的话,只说了一半。我帮王建国的儿子,不只是为了还那段人情。
我忘不了,在我把钱塞给秀莲嫂子时,她那双含着泪的眼睛里,除了感激,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亮。那是对“好”的确认,是对“善”的希望。在那间只有十平米的、充满绝望和窒息的小屋里,我用我仅有的、卑微的力量,点燃了一点点人性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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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助王浩,是想告诉那个二十多年前躺在地铺上辗转难眠的年轻人,告诉那个叫张志军的穷小子:你当年的选择是对的。善良,真的会有回应。
这笔账,不是我欠王建国的。是我欠我自己,欠那段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岁月的。
现在,我把它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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