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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给阿槐扎纸人这事,已经是第七年了。
老周师傅的铺子还是老样子,藏在一条被新城区遗忘的巷子深处。巷口那棵老槐树,倒是比去年又粗壮了一圈。
空气里浮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竹篾的清香、纸的干涩,还有熬制浆糊时那种微甜的米香,混在一起,成了时光的味道。
“来了?”老周师傅头也没抬,手里正拿小刀削着一根细竹条,竹屑像雪花一样轻轻飘落。
我“嗯”了一声,把手里提着的点心盒子放在他那张堆满工具的旧木桌上。
“还是老样子?”他终于抬起眼,那双眼睛浑浊,却像能看透人心。
“还是老样子。”我说,“身形、眉眼,都照着去年的来。只是……衣服换一身吧,换成青色的长衫。”
阿槐生前最喜欢穿青色。他说,青色像远山,也像雨后的天空,干净。
老周师傅点点头,没再多问。他知道我的所有规矩。
每年清明前,我都会来这里,为阿槐订做一个新的纸人。旧的那个,会在他生辰那天,在山顶上烧掉。
这是我和他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也是我和这个世界,拉开距离的方式。
老周师傅的动作很慢,但很稳。他从墙角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竹篾里抽出几根,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像是在唤醒它们的骨骼。
“今年的纸,用新到的那一批宣纸吧,”他忽然说,“韧,不易破,颜色也正。”
我看着他,阳光从破旧的木窗格子里挤进来,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好。”我轻声应着。
走出铺子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沉,风里带着水汽。巷子口的槐树叶子被吹得哗哗作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我总觉得,那棵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青色的长衫,正隔着一条街,远远地望着我。
我没有回头。
有些目光,是不能回应的。
二
我的家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甚至有些过分整洁了。
客厅的南边,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梨花木的圈椅。
椅子上,端坐着一个纸人。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绸衫,眉眼是用最细的笔触勾勒出来的,和我记忆里的阿槐有九分相似。
只是他的皮肤是纸的,眼神是墨的,没有温度,也不会动。
我每天都会给他擦拭灰尘,用最柔软的布,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坏了他。
我跟他说话,说今天天气怎么样,菜市场的西红柿又涨价了,楼下那只三花猫又生了一窝小猫。
他从不回答。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有时候,我会恍惚,觉得他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对我笑,叫我的名字。
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晚上,我偶尔会做梦。梦里没有他,只有无边无际的浓雾。我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跑不出那片雾。
醒来时,正是凌晨三四点,窗外一片漆黑。
我回下床,走到客厅,借着月光看他。
纸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轮廓模糊,像一个遥远而固执的剪影。
我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指尖却在离他只有一分一寸的地方停住。
那层纸,太薄了,薄得像我和他之间的那层生死。
一碰,就碎了。
三
遇见陈屿,是在市立图书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出门时忘了带伞,只好在图书馆门口的屋檐下躲雨。
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的湿润气息。
我正看得出神,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你好,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用我的伞。”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的眼睛很亮,像雨水洗过的天空。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谢谢,不用了,我等雨停就好。”
他笑了笑,没再坚持,也靠在廊柱上,陪我一起看雨。
我们谁也没说话,但气氛并不尴尬。雨声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雨小了一些,他才开口:“我叫陈屿,山屿的屿。”
“我……”我迟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对陌生人介绍过自己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又笑了笑:“没关系,就是一个名字而已。”
他把伞塞到我手里:“拿着吧,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家就在附近,走回去很近。”
伞柄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那我怎么还给你?”
“下次,如果你还来这里看书的话。”他说完,就冲进了雨幕里。
我撑开那把黑色的伞,雨水被隔绝在外,伞下是一个干燥而温暖的小世界。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做那个关于浓雾的梦。
四
我把伞还给了陈屿。
还是在图书馆,我抱着几本借来的书,在门口又遇见了他。
他好像特意在等我,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
“看来你很喜欢来这里。”他说。
“嗯,这里安静。”我说。
我们并排走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是个建筑设计师,聊起天来,总能从一栋老房子的屋檐,聊到一座城市的脉络。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像溪水流过石头。
他说他喜欢旧东西,喜欢那些有故事的建筑。因为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记录着时间。
“那你呢?”他忽然问我,“你喜欢什么?”
我被问住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喜欢”这个词了。我的生活被阿槐填满了,没有留给自己的缝隙。
我想了很久,才说:“我喜欢……画画。”
那是我和阿槐共同的爱好。以前,他总是陪我一起,一个画,一个看,一下午就那么过去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陈屿的语气里带着惊喜,“我最近正好在为一个文化馆做室内设计,里面有一个展厅,想用一些本土年轻画家的作品,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画画。
这个词像一把蒙了尘的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记忆的匣子。那些五彩斑斓的颜料,画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还有阿槐看着我的画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我……我已经很久没画了。”我低下头,声音很轻。
“没关系,”陈屿的声音很温柔,“只要还喜欢,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那天分别时,他给了我一张名片。
名片是米白色的,设计得很简约,只有他的名字和电话,还有一行小字:筑梦行者。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有些烫手。
五
我开始重新拿起画笔。
画板就支在客厅的窗边,离那把梨花木椅不远。
我画得很慢,一开始,手很生,连线条都画不直。
我有些气馁,想放弃。
一转头,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纸人阿槐。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纸做的侧脸上,竟生出几分柔和的生机。
我忽然想起,阿槐以前总说,我的画里有光。
他说,别人画的是景,是物,是人,而我画的是光。
我看着窗外的阳光,又看看纸人,心里忽然就静了下来。
我重新调好颜料,一笔一笔,开始画我眼前的这幅景象。
阳光,窗台,还有一个安静的、凝固在时光里的侧影。
我画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画完最后一笔,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体里某个淤塞了很久的地方,忽然通畅了。
那晚,我给陈屿发了条信息,我说,我画了一幅画,想给你看看。
他很快就回了:好,我很期待。
六
陈屿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咖啡馆的装修很有格调,原木的桌椅,墙上挂着一些黑白摄影作品。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和烤面包的甜香。
这是我很久没有踏足过的,属于“正常人”的世界。
我把画卷小心地展开在他面前。
他看得非常专注,手指轻轻地抚过画面,仿佛能触摸到上面的阳光。
“你画得真好。”他抬起头,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这光影,还有这……意境,有一种很特别的宁静感,但又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寂寥。”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轻轻戳了一下。
他看懂了我的画。
“画里的这个人,是谁?”他指着那个侧影问。
我的呼吸一滞。
“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只能这么说。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点头,把画卷重新卷好,递给我。
“这幅画,我很喜欢。如果你愿意,我很想把它放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从绘画聊到音乐,从旅行聊到电影。
我发现,我和他之间,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和他聊天,是一件很轻松,很愉快的事。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忘了客厅里还坐着一个纸人。
忘了我是一个,已经“嫁”给了过去的人。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起来,给街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橙色光晕。
陈屿送我到楼下。
“那我回去了。”他说。
“嗯。”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路灯的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下次,我能请你看电影吗?”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泛起了圈圈涟漪。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七
我好像……开始期待和他见面了。
这种期待,是陌生的,也是危险的。
每次出门前,我都会在镜子前站很久,换好几身衣服。
我会下意识地避开客厅里那把梨花木椅的方向,好像怕被那双墨色的眼睛看到。
我和陈屿去看了电影,去逛了美术馆,去听了音乐会。
他带我去了很多我从没去过的地方,给我讲了很多我从没听过的故事。
他会记得我不喜欢吃香菜,会记得我喜欢喝温水。
他会在过马路的时候,很自然地把我拉到他身边。
他会在我说话的时候,安静地看着我,认真地听。
我的世界,好像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有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但是,每次回到那个安静的家,看到椅子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我心里的那点雀跃,就会瞬间冷却下来。
罪恶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好像一个叛徒。
背叛了阿槐,背叛了我们的过去。
有一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阵熟悉的笛声。
很轻,很远,断断续续,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那是阿槐的笛声。他以前最喜欢在月光下吹笛子给我听。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只有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
笛声消失了。
我回头,看向客厅。
月光下,那个纸人端坐在椅子上,姿势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屋子里的空气,好像变冷了。
八
老周师傅把新的纸人做好了。
我推开他铺子的门时,他正给纸人画最后一笔眉毛。
那是一张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脸。剑眉,星目,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穿着我指定的青色长衫,袖口和领口用金线绣着祥云的纹样,精致得不像一个纸人。
“好了。”老周师傅放下笔,长舒了一口气。
他把纸人小心翼翼地扶起来,靠在墙边。
“今年的这个,好像……特别有神采。”我喃喃地说。
“是你心里有事,看什么都有事。”老周师傅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我的心一紧。
“路上小心点,”他叮嘱道,“今晚风大。”
我抱着新的纸人回家。他很轻,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团云。
风确实很大,吹得我的头发都乱了。
我走得很快,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那感觉很熟悉,就像很多年前,阿槐送我回家时,总喜欢跟在我身后,踩着我的影子。
我不敢回头。
回到家,我把新的纸人放在了阿槐以前的书房里,打算等旧的那个烧掉后,再把他请到客厅。
我关上书房的门,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阵笛声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
那幽怨的,缠绵的调子,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我的耳朵,缠绕我的神经。
我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的,怎么也隔绝不掉。
我终于受不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向客厅。
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冷冷地洒在地板上。
那把梨花木椅,是空的。
椅子上的那个纸人,不见了。
九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笛声还在继续,若隐若现,像一个引路的信号。
我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道缝。
笛声,就是从那道缝里传出来的。
我颤抖着手,推开了门。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给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银边。
然后,我看到了。
那个穿着白色绸衫的旧纸人,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而那个我刚带回来的,穿着青色长衫的新纸人,倒在地上,胸口的位置,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的竹篾骨架都露了出来。
白衣纸人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那双用墨画出来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月光下,显得无比诡异。
笛声,戛然而止。
我清楚地看到,他那用纸做的,僵硬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再也支撑不住,尖叫一声,瘫倒在地。
十
我病了一场。
高烧,说胡话,整个人昏昏沉沉,像坠入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梦里,又是那片无边无际的浓雾。
阿槐穿着白色的绸衫,站在雾的深处,对我吹着笛子。
他不停地问我:你是不是要忘了我?你是不是要离开我?
我拼命地摇头,想向他跑过去,脚下却像被灌了铅,一步也动不了。
是奶奶发现了我。
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看到我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后来,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奶奶坐在我身边,不停地叹气。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要出事。”她一边给我擦着额头,一边絮絮叨叨,“你最近的心,野了。他感觉到了。”
“奶奶……”我虚弱地开口,“我看到……他动了。”
奶奶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干,很粗糙,但很温暖。
“傻孩子,那不是他。那是你的心魔。”她说,“你心里有愧,所以才会看到那些不该看的东西。”
“可是……”
“没有可是。”奶奶打断我,“你忘了你答应过阿槐什么吗?你忘了你们的婚约了吗?这纸人婚,是你自己选的。是你自己,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许给他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是啊,是我自己选的。
阿槐是在一次登山时出的意外。
他从悬崖上掉下去,连完整的身体都没能找回来。
他的父母哭得几近昏厥,我也感觉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我们已经订了婚,连婚纱照都拍好了。
阿she的奶奶拉着我的手,哭着说,阿she走得不甘心,他还没娶你过门,在下面会孤单的。
她说,我们这里有个说法,可以结一个纸人婚。用纸扎一个新郎,就当是他,让他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过门。这样,他在下面才能安心。
我当时已经没有任何思考能力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让他安心,我什么都愿意做。
于是,我点了头。
那场“婚礼”很隆重,也很诡异。
我穿着大红的嫁衣,抱着一个和我等高的纸人新郎,在所有亲戚朋友的注视下,拜了天地。
从那天起,我成了阿槐的“妻子”。
而那个纸人,就成了他。
奶奶说,这个婚约,要守一辈子。每年都要为他换一个新的纸人,直到我老去,死去,才能去下面和他团聚。
我答应了。
那时候的我,觉得一辈子很短,短到我只想用来怀念他。
我没想到,一辈子,原来这么长。长大,可以遇见另一个人。
十一
陈屿来看我了。
他提着一篮水果,站在病房门口,看到我憔悴的样子,眼神里满是心疼。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走过来,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他的手心很暖,那温度透过皮肤,一直传到我心里。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感冒。”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奶奶借口出去打水,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发出的轻微的滴滴声。
“对不起,”他忽然说,“是不是我……给你带来了困扰?”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那是什么?”他追问,“你最近总是有心事的样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
告诉他关于阿槐,关于那个纸人,关于那个荒唐的婚约。
可我怎么说得出口?
说我嫁给了一个纸人?说我每晚都和一个纸人共处一室?
他会怎么看我?他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陈屿,”我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为什么?”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为什么。”我把头转向窗外,不敢再看他,“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们一起看画,一起听音乐,一起聊理想,你说我们不合适?”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走到我床边,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是不是你家里人不同意?还是……你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没有苦衷,”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不仅刺向了他,也刺向了我自己。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震动,能感觉到他瞬间冷却下去的呼吸。
病房里,死一般地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然后,是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始终没有回头。
眼泪,却早已模糊了窗外的风景。
十二
出院后,我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破损的青衣纸人,和那个诡异的白衣纸人,一起搬到了储藏室。
我把储藏室的门锁上了。
客厅里那把梨花木椅,空了。
整个屋子,好像一下子变得更空了。
我辞掉了画廊的工作,不再画画,不再出门。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没有纸人的屋子里,试图回到以前的生活。
可我回不去了。
没有纸人的屋子,安静得可怕。
我再也听不到那若有若无的笛声,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对我耳语,说我是个叛徒。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好像浮现出陈屿的脸。他失望的,受伤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奶奶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欲言又止,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她说:“你这是何苦呢?”
是啊,我这是何苦呢?
我把自己困在过去,又妄想拥抱未来。
结果,两边都失去了。
阿槐的生辰快到了。
按照惯例,我应该在那天,把旧的纸人烧掉。
可是今年,储藏室里有两个纸人。
一个是他,一个……也是他。
我该烧掉哪一个?
或者,都烧掉?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都烧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将要亲手斩断我和阿槐之间最后的联系。
意味着,我将要彻底地,背叛我的承诺。
我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
十三
阿槐生辰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像剪不断的愁绪。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打开了储藏室的门。
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两个纸人,并排靠在墙角。一个白衣,一个青衣。
青衣的那个,胸口还裂着一道口子,看起来很狼狈。
白衣的那个,安静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这两个纸人,就像我的两种人生。
一个是禁锢我的过去,一个是我想象中,可以和阿槐继续走下去的未来。
可他们都是假的。
他们都是纸做的。
雨声里,我好像又听到了笛声。
我走到白衣纸人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
纸张的触感,冰冷而粗糙。
“阿槐,”我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守不住这个承诺了。
对不起,我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我把他抱了起来,他很轻,轻得像一个幻影。
我又看向那个青衣纸人。
我想,他也该解脱了。
我把他们两个,都搬到了车上。
车子开出市区,往城郊的山上驶去。
那座山,就是阿槐出事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刮着,发出的声音,像一声声叹息。
十四
山路湿滑,雾气很重。
我把车停在半山腰的观景平台。
这里,是当年我们最喜欢来的地方。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阿槐曾在这里对我说,等我们结婚了,就把家安在这半山腰,每天晚上,都可以陪我看星星。
可现在,这里只有风声,雨声,和我一个人。
我把两个纸人从车里搬出来,让他们靠在观景台的栏杆上。
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们。
白色的绸衫和青色的长衫,都紧紧地贴在他们纸做的身体上,勾勒出里面竹篾的骨架。
他们脸上的墨迹,开始被雨水晕染开,像流下的眼泪。
我从车里拿出打火机和一小桶汽油。
我把汽油淋在他们身上。刺鼻的味道,瞬间盖过了泥土的腥味。
我按下了打火机。
橙红色的火苗,在风雨中,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我把火苗凑近他们。
“轰”的一声,火焰窜了起来。
两个纸人,瞬间被火焰吞噬。
火光映红了我的脸,也映红了这片被雨水笼罩的夜空。
我看着他们在火中慢慢蜷缩,变形,最后化为灰烬。
纸做的身体,纸做的衣服,纸做的眉眼……一切都消失了。
大雨中,我仿佛听到了笛声。
那笛声,不再幽怨,不再缠绵。
它变得轻快,悠扬,像是在和我告别。
我站在雨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我的全身。
我没有哭。
心里某个沉重的东西,好像随着那场大火,一起烧尽了。
我感觉……很轻松。
十五
我病得更重了。
肺炎。
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
奶奶一直在照顾我。她没再提纸人的事,也没再提阿槐。
她只是每天给我熬汤,给我削苹果,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你出院以后,想不想……去别的城市看看?”
我愣住了。
“你还年轻,”奶奶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软的东西,“不该一辈子都守着一座空房子,守着一个念想。”
“那阿槐……”
“阿槐他,”奶奶叹了口气,“他要是真的爱你,就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会希望你……过得好。”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我,一直在骗自己。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
我办好手续,走出医院大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屿。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站在一棵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瘦了些,也憔悴了些。
他看到我,朝我走了过来。
我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着,谁也没说话。
还是他先开了口:“我听说了……你住院了。”
“嗯。”
“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他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我要去南方的一个城市了,那边有个项目,可能……要去很久。”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后天的飞机。”他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一丝挣扎。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答。
如果我再不说点什么,我们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
“陈屿,”我叫他的名字。
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十六
陈屿当时的样子,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先是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然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浮起了一层水光。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问我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个拥抱,很用力,用力到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能感觉到他胸口剧烈的心跳。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害怕,都在那一刻,化成了滚烫的眼泪。
我在他怀里哭了很久。
像要把这七年积攒的所有泪水,都一次性流干。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像在安抚一个受了伤的小孩。
十七
我跟着陈屿,来到了南方的这座海滨城市。
我们租了一套离海很近的公寓。
推开窗,就能看到蔚蓝的大海,能闻到空气里咸湿的海风。
我开始重新画画。
我画大海,画沙滩,画日出,画日落。
我画那些在海边嬉戏的孩子,画那些在码头忙碌的渔民。
我的画里,不再只有孤单的侧影和寂寥的光。
开始有了色彩,有了生气,有了……人间烟火。
陈屿很忙,但他每天都会准时回家。
他会给我带回来一束小小的,不知名的野花。
他会陪我一起在海边散步。
他会给我讲他工作中有趣的事。
他会看着我的画,说,你的画里,现在有海风的味道了。
我们的生活,平淡,琐碎,但很温暖。
我很少再想起阿槐,也很少再做那个关于浓雾的梦。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走出来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奶奶寄来的一个包裹。
包裹里,是一个小小的,用樟木雕刻的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竹笛。
是阿槐的那支。
笛身上,还刻着他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槐”字。
盒子里,还有一封信。
是奶奶的笔迹。
她说:我想,这个东西,还是应该由你来保管。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阿槐的记忆,放在心里就好,不必再成为你的枷D锁。
我拿着那支竹笛,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
我把它放到唇边,试着吹了一下。
发出的声音,干涩,走调。
我已经,不会吹了。
我看着窗外,陈屿正在楼下的沙滩上,陪邻居家的小狗玩耍。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我忽然明白了。
有些人,有些事,是用来怀念的。
而有些人,有些事,是用来陪伴的。
我没有烧掉那支笛子,也没有把它藏起来。
我把它擦拭干净,放在了书架上,和我那些画具,摆在一起。
它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
就像阿槐,也永远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
他不是禁锢我的牢笼,而是我青春里,最明亮,也最疼痛的一道刻痕。
是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爱。
而陈屿,是教会我,如何再去爱。
晚上,陈屿回来,看到书架上的笛子,愣了一下。
“这是?”
“一个……故人的遗物。”我说。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下巴轻轻地抵在我头顶。
“那我们,要好好地,替他活下去。”他说。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的海,和天边的晚霞。
我知道,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坦然地,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那场纸做的婚礼,已经随着那场大火,彻底结束了。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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