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诗语言优美,情感丰盈,意象新鲜,但有时晦涩难解。从阅读角度看,“晦涩”是现代诗最明显的特征之一。然而,这晦涩无论是源于特定的表现方式,抑或对诗之新奇的追求,还是对“何以为诗”的定位,一首好诗不可能仅表现在晦涩,而必须值得深入阅读,让读者在认知与想象的主动参与中,发现晦涩中那复杂的诗意,充裕的内涵。
“诗人读诗”栏目邀请几位诗人,每周细读一首现代诗。这样的细读是一种演示,更是一种邀请,各位读者可以从中看到品味现代诗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进而展开自己对现代诗的创造性阅读。
第十二期,我们邀请诗人蓝蓝,和我们一起赏析扬尼斯·里索斯的诗《等候处决》。
撰文 | 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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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尼斯·里索斯(Yannis Ritsos,1909-1990),希腊著名诗人、现代希腊诗歌的创始人之一。193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拖拉机》,1936年为萨洛尼卡烟草工人罢工写成长诗《伊皮达菲奥斯》,一举成名。二战期间,投身于抵抗运动;战后先后两度被军政府囚禁、著作被禁,直到1970年代才获释,作品才得以出版。多次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本期诗歌
等候处决
作者:扬尼斯·里索斯
译者:冯默谌
天亮时,在那儿,他倚墙而立,眼露着,
当十二支枪瞄准他时,他平静地感到
自己年轻又英俊,理应把胡子刮干净,
远处淡粉色的地平线与他很配——
——嗯,是的,他的生殖器保持着应有的重量,
只是在温暖中有点感伤——那就是太监们所看的地方,
那就是他们所瞄准的地方;他成为自己的塑像了吗?
在希腊夏天,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他看着它
赤身裸体,在广场上——看着它,昂然地直立
于人群的肩后,于匆忙的,贪吃的女游客后,
于三个戴黑帽的化妆的老妇人后。
诗歌细读
行刑是在清晨执行的,即将被处决的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天刚亮,他靠墙站着,面对十二支瞄准他的长枪。和别的被行刑的人不同,他的双眼没有被蒙上,因而能看到周围的一切。没有发抖,没有被吓破胆的恐惧,他相当平静,就像一个人起床后推开窗看到院子里清新的树木一样。不同的是,他在全身心地感受人生最后一个早晨,感受自己的生命。此刻,他的身体里充满了年轻人才会有的毫不畏惧的力量,而且,他对自己全部的身心感到满意。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把胡子刮净,以便让这张即将消失、又帅又酷的脸配得上地平线那第一缕绯红晨曦微露的美丽——那是宇宙又一天的新生。
此时,诗人出人意料地写到一个几乎没有人能将其和刑场联系在一起的隐秘细节——
他的生殖器保持着应有的重量,
只是在温暖中有点感伤——那就是太监们所看的地方,
那就是他们所瞄准的地方;
从人的生理和心理角度来分析,无论男女,生殖器官都是秘密而脆弱的存在。作为人类文化重要的符号,女性与男性的生殖器都承载着深厚的象征意义与文化内涵。从人类原始初民的生殖崇拜,到艺术创作、政治行为的隐喻,它的意象早已存在于人们的意识和信仰深处。在文学中,男性生殖器常被隐喻为力量、激情和欲望,是尊严和主体性的象征。民间骂一个男人自私、懦弱、无耻时,通常会说“你就不是个男人”。与血气方刚堂堂男子汉相对照的,恰好正是丧失了身体和人格完整的“太监”与“阉人”。这一类人的存在历史久远,不仅中国有,外国也有。
诗写到这里,年轻男子对自己的性征并未有多么夸张的思忖,只是恰当和“应有”的感受,但如果面对着一群太监,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太监,在这里明显是个讽喻。这样一群丧失了骨气、主体性和荷尔蒙的龌龊下流之人,瞄准开枪的靶子,正是被他们所嫉恨的年轻人的尊严、骄傲和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他们完全不可能拥有的东西。然而,这难道不可笑吗?
于是,年轻人面对他们的枪口毫不在意,只是转念自问道:“他成为自己的塑像了吗?”
这里不得不提到希腊的雕像。全希腊有人居住的岛屿有两百多座,大部分岛屿都有各种各样的雕像——从古代到现代,大理石雕像、青铜雕像,神和半神、人的雕像,其令人叹为观止的精湛艺术闻名世界。我曾在距雅典不远的斯基罗斯岛见到过英国诗人鲁珀特·布鲁克的青铜雕像。这位被诗人叶芝称为“全英国最英俊的年轻人”、英国皇家海军军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随队远征达达尼尔海峡,途中不幸被蚊子叮咬而引发败血症,随即被一艘法国医疗舰救走。1915年4月23日下午,他在前往位于爱琴海的希腊斯基罗斯岛途中去世,当晚被战友葬于斯基罗斯岛南部一片寂静的橄榄林中。而他的裸体青铜像则坐落于岛的北部,那里有更多居民和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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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时死于希腊的英国诗人鲁珀特·布鲁克,被埋葬在斯基罗斯岛。希腊人为这位28岁的英俊诗人铸造了青铜裸身像。摄影供图/蓝蓝
为什么给这位28岁的天才诗人竖立一尊裸体塑像,像对待古希腊的神祇那样?
希腊人对诗歌、理性和美有着祖传的热情。久居希腊的学者曾介绍,在希腊语中,“诗人”与“创造者、造物主”同享一个词根。而健康匀称的人体和神一样,都是完美的,尤其是充满青春力量的年轻男女纯洁的身体,更是充满着神性——一座裸体雕像,象征着美与神圣。我们这首诗中即将被枪杀的年轻人,此时想到的就是:他会成为一座雕像——健美、不朽,像地平线初露的晨曦一样,这便是向死而生。接下来,诗人笔锋一转,来到了希腊夏天某个晴朗的日子。在广场上,诗中的年轻人抬头望着他自己的雕像:赤裸着年轻的身体,昂首挺立。就在他面前,是那些匆匆而过的贪吃的游客,以及化了妆、戴黑帽的老妇人们——人们安静地过着日常忙碌的生活。贪吃的女人,和化妆的老妇人,想必她们对美有不同的看法,这也是我们庸常世界本来的样子。她们会看到这座雕像吗?会发现人群中有个人竟然和雕像一模一样吗?不得而知。
诗到这里就结束了。
那么,年轻人到底死了没有?为什么他又出现在自己的雕像附近?
在诗人那里,他自然永生不死,即使被杀害了,他也活在人群中,像生前一样,像那座雕像一样,俊美圣洁地矗立。诗人在这里举重若轻地运用了他标志性的超现实笔法,用真实的细节混淆了生与死的边界,这就是希腊人所喜欢的“光明的神秘”。超现实主义诗歌在希腊发展得并不如在法国那般广泛,这是因为大部分希腊人对理性一贯的尊崇。希腊诗人埃利蒂斯就曾说他从来不是正统的超现实主义诗人,但却承认超现实主义重视感觉使他大受启发,“事物通过感觉被感知,而我也是通过它,将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引入诗歌的。”只不过埃利蒂斯最终是将感觉上升到神圣的高度,而本诗的作者扬尼斯·里索斯却不然,他着力于表现现实生活,他的超现实主义从没有离开过地面,因此也造成了通过特殊感觉抵达真实的效果。我在网络上就曾看到有人提及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阿拉贡为他写的一首诗,题为《当今最伟大的诗人名叫扬尼斯·里索斯》。
里索斯似乎没有汉译诗集出版,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1990年他就死了,不可能再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多次被提名),没办法借助新闻热点推一波销售数量——以及他还没有死够50年,那样可以不用支付一分钱版权费。但是,我知道至少有七八位译者翻译过他的诗,有的译者甚至翻译出完全可以出版一本诗集那么多的作品,至于喜欢他作品的人则到处都有。作为杰出的现当代诗人,希腊超现实主义诗歌的开山者之一,与他同时代的埃利蒂斯、塞弗里斯前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他和卡瓦菲斯却没有,尽管后者对文学的影响未必比前者少。当然,这也很正常。
说起这首诗创作的背景,不得不说里索斯的生平。他1909年出生于希腊莫涅瓦西亚;1936年,为萨洛尼卡烟草工人罢工创作长诗《伊皮达菲奥斯》,因此一举成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投身抵抗法西斯的运动,战争结束后,两度入狱,著作被禁——大抵其言行被当时的希腊军政府所不容。直到1967年希腊爆发军事政变,国王康斯坦丁二世被驱逐、希腊王室被废除,上世纪七十年代他才获释——这首《等候处决》大约也是来自他坎坷的经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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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独家原创文章。作者:蓝蓝;编辑:张进;校对:赵琳。封面图为老彼得·勃鲁盖尔画作《The Fall of the Rebel Angels》。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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