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师——镌刻在生命年轮上的教育瞬间
纪维建
年近花甲,行走在校园调研,秋日暖阳穿过教室窗棂,照在孩子们稚嫩的脸庞上,恍惚间,时光倒流半个世纪。粉笔灰在光束中轻舞,一如往昔。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老师,一个个从岁月深处走来,面容清晰如昨。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当年虽然物质匮乏,但精神富足。我的老师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在我生命的白纸上写下永不褪色的印记。如今,我也常站在讲台上,也总会想起他们——原来,真正的教育从来不是知识的堆砌,而是生命对生命的唤醒。
信任,是最珍贵的奖品
蒋海山校长站在宁阳县泗店镇胡东小学操场中央,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是1970年代鲁西南的村庄,泥土操场上,他每天清晨都陪着我们跑步,脚步声整齐划一,像一支成长的序曲。
记得那是在小学三年级,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早操结束后,蒋校长径直朝我走来。他身材高大,中山装永远笔挺。“《美丽富饶的西沙群岛》,你来读给全校听听。”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我心里掀起巨浪。
我愣在原地,手心瞬间冒汗。全校上百双眼睛啊!蒋校长拍拍我的肩膀:“你的声音很亮,普通话也准,没事。”就这一句话,让我把所有的胆怯都咽进了肚子里。
站在全校师生前面,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开始朗读。“西沙群岛一带,海水显出种种色彩,有深蓝的,淡青的,绿的,淡绿的,杏黄的,一块块一条条地交错着……”透过稚嫩的嗓音,海水的蔚蓝、珊瑚的绚丽、海鸥的翱翔,在每个人心中绘出画卷。
读完最后一个字,蒋校长第一个鼓掌。“这位同学的普通话很好,大家要向他学。”那一刻,一个农村孩子第一次看见了自我的价值。这份被信任的荣耀,像种子深埋心底,在往后岁月里生根发芽。
规矩,是成长的路标
柳绪华老师总是叼着烟卷,瘦弱的身躯里藏着让人敬畏的力量。
初一那个闷热的下午,作文本发下来,我的心凉了半截——满纸的红圈像在嘲笑我的潦草。“站起来!”柳老师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教室鸦雀无声。他拿起我的作文本,走到讲台前,“哧啦——”一声,纸张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字是一个人的脸!”他盯着我,目光如炬,“重写!”
我面红耳赤地接过被撕下的那页纸,同学们的目光烧得我浑身发烫。第二次交上去,还是被撕。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六次,我几乎是咬着牙,一笔一画地把每个字都刻在纸上。
那天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夕阳西下,我终于把工工整整的作文交到柳老师手上。他仔细看过,微微点头:“这不是能写好吗!”
多年后,当我调到县新闻中心,以写作为业时,才真正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那一撕,撕掉的是马虎敷衍,撕出的是严谨态度。最严厉的要求里,往往藏着最深的期待。
真诚,是最好的教材
初三时,许振立老师的地理课总是充满惊喜。因为我大哥是飞行员,我对地理格外着迷。那天讲到秦岭-淮河线,我突发奇想:“许老师,这条线为什么是中国重要的地理分界线?”
空气突然安静。我立即后悔了——这个问题太刁钻,让老师难堪了。谁知许老师扶了扶眼镜,坦然一笑:“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倒真的没有认真研究过,这样好不好,下课后查查资料再告诉你。”
三天后的黄昏,许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摊开一张泛黄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你看,”他的手指沿着那条红线移动,“从降水量到积温,从农作物到民居特色,这条线像一把尺子,量出了南北的差异……”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师者风范”。知识如海,无人能尽知。可贵的是那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真诚。
揭短,是无声的教诲
张开尘老师是我初三时的班主任,更像一位洞察人心的心理大师。
他规定每周必须背诵一篇课外作文,作为班长的我首当其冲。精心准备后顺利过关,我便心存侥幸——下周肯定不会点到我了吧?结果第二周,张老师偏偏又点到了我。我支支吾吾站了半天,只好举手投降:“老师,我没背……”
等待批评的时刻格外难受。老师却只是温和地说:“知道了就好,回去吧。”从此,我再不敢懈怠。奇怪的是,在我认真背诵后,他反而不再点名。
更尴尬的是一次“掏卯子”(宁阳方言,意为找借口逃避)的经历。得知老师回老家,我召集三五同学溜去县城。骑到老师家门口,魂都吓飞了——张老师正在送客!
“我们给骆老师请好假了。”我急中生智。张老师点点头,我们如蒙大赦。在县城草草转了一圈,便拼命往回赶,想在张老师到校前找到骆老师串供。谁知推开教室门,张老师早已端坐讲台。
“有的同学不说实话。”他目光扫过,我浑身汗湿。虽然没有点名,但这无声的教诲比任何批评都深刻。两次“揭短”,他教会我:智慧要用在正途,诚实才是立身之本。
猛推,推开无限可能
师范临近毕业的那个春天,在宁阳县实验小学实习的我,迎来了人生第一堂课。站在教室外,听着里面孩子们的喧闹,心跳如擂鼓。
“老师,我紧张。”我对班主任刘恒旭老师说。他用力推了我一把:“怕什么,上!”
这一猛推,仿佛有千钧之力。我踉跄着踏上讲台,最初二十秒,声音都在发抖。但当目光触及孩子们好奇的眼睛,紧张感渐渐被激情取代。四十分钟转瞬即逝,下课铃响时,我已是挥洒自如。
后来的人生中,每当面临挑战,我都会想起那一推。原来,每个人都需要关键时的助推。这一推,推走的是怯懦,推开的是无限可能。
蒋校长的“推上台”,柳老师的“撕作文”,许老师的“不知为不知”,张老师的“揭短”,刘老师的“猛推”……这些瞬间看似平常,却蕴含着教育的真谛。
知识会被遗忘,公式会模糊,但这些触及灵魂的瞬间却历久弥新。它们告诉我:教育最重要的不是灌输多少知识,而是在每个关键处恰到好处的点拨。
这就是教育家精神——用生命影响生命,用灵魂唤醒灵魂。它不要求完美的理论体系,只需要在学生需要时,给予那恰到好处的引导、鼓励或警醒。
我也曾站在讲台,每当面对学生清澈的眼睛,总会想起我的老师们。他们教会我:要把每个学生当成最美好的人来看待。相信他们的潜力,尊重他们的个性,等待他们的成长。
如今,我的老师们大多已经退休,有的已不在人世。但他们播下的种子,早已在无数生命里开花结果。我们这些学生,如今也成了老师、父母,把从他们那里得到的,继续传递下去。
何以为师?就是以心灵叩响心灵,用光明点亮光明。在平凡中见证不凡,在瞬间中成就永恒。
(作者为心理健康、社会教育工作者,省属国企内退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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