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娜恩·谢泼德绝对是世界上最低调的作家了。
1934年,她41岁,刚在过去的六年间出版了四本书。
但此后数十年,她陷入了沉默,再没出过一本新作。
一位记者在采访她后评论道:“娜恩·谢泼德是文学的一个谜。”
按照常规发展,她本该被历史完全遗忘,顶多成为英国文学教科书中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但在逝世35年后,她却和那些闪亮的名字——简·奥斯汀、达尔文、丘吉尔、伊丽莎白女王——同样成为英镑上的肖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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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源于一本书:《活山》。
一份被她藏匿在抽屉三十年的手稿。
一本出版后被忽略三十年的自然文学。
也是一本在新世纪后焕发新生、穿透时间的奇迹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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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3年,娜恩·谢泼德生于苏格兰凯恩戈姆山附近的卡尔茨村。
出生后不久,她们全家都搬到附近新的住所,此后,谢泼德在那间屋子住了八十七年,她说:“我一生都活在同一个房间里。”
谢泼德一生的活动范围大都局限在阿伯丁,在那个年代,女人从不四处游荡,“除非是为了参加葬礼或者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不会出门。
但她从小就热爱户外,对她而言,仅仅拥有独立的房间是不够的,她的身体至少需要一座山来安放,山就是她的心灵腹地。
她无视“赏景即肉欲”的陈旧观念,一次次走出房间,“像个偷苹果的小孩”踏上禁忌之地,追逐闺阁之外的野性与欢愉。
从三十岁开始,攀登凯恩戈姆山就成了她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要是让她在平地待得太久,她反而觉得透不过气:“我爱山,那是因为我的身体在高山的稀薄空气里表现最好,这种轻快的感受传递到大脑,使我感到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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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戈姆山位于英国东北部,山顶覆满冰雪,雪上看得见北极光,有人管它叫“英国的北极圈”。这里有无数冰雪覆盖的险峰,全世界的攀岩好手都希望征服它们。
起初因迷恋高度的味道,谢泼德也总是直奔山顶。但后来发现,真正让她在感官上达到顶峰的,往往不是登顶,而是那些在山间无目的漫游的时刻。
大山常常在我毫无目的地漫游时,向我袒露出最完整的模样。
她逐渐放弃了登顶的念头,走进山的内部,花大量时间探索大山深处,“就像拜访一位朋友,除了与他做伴,再无其他意图。”
在漫长的一生里,她走过了几千里山路,也在山里体察自我,思考存在的意义。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在不断走进这座大山。
是的,她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同一个房间,但她如大山般沉默的灵魂,亦如大山般广阔自由。
卸下所有的执着,我和天地之间再无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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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谢泼德算是一名女性主义者,而且是最早的女性主义者。
她是阿伯丁大学的首批女学生之一,成功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但由于当时大学职位少对女性开放,她无法在大学工作,便在师范学院教授英国文学。
在学生眼里,谢泼德是最特立独行的老师。
那是一个九成女性会当家庭主妇的年代,她却选择终身不婚。
在课堂上,她鼓励学生寻找自己的爱好,对学生的唯一劝告是“别变得平庸”。
教学对她来说是一项“神圣任务”,因为她要阻止学生们完全遵从社会认可的生活模式。
而她对自然的热爱,使她身上有一种脱俗的可爱和纯真。
学院的一位同事曾回忆自己入职的第一个早上,就看到桌子上放了一束鲜花,那是谢泼德从花园里摘来的——“这很‘娜恩’”。
“娜恩”还会在脚趾上夹一朵花的桔梗在山间徒步,“我能想象岩石的古老,但要让我想象一朵鲜花的高龄,这可就难多了!”
这位老师平时不是学校,就是在去山里的路上,她曾对学生们说:“女人不一定得坐在炉边织毛衣,大可以放手做点别的事情。”
正如登山从来都是男人的运动,登山文学大多由男性书写——但谁说女人就不能登山,不能描写登山呢?
谢泼德在1928年到1934年间,一连写作出版了三本小说和一本诗集《在凯恩戈姆》,奠定了她在苏格兰现代文学运动的先驱地位,但随后,她的创作陷入一片沉寂。
“我已经写不出任何东西了,”她在信中写道,“人们(又或许只是我)在一生中总有些说不出话的时候。我猜,除了任生活继续,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对她而言,写作不是必需品,只有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必须写”的时候,她才会动笔。
在山里消磨无数个日夜后,谢泼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
二战末期,她写出了人生最后一本书,献给凯恩戈姆山的散文集:《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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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恩戈姆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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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著名自然文学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刚听到谢泼德和《活山》时,他回忆道,人们“像在谈论一本差点被人们从经典文库遗漏的大作”。
更准确来说,这是一颗差点埋没在抽屉里的文学遗珠——
这本书完成之时,正值百废俱兴的战后时期,它也因“不合时宜”被拒绝出版。
收到出版社的退稿信后,淡泊名利的谢泼德没有继续投稿,而是将手稿锁进抽屉,直到三十余年后收拾物品时才重新发现它。
1976年,当地报社去采访这位“卡尔茨村里被遗忘的女作家”,她只是挥舞着那些宣称她是天才作家的旧评论,说道:“没什么比‘逝去的名声’更不重要的事了。”
1977年,《活山》终于被出版,但首印仅有三百册。
三年后,87岁的谢泼德搬出那个住了一辈子的家,住进了疗养院,翌年去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她仍然会出现身处山林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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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作《活山》,也随着她的逝去,一同被遗忘在历史中。但也许她本人并不介意。
2008年,出版商Canongate推出了“苏格兰文学经典”系列丛书,《活山》被列入其中,起初并不起眼。
然而,凭借着少数读者和学者的口口相传,这本小书越来越引人注意,甚至被视为可比肩《瓦尔登湖》《游隼》的自然文学经典。
珍妮特·温特森在阅读《活山》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盛赞《活山》,“在一个特殊且微小的主题中,找到一个关于我们如何理解世界的故事。”
而当时还算是青年作家的罗伯特·麦克法伦,读完这本被忽略半个世纪的书后,说这是“我所知关于山的最深沉的书”。
他彻底成为谢泼德的“迷弟”,为此写下了长达万字的长序,“《活山》之于苏格兰,正如《尤利西斯》之于爱尔兰,《达洛维夫人》之于英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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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在蒙尘半个世纪后,《活山》还能引起这么多的讨论和赞誉?
正如前文所言,谢泼德颠覆了传统的男性登山叙事,她不以登上山顶、征服自然为目的,而是走进山的内部,在山腰、湖泊、林间徘徊,为一朵花、一片苔藓驻足,也欣然捕捉流水、雪花与鹿鸣。
在《活山》中,她冷静精准,分享了一生所见的高地、幽谷、霜雪、空气与光、花草木与鸟兽虫,以及山区的人类;却又极度私人、自我,描述了自己在山中如何安眠、如何观看、如何倾听、如何触摸和感受,乃至于如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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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发现,《活山》不仅是一本写给自然的经典颂歌,更是一次关于身体和感官的大胆写作。
在山野中,谢泼德完全交付出自己的身体,将每一寸肌肤、每一种感官运用到极致,尽情接收大山给予的馈赠:
花粉落在小腿上的柔滑触感 爬虫带来的微微发痒 松树的幽香穿过鼻腔内的纤毛 ……
同时也不放过身体内部的任何一种细微反应:
下巴的肌肉在霜冻中变得僵硬 冰冷的空气冲进体内后肺部的紧张 观看雨燕在悬崖飞舞时血液的加速 ……
关于山的一切,通过谢泼德的感官,变得如此鲜活。麦克法伦在序言中写道:
《活山》饱含智慧,结构严谨,但绝不费解。在它之中涌动着生命、死亡、躯体、热情,以及微妙的性欲。
在那个肉体欲求被视为禁忌的年代,谢泼德就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狗,在山里转来转去,毫无防备地享受着身体被世界触摸的感觉,“我的灵魂已经和我的肉体一般赤裸。”
她大胆地奉献了一份独特又性感的自然写作,以及超前的生命哲学——
我们的身体并不止于感受,也可以思考;依靠感官去生活,去认识存在本身,去重拾我们早已失去的天真。
2016年,为了纪念谢泼德,苏格兰皇家银行将其肖像印在了英镑上,这是非皇室女性首次被印上苏格兰银行纸币。
纸币的背面印着她的一句话:
得以被允许去活着,是极大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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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肉身已逝,但谢泼德自由、轻盈的灵魂,将永远存活在她的《活山》中,她让人们重新意识到:世界本来的模样是如此丰富迷人,活着,存在着,感受着,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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