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时清算进入破产程序后，债权人追究相关人员责任若干问题研究

原标题：李云等：有限责任公司“未及时清算”进入破产程序后，债权人追究相关人员责任的若干问题研究

案情简介

2000年11月9日，东方珍珠公司成立，沈某杰持股75%，沈某平持股25%，均已实缴。2005年9月13日，东方珍珠公司被吊销营业执照。吊销时，东方珍珠公司对外共有三笔债务：第一笔和第二笔由法院2005年11月3日调解书确认；第三笔由法院2006年12月19日判决确认，该笔债务有土地及房产抵押担保。三笔债务均形成于公司营业执照吊销之前。三笔债务均进入执行程序，根据执行文书记载的2006年、2007年以及2009年强制执行情况是，除土地及房产外，法院未查询到东方珍珠公司可供执行的财产。2012年9月3日，第三笔债务项下查封的土地及房产经评估拍卖最终成交，成交款项偿还了第一笔债务和第三笔债务，此后东方珍珠公司对外仅剩第二笔债务，债权人为鹰潭点石。

2017年，鹰潭点石以沈某杰、沈某平未履行清算义务导致东方珍珠公司无法清算为由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沈某杰、沈某平承担连带清偿责任，北京一中院作出终审判决，以需在清算程序中才能判断东方珍珠公司能否全面清算为由驳回了鹰潭点石全部诉讼请求。

2019年8月，延庆法院裁定受理鹰潭点石对东方珍珠公司的破产申请。2020年12月4日，法院裁定终结破产程序，理由是：根据东方珍珠公司管理人向法院提交的工作报告，东方珍珠公司管理人完成了破产债权确认、破产财产清理清收等破产清算工作，现因东方珍珠公司不能清偿到期债务，并且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已具备宣告破产的法定条件。同时东方珍珠公司现有财产不足以支付破产费用，依法应当终结本案破产程序。2020年12月22日，东方珍珠公司办理了注销登记手续。

破产终结后，鹰潭点石再次以沈某杰、沈某平未履行清算义务导致东方珍珠公司无法清算为由要求沈某杰、沈某平承担连带清偿责任，北京昌平法院判决沈某杰、沈某平承担连带清偿责任；北京一中院撤销昌平法院判决，驳回鹰潭点石全部诉讼请求。北京市人民检察院于2025年3月14日以北京一中院终审判决适用法律错误为由向北京高院提起抗诉，北京高院作出（2025）京民再22号民事判决书，维持了北京一中院判决，笔者作为股东沈某杰、沈某平抗诉再审阶段的代理人参与了案件。

案件典型意义

《九民会议纪要》出台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有限责任公司一旦出现未被及时清算的情形，债权人通常依据《公司法司法解释（二）》第十八条的规定直接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追究股东未及时清算的责任，不少法院会在债务人未经清算的情况下直接判决股东承担责任。这种简单的处理方式，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债务人独立法人地位以及股东有限责任制度。

《九民会议纪要》一方面限制了有限责任公司清算义务人的范围、强化了因果关系的认定，另一方面又进一步明确了破产清算和解散清算的衔接问题。债务人未经清算而债权人直接请求法院判决股东承担怠于履行清算义务责任的情况，因《九民会议纪要》的出台基本上已经成为不可能，债务人进入清算程序已成为处理该类案件的“前置程序”。

司法实践中，绝大部分债权人是因无可供执行的财产被终结本次执行后，才会选择追究清算义务人未及时清算的责任，然而，《九民会议纪要》出台后，案件因无可供执行的财产被终结本次执行后，法院通常会认为债务人“资不抵债”出现了破产因素，法院便不再受理强制清算申请。此种情形下，债权人只能向法院申请债务人破产清算。那么，债务人进入了破产清算程序后，相关人员应当承担何种责任，债权人是否还能依据公司法的相关规定追究股东怠于清算的责任便成为该类案件最大的争议焦点问题。

笔者代理的这起案件，经历了《九民会议纪要》出台前后法院处理类案的不同思路，具有典型意义，笔者想通过对该起案件的分析得出此类案件法院的主流裁判思路，供债权人和债务人相关责任人员参考。

案件若干问题分析

一、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后，可被追究责任的主体类型

债务人未进入破产清算的情况下，有限责任公司股东在旧公司法框架下、董事在新公司法的框架下是当然的“清算义务人”，可成为被追责的主体，司法实践中不存在争议。但债务人一旦进入破产程序，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董事并非当然可追责的对象，故对可追责主体进行分类对于债权人确定责任范围以及对于责任人的抗辩都是有意义的。分类如下：

1. 未履行配合管理人清算义务的责任人员

根据《破产法》第十五条的规定，法定代表人、经法院确定的财务管理人员和其他经营管理人员在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开始后至终结前具有配合清算的义务。《九民会议纪要》同时确定实际控制人与法定代表人一样，具有配合清算的义务。上述主体未履行破产清算配合义务，可成为被追责对象。

2. 未及时启动破产清算义务的责任人员

《破产法》第十五条规定清算配合义务人并未包括未及时启动破产清算义务的责任人员，实践中，如相关责任人员未及时启动破产清算程序致使债务人损失或债权人损失应承担何种责任，并无明确法律规定。《九民会议纪要》第118第4款从侵权理论的角度确认，依法负有清算责任的人未及时启动破产清算义务导致债务人主要财产、账册、重要文件等灭失，致使管理人无法执行清算职务应当承担责任。故对于未及时启动破产清算义务的责任人员应当单独作为一类责任人员。

《破产法》第七条第三款仅规定，依法负有清算责任的人应当向人民法院申请破产清算，但并未明确何为“依法负有清算责任的人”。主流观点认为，旧公司法框架下有限责任公司股东应该在出现解散事由后及时启动清算程序，发现公司财产不足以清偿债务的，应当依法向人民法院申请宣告破产，换言之，该观点主张有限责任公司股东在旧公司法框架下，董事在新公司法框架下应履行“及时启动破产清算”的义务。但亦有观点认为，上述破产法项下“依法负有清算责任的人”并非公司法项下的清算义务人，《企业破产法》第七条第三款所列“依法负有清算责任的人”指的是清算组，按照《公司法》的规定，公司发生解散事由后，需成立清算组，若发现公司资不抵债，清算组应当申请破产清算，故股东、董事并非当然的申请破产清算义务责任人。该观点的核心在于，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董事不等同于清算组，无法申请破产清算。对于第二个观点，笔者并不认同，除公司章程和股东会决议另有约定的情况外，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作为旧公司法下清算义务人、董事作为新公司法下的清算义务人负有及时清算的义务，如清算义务人及时清算发现公司资不抵债，公司才有可能及时进入到破产清算程序中，故笔者认为，旧公司法项下的股东、新公司法项下的董事是未及时启动破产清算义务的责任人员。

二、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后，债权人可否依据《公司法司法解释（二）》第十八条的规定追究清算义务人的责任

《九民会议纪要》第118条的精神是，公司法清算责任的假设前提是“公司资产大于负债”，即债权人可以在公司解散后通过清算获得足额清偿，但由于相关主体未依法及时履行清算义务而导致债权损失，故根据侵权责任理论和构成，债权人要求负有清算义务的主体承担赔偿责任。但是，公司一旦被宣告破产，就意味着公司已经满足破产的实质条件即“资不抵债”，在资不抵债的情况下，债权人无法也不可能足额获得清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依据公司法的相关规定让股东对债权人的债权承担连带清偿责任，实际上是将债权人的商业风险不当地转嫁给了股东，不当地突破了股东的有限责任。也即根据该条的精神，一旦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后，由破产管理人追究“未配合管理人清算”的人员责任以及“未及时启动破产清算义务”的人员责任，除非破产管理人未主张上述赔偿，个别债权人无权单独提起诉讼。

笔者代理的案件中，破产终结后，鹰潭点石向法院提起诉讼，北京一中院以债务人破产终结后不应再适用公司法的规定追究股东责任为由，判决驳回了鹰潭点石的全部诉讼请求，说理采用的是《九民会议纪要》118条确定的裁判逻辑。针对北京一中院的终审判决，北京市人民检察院主要的抗诉理由是“股东在破产前不履行清算义务而产生的责任并不能因进入破产程序而免除”，按照检察院的抗诉观点，在破产终结后，债权人依然可依据公司法的相关规定追究股东怠于清算的责任。

针对检察院的抗诉，北京高院再审确定双方的争议焦点为“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后，债权人可否依据《公司法司法解释（二）》第十八条的规定追究清算义务人的责任”。经审理，北京高院再次认为，破产终结后不应依据公司法的相关规定追究股东怠于清算的责任。从本案最终裁判结果来看，法院近乎一刀切地不支持此类案件的债权人在破产终结后依据公司法的相关规定追究股东怠于清算的责任，债权人启动破产清算程序，并不能达到理想的债权受偿结果。基于这样的裁判理念和导向，可预测未来债权人启动僵尸企业破产清算的动力将大大降低，债权人的债权清偿路径或将止步于执行程序和执行异议程序。

三、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后，债权人可依据公司法的规定追究清算义务人责任的特殊情形

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后，债权人依据公司法的规定追究清算义务人责任在特定情形下依然有一定的探讨空间，即：债务人在出现解散情形时“资产大于负债”可对债权人足额清偿，后债务人因资不抵债进入破产清算程序后因清算义务人未及时启动清算又无法清算。上述情形系清算义务人的怠于清算行为导致了债权人无法受偿，侵犯了债权人的合法权益，债权人可依据公司法的规定追究清算义务人的责任，笔者认为在这种情形下，检察院有关“股东在公司破产后不履行清算义务而产生的责任并不能因公司进入破产程序而免除”的抗诉理由是成立的，法院应当公平合理地保护债权人的合法权益。

在笔者代理的案件中，代理人向法院陈述如下事由以证明公司发生解散事由时已经资不抵债：东方珍珠公司成立于2000年，2002年就停业，是一个资产、债务状况比较简单的公司。2005年9月份营业执照被吊销时，东方珍珠公司有三笔债务，主要资金仅剩下被抵押出去无法处置的土地及厂房。2006年、2007年以及2009年，昌平法院和延庆法院都分别在执行裁定中载明除了无法处置的“厂房及土地”外，东方珍珠公司无可供执行的财产。2012年土地及厂房被处置偿还了两笔债务，案涉债务无法偿还属于东方珍珠公司资不抵债，鹰潭点石应当承担相应的商业风险，与沈某杰、沈某平“没有及时清算”无因果关系。

北京高院再审在说理部分采纳了笔者的上述观点，明确载明“即使在被吊销营业执照时清算，东方珍珠公司也已不具备清偿本案全部或部分债务的能力，故在案并没有明确、充分的证据证明鹰潭点石企业债权无法获得清偿的原因就在于沈某杰、沈某平怠于履行清算义务。”简言之，债务人资不抵债是债权人应当承担的商业风险，该商业风险不应转嫁给股东，否则将突破有限责任公司股东的有限责任。

案件相关法律规定

一、公司法及相关司法解释的规定

1. 关于债务人解散事由的规定

《公司法》（2018年修正）第一百八十条，公司因下列原因解散：（一）公司章程规定的营业期限届满或者公司章程规定的其他解散事由出现；（二）股东会或者股东大会决议解散；（三）因公司合并或者分立需要解散；（四）依法被吊销营业执照、责令关闭或者被撤销；（五）人民法院依照本法第一百八十二条的规定予以解散。【对应《公司法》（2023年修订）第二百二十九条第一款】

2. 关于清算义务人的规定

《公司法》（2018年修正）第一百八十三条，公司因本法第一百八十条第（一）项、第（二）项、第（四）项、第（五）项规定而解散的，应当在解散事由出现之日起十五日内成立清算组，开始清算。有限责任公司的清算组由股东组成，股份有限公司的清算组由董事或者股东大会确定的人员组成。逾期不成立清算组进行清算的，债权人可以申请人民法院指定有关人员组成清算组进行清算。人民法院应当受理该申请，并及时组织清算组进行清算。

《公司法》（2023年修订）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一款，公司因本法第二百二十九条第一款第一项、第二项、第四项、第五项规定而解散的，应当清算。董事为公司清算义务人，应当在解散事由出现之日起十五日内组成清算组进行清算。第二款，清算组由董事组成，但是公司章程另有规定或者股东会决议另选他人的除外。

3. 清算义务人责任的规定

《公司法》（2023年修订）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三款，清算义务人未及时履行清算义务，给公司或者债权人造成损失的，应当承担赔偿责任。

《公司法司法解释（二）》（2020年修正）第十八条第一款，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东未在法定期限内成立清算组开始清算，导致公司财产贬值、流失、毁损或者灭失，债权人主张其在造成损失范围内对公司债务承担赔偿责任的，人民法院应依法予以支持。第二款，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东因怠于履行义务，导致公司主要财产、账册、重要文件等灭失，无法进行清算，债权人主张其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的，人民法院应依法予以支持。

《九民会议纪要》（2019年）“二、关于公司纠纷案件的审理”之“（五）有限责任公司清算义务人的责任”，14.【怠于履行清算义务的认定】《公司法司法解释（二）》第18条第2款规定的“怠于履行义务”，是指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在法定清算事由出现后，在能够履行清算义务的情况下，故意拖延、拒绝履行清算义务，或者因过失导致无法进行清算的消极行为。股东举证证明其已经为履行清算义务采取了积极措施，或者小股东举证证明其既不是公司董事会或者监事会成员，也没有选派人员担任该机关成员，且从未参与公司经营管理，以不构成“怠于履行义务”为由，主张其不应当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15.【因果关系抗辩】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举证证明其“怠于履行义务”的消极不作为与“公司主要财产、账册、重要文件等灭失，无法进行清算”的结果之间没有因果关系，主张其不应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16.【诉讼时效期间】公司债权人请求股东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股东以公司债权人对公司的债权已经超过诉讼时效期间为由抗辩，经查证属实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公司债权人以《公司法司法解释（二）》第18条第2款为依据，请求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的，诉讼时效期间自公司债权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公司无法进行清算之日起计算。

二、破产法及相关司法解释规定

《破产法》第七条第三款，企业法人已解散但未清算或者未清算完毕，资产不足以清偿债务的，依法负有清算责任的人应当向人民法院申请破产清算。

《破产法》第十五条第一款，自人民法院受理破产申请的裁定送达债务人之日起至破产程序终结之日，债务人的有关人员承担下列义务：（一）妥善保管其占有和管理的财产、印章和账簿、文书等资料；（二）根据人民法院、管理人的要求进行工作，并如实回答询问；（三）列席债权人会议并如实回答债权人的询问；（四）未经人民法院许可，不得离开住所地；（五）不得新任其他企业的董事、监事、高级管理人员。第二款，前款所称有关人员，是指企业的法定代表人；经人民法院决定，可以包括企业的财务管理人员和其他经营管理人员。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债权人对人员下落不明或者财产状况不清的债务人申请破产清算案件如何处理的批复》（2008年8月7日），债务人的有关人员不履行法定义务，人民法院可依据有关法律规定追究其相应法律责任；其行为导致无法清算或者造成损失，有关权利人起诉请求其承担相应民事责任的，人民法院应依法予以支持。

《九民会议纪要》（2019年）“十、关于破产纠纷案件的审理”之“118.【无法清算案件的审理与责任承担】人民法院在审理债务人相关人员下落不明或者财产状况不清的破产案件时，应当充分贯彻债权人利益保护原则，避免债务人通过破产程序不当损害债权人利益，同时也要避免不当突破股东有限责任原则。人民法院在适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债权人对人员下落不明或者财产状况不清的债务人申请破产清算案件如何处理的批复》第3款的规定，判定债务人相关人员承担责任时，应当依照企业破产法的相关规定来确定相关主体的义务内容和责任范围，不得根据《公司法司法解释（二）》第18条第2款的规定来判定相关主体的责任。上述批复第3款规定的‘债务人的有关人员不履行法定义务，人民法院可依据有关法律规定追究其相应法律责任’，系指债务人的法定代表人、财务管理人员和其他经营管理人员不履行《企业破产法》第15条规定的配合清算义务，人民法院可以根据《企业破产法》第126条、第127条追究其相应法律责任，或者参照《民事诉讼法》第111条的规定，依法拘留，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债务人的法定代表人或者实际控制人不配合清算的，人民法院可以依据《出境入境管理法》第12条的规定，对其作出不准出境的决定，以确保破产程序顺利进行。上述批复第3款规定的‘其行为导致无法清算或者造成损失’，系指债务人的有关人员不配合清算的行为导致债务人财产状况不明，或者依法负有清算责任的人未依照《企业破产法》第7条第3款的规定及时履行破产申请义务，导致债务人主要财产、账册、重要文件等灭失，致使管理人无法执行清算职务，给债权人利益造成损害。‘有关权利人起诉请求其承担相应民事责任’，系指管理人请求上述主体承担相应损害赔偿责任并将因此获得的赔偿归入债务人财产。管理人未主张上述赔偿，个别债权人可以代表全体债权人提起上述诉讼。上述破产清算案件被裁定终结后，相关主体以债务人主要财产、账册、重要文件等重新出现为由，申请对破产清算程序启动审判监督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但符合《企业破产法》第123条规定的，债权人可以请求人民法院追加分配。”

特别声明：

大成律师事务所严格遵守对客户的信息保护义务，本篇所涉客户项目内容均取自公开信息或取得客户同意。全文内容、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大成律师事务所任何立场，亦不应当被视为出具任何形式的法律意见或建议。如需转载或引用该文章的任何内容，请私信沟通授权事宜，并于转载时在文章开头处注明来源。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或使用该等文章中的任何内容。

本文作者